就在鬼主几乎被心魔拽入癫狂和崩溃的深渊,苦海上的画面骤然消失,猩红的海水恢复了深不见底的黑。
随之,强烈的窒息感和失重感笼罩而来。
鬼主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渊崖之中,无助,愤怒,悲伤,不甘……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但他除了下沉也别无他法。
就在所有不甘和愤怒都要落下帷幕,他的意识即将永久消逝之时,漆黑混沌的寒潭水面突然掠过一点光亮。
一瞬间,失重感消失了,鬼主浑身一激灵,开始下意识奋力挣扎,咬紧牙关朝水面上那点幽微的光亮游去,像是将死之人努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点摇晃光亮,足够照亮千尺寒潭,照亮所有暗无天日的过去。
鬼主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境,还是他与幻象中那人的心境同调了,他感知了对方的绝望和不甘,也像对方一样,寻找最后一抹光明奋力挣扎而去,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鬼主不知道自己在寒潭里挣扎了多久,待他好不容易破出水面,一瞬间愣住了——
无边无涯的苦海变成了那晚的扶水江,月色正好,江雾弥漫,偶有几点渔火,在夜舟间摇晃,被桨掀起的水波一打,就碎成满夜星河。
在水声袅袅,渔火憧憧间,一人身着红衣,手提枫灯,站在破水而行的乌篷船头。
江风拂过,他手中的枫灯随之摇摇曳曳,枫灯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这就是鬼主在寒潭之下看到的那点光亮。
——足够点亮千尺深渊的微光。
那位红衣提灯人是背对着鬼主的,江风寒凉,他拢了拢衣领,目光看向江与天交接之处,安静无声,似乎在等待什么。
鬼主拼了命朝乌篷船处游去,此刻唯一的心念,就是要靠近那位提着枫灯之人。
就在他划开江水,距离乌篷船一步之遥时,立于船头的提灯人回过头——
江雾漫漫,月色清明。
那人朝他莞尔一笑,神色温和,且带有几分怀念: “你来啦,我等了好久,酒已经备好了。”
是祁忘与他说话的语气。
——而那人的脸,却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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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小剧场打扰氛围啦。
明晚除夕,我会来更新给大家拜年的!
第59章 无涯(十六)
是他自己。
一瞬间,鬼主愣住了,他绝对没有看错…
越过雾色渔火,祁忘在用他自己的脸对他笑,并朝他伸出手: “怎么了?你在害怕我吗?”
黑沉沉的江面被枫灯照亮,船头人影倒映水中,水波不再晃动,借着枫灯渔火,江面的倒影却是祁忘的面容。
可站在船上的红衣提灯人,却又是一张池惑的脸。
江面倒影与执灯人面孔不同,水中船上,似不相容,亦真亦幻,谁幻谁真?
但身处苦海幻境的鬼主心中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所谓镜花水月,或许这是苦海给他的隐喻…水中镜像是假,而手执枫灯的“自己”,才是真实的。
“怎么回事…?”鬼主不可思议地低喃道。
即使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鬼主脸上还是露出了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任何人,面对这样“错乱”且荒诞的场景,一时间都会难以接受,这是人的本能,鬼主也不例外。
“池惑,我想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就是你。”
“你害怕自己吗?”乌篷船上的“自己”问他道。
“你会后悔爱上的人,一直是你自己吗?”
“池惑,你还会像以前这般喜欢我吗?”
一瞬间,千般思绪尘埃落定,鬼主在看清事情真相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内心的真相。
——原来如此,祁忘就是他,是池惑。
一直以来,他爱上的人都是自己。
一个一样的,又不完全一样的自己。
也正是因为祁忘就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如此看似毫无来由,又不可自拔地爱上对方。
就好像彼此间与生俱来的默契一样,他们之间无法名状的吸引,正是源自于“同一个人”这个事实。
对方曾无数次告诉鬼主,他只在意他自己,这句话放在鬼主这里,又何尝不是呢。
两个如此“自恋”的家伙,又如何拒绝得了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自己?
天道书最后显示了「池惑」的名字,一开始他还不知天道书何意,现在看来,多情道的尽头,就是他自己。
所有疑惑都解释得通了,一切也都有了答案。
鬼主在幻境中疯狂点头,可惜他此刻没办法发出声音。
在寒潭中冰冷的皮肤重新变得温热,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直涌向胸腔最深处。
鬼主没有任何动摇,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不需要诉诸言语,答案已经然于彼此心中。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手执枫灯之人像往常一样,对鬼主温和地笑。
“在岸上等我。”
他话音方落,江雾再度弥漫而来,瞬息便遮住了江面的倒影,也遮住了乌篷船上提灯之人,他拿在手里摇晃不止的枫灯,也消失在了雾海中。
乌篷船彻底在浓雾中隐去,无影无踪,只有桨声回荡。
随着月色渔火的消失,鬼主的视野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白茫茫,原本平静的水面开始流动,方才幻境里的一桩桩,一幕幕被拧成一股洪流,在苦海之中形成巨大且斑斓的旋涡。
很快,海面恢复平静,海水又回到了一开始死寂浓稠的黑色。
鬼主从光怪陆离的幻境中脱身,发现海雾流淌之中,枯叶舟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望眼欲穿,却再也无法寻找到祁忘的踪迹。
但从方才的幻境中,他已经确信,祁忘的真实身份就是他自己。
所以祁忘一直隐瞒着身份之事,声称是自己的故人,又对他的过往,他的所思所想如指掌……这些只有“自己”能做到。
而祁忘故意隐瞒身份,似乎是出于某种限制,一旦他的真实身份被道破,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之前祁忘曾用玩笑的语气对他强调过——
“池惑,等你知道真相那天到来,我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祁忘真的消失了。
祁忘让自己等他,是早已经做了周全打算?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抚他的说辞?
他会欺骗自己吗?自己会欺骗自己吗?
纷乱嘈杂的思绪再度袭来,心魔就好似苦海上无孔不入的雾色,一不小心,就会被它钻了空子。
方才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再度变得鲜活,将醉鸦楼化为灰烬的红色火焰,天刑柱上飞溅的血肉和泥泞不堪的身体,那些面目扭曲狰狞的熟悉面孔,如断线木偶般已经不会唤他小爹爹的炸炸……
鬼主明白,这些画面片段都是来自另一个自己的记忆。
另一个自己经历了这些,所以才选择以「祁忘」的身份回到一切的开始,寻找自己,制造与自己的初次相遇,他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所以一直以算卦师父的身份守在自己身边。
曾经祁忘言辞中避而不谈的部分,在真相浮出水面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
——这句话,对方自始至终没有欺骗过自己,毕竟谁会对“自己”不利呢?
他以祁忘的身份重活一世,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而经历了一切的祁忘之所以能回来,则是因为自己亲手用太岁石雕了一尊人偶,人偶本身就是祁忘。
都圆回来了。
如果没有祁忘的干涉,他或许也会亲自经历幻境中看到的一切,被仙门修士钉在天刑柱上鞭打是他的,受尽折磨后被挫骨扬灰是他的,神魂灰飞烟灭满心不甘的是他……
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归来,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鬼主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拧碎。
他不能,或者说不敢设想天刑柱上的祁忘当时有多疼,而自己却只能在另一个时空,在苦海的幻境里看到对方身上发生的事,不仅无法拯救当时的自己,甚至一无所知。
曾经他以为自己和祁忘间是绝对的默契,是心意互通后长久的风花雪月。
却不曾想,自己现在拥有这些,都是因为祁忘在经历一切不堪后归来,他挡在了自己面前。
接下来,浓稠如墨汁的海面再度浮现出幻象。
这一次鲜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时无筝,白逐溪,祝家双生子,秦南珂逐一出现在幻象里,鬼主走马观花地目睹了“自己”与这些过客相处的记忆。
鬼主解“自己”,自然清楚祁忘上一世之所以和他们交往,是听信了天道书的鬼话。
若非祁忘出现,自己绝对会选择同样的路。
庞大的信息量让鬼主心脉紊乱,气机在体内横冲直撞。
苦海是心魔的镜子,如今堵在心口的「结」已经解开,真相也水落石出,找到了答案的他,还要经历心魔的「劫」。
祁忘,池惑,池惑……鬼主反复的念叨变成了自己的名字。
不断地重复,好像只有念着对方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他才不会迷失在心魔雾海之中。
突然,鬼主身体猛然一倾,随之一口血喷溅在了枫灯上。
枫灯随之晃了晃,灯芯弱弱地闪了几分,但终究没灭,小小的火光发出噼啪声响,浅浅照亮方寸枯舟。
鬼主看着摇曳的枫灯发愣,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又重新聚了光。
他要撑下去,要渡了苦海,遵守和“自己”的诺言,在岸上等人归来——
“每次,每次你都让我等你,从扶水城道无涯海,总让我等。”
“可除了等你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等你,多久都可以,但最好快一点…”
“但是我……”
对于你经历过的那些,不甘心啊……
不甘心!
*
天丰三十五年春,仙道大乱。
那位传言中穷凶极恶,但一直我行我素,不干涉仙道的西极州红沙谷鬼主,似突然暴走失控,疯了般在仙道内大开杀戒,据说差点造成人间界无辜百姓的生灵涂炭。
幸而归隐千年的即空法师及时出手相助,加之东极门随意峰的弟子拿到了御鬼令,才险险控制住了局势,遏制住了这场血洗人间界的悲剧。
还有个令人诧异的传闻,随筝仙君的小徒弟在天丰三十四年的冬天失踪了,据说其实是死在了鬼主手里,于是随筝仙君为了给徒弟报仇,与鬼主在南域海面上决战了三天三夜,多亏当时鬼主修为损耗严重,随筝仙君才能在这场决战中得以保全性命,但即使如此,他也是重伤而归,只剩下半条命。
仙道传闻向来真假参半,孰真孰假,难以分辨,最后不过都沦为修士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
无涯海,无涯寺客堂。
无涯秘境中虽然没有四季轮转日夜交替,但即空法师的心境似会随着人间时令而变,有日暮,有天明,还有四时节气。
此时窗外春雨淅沥,惊蛰就要到了。
时无筝将油纸伞小心翼翼放置在客堂外,仔细抚掉身上的雨水,才踏入客堂门槛: “今日冒昧来访,叨扰了。”
“阿弥陀佛,时施主有伤在身,请坐,”即空法师对进门的时无筝道, “能进入无涯寺的施主,没有谁是冒昧的,都是机缘因果所指。”
随后,火炉上的热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水烧开了。
即空法师拿出两只洗净的茶杯,问时无筝道: “今日时施主远道而来,是想品尝「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呢?”
时无筝微微一怔,放在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下意识微微蜷起。
无论是「春信白」还是「水仙红」,对时无筝而言都是很特别的存在。
看时无筝面露为难,即空法师心中然,将另一种茶置于盏中: “看来,时施主还是比较适合这道「无涯客」。
说话间,他已经将有凝神静气之效的「无涯客」泡好。
“三年过去了,时施主还是没有放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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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更,祝下可爱们除夕快乐!
爱你们!晚上十二点发红包
明天正式进入最终章啦
第60章 最终章(上)
时无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静默一瞬,轻轻移动茶盏,却没有喝。
“即空法师,今日我来,是想请教你,鬼主现今究竟藏身何处?”时无筝反问道。
即空法师对时无筝的到访似乎然于心: “看来时施主是无法释怀了。”
时无筝: “忘儿下落不明一日,我就一日无法释怀。”
即空法师了然地看了时无筝一眼,而后垂下眼皮拨动念珠: “以随筝仙君的修为,恐怕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得知要经历的情劫了。”
时无筝以沉默作答。
即空法师: “情劫中人,是你的小徒儿,祁忘,是吗?”
时无筝眼皮跳了跳,登时绷紧肩膀。
他有些惶然无措地看向即空法师,藏于心中多年的秘密被对方一语道破,他很难再强做镇定。
即空法师看他的神情反应,瞬间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因为池惑重生归来,活在了祁忘的壳子里,从而干扰了因果本身,也因此牵扯出了更多的因果。
时无筝: “……”
即空法师: “时施主,有时候提前预知自己的劫难,并非好事,预知不一定可以趋利避害,有时候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比如情劫。”
时无筝的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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