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彦忽而注意到细犬嘴部的异样,她掰开细犬的嘴,发现它齿间残留着血液,还有一片撕扯下来的黑色布片。
细犬咬伤了李玄!机会千载难逢!
她将两枚针小心收入自己腰间的革包之中,随后步出屋来,询问刘木匠道:
“今夜你们可曾听到闯入的声响?”
刘木匠苦着脸道:“我与娘子是被犬吠声吵醒的,匆忙起身,就撞见家中门不知何时被撬开了,门栓落在一旁,老丈人的寝室门也开着。有一条大黑狗从外头窜进来,一头扎进了老丈人屋内,随后就听到大黑狗的狂吠变成了呜咽声,一下没了声响。
“我当时吓坏了,腿都软了,强撑着身子,拿着家里的柴刀冲进老丈人屋里,就见老丈人已经是那般模样,大黑狗也死了,窗户也被劈开了,凶徒跳窗跑了。”
“你看到凶徒的模样了吗?”韩嘉彦问。
“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子,一下窜了出去。根本看不清长甚么样子。”刘木匠道。
“晌午过后,两个京中的差役将我爹送过来,我就觉得不妙,谁曾想晚上就出事了……定是,定是十多年前那个索命鬼又回来了,呜呜呜……”钱氏哭诉起来。
“关于这个索命鬼,你知道多少?”韩嘉彦闻言,追问道。
“我啥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爹自从十多年前摊上那桩劫杀案,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朱九死了,郑保正也死了,若不是他逃去外地,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我本以为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谁曾想今天他被差役送来,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钱氏悲怆道。
刘木匠附和道:“唉,可不是嘛,我也是看那郑保正家里的孤儿寡母可怜,才会收他家儿子当学徒,学点手艺,以后吃饭不愁。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韩嘉彦问:“恕我多嘴一问,听闻你们夫妻与老丈人关系不睦?”
“他三不五时要我们拿钱接济,赌瘾难戒,一把年纪了安定不下来,到处漂着,叫人担心。因着这些事,我与他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但到底是我老丈人,他人就这么没了,我们也……”刘木匠说不下去了。
韩嘉彦心知自钱大石返回相州,这些年来出入赌场能够安然无恙,全是因为李玄并未对他穷追不舍。但如今自己又将李玄引来了相州,李玄开始翻旧账,再度查到了钱大石头上。她定是要杀他以报当年之仇了。
思及此,韩嘉彦心中不好受,自己也许就不该来相州的,行事也该更隐秘一些。但事到如今,后悔已无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她丢下这句话,便步出了刘木匠家。
她自破开的窗外查找线索,果然发现有血迹落在了刘木匠家的院墙之上,那是半个指印,李玄确实被咬伤了!血迹往南侧绵延而去。
韩嘉彦眯眼,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兴奋之情:李玄,这回是你自己冒进行事,你既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就要有被抓住的觉悟。
眼下龙尧剑不在身边,她没有趁手的兵器。她心知李玄狡猾,且手段诡异,与她正面对上,恐难占上风。但眼下若她不亲自出马,还有谁拦得住李玄这等狡诈诡异的人物?
她看向身边侍候着的公主府卫兵,为首的王隋使的是朴刀,他身侧的副将使一杆银头环子枪。身后的将士都挂弓带箭,腰间悬刀。
“枪借我用一用。”她对那副将道。
“这……”那副将迟疑,被王隋瞪了一眼,于是副将连忙恭敬地双手呈给韩嘉彦。
韩嘉彦接过,拿在手中颠了颠,随即将枪杆拦在腰间,扎、搕、挑、崩、滚、砸、抖、缠,一套枪法行云流水,英武非凡,枪尖震动的气流刺破了夜晚的宁静。
“好枪!”韩嘉彦赞了一句。
副将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驸马郎竟然还会使枪,而且这枪术是真的不弱,像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夫了。
韩嘉彦随即又从一名士兵的马鞍旁解下箭箙,道了句:“弓给我。”
士兵连忙听从,韩嘉彦将箭箙挂上自己的马匹,弓往身上一背,提枪上马。
“阿郎,您这是要做甚么?”王隋顿时紧张起来。
“抓凶徒,你们随我来。”韩嘉彦打马就往村子南侧去,她走得不快,全神贯注地分析着四野里的状况,判断李玄会往哪个方向而去。
“阿郎!太危险了,万万不可啊!”王隋吓得急忙要拦住她。
奈何此时有个村民急匆匆跑来,报道:
“保正他们发现那凶徒踪迹了!他往西南面跑了!洹河方向!”
果不出所料!
“追!”韩嘉彦当即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热的夜风拂过面颊,暑热在夜间也未能完全褪去。
寂静的相州村野被搅乱,打着火把的追击马队穿过田间,向洹河的方向急速冲去。河畔的树林在夜风之中沙沙作响,马蹄杂乱纷飞。
背弓提枪的韩嘉彦已然从林道树木的间隙之间瞧见了黑夜里奔腾的洹河之水,水声哗哗,与马蹄声混杂在了一起,仿若一曲夜奔调。
有一队十来人组成的夜巡小队出现在了道路侧旁,那是一处过河的桥口。这群人同样打着火把,是村中保正所带领的保丁夜巡队。
“人在哪儿?”韩嘉彦勒马高喊问道。
“往西南去了,前面还有一处过洹河的浮桥。”为首保正回道,“那凶徒太能跑了,我们追不动了,但是放了猎犬去追,循着狗叫声应该能找到!”
“王隋,你派一队人马走这边的桥过河,包夹过去。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驾!”韩嘉彦丝毫不停,策马继续往西南方向猛追。
“阿郎!你慢点!”王隋在后面急得大喊,队伍已经要追不上韩嘉彦。她马术太过精湛,马儿在她的控制下越跑越快,竟不觉疲惫一般。王隋这一停下来调派人手包抄,后方的大部队已然与她脱节了。
韩嘉彦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越骑越快,在王隋眼中逐渐拉远。
马儿冲到了岔路口,一条路继续往前,一条路则往河畔延伸过去。此路的尽头便是过河的浮桥,是北岸村落往河南岸而去的一条便捷之路。
浮桥以数艘木筏栓在一起,随水而动,往日里水源不充足时倒也无恙,但若遇着发大水,势必要被冲跑了。
自入夏季以来,雨渐渐增多,洹河之水上涨了不少,水流也湍急了起来,冲得浮桥来回摇摆,走上去相当不稳当。
而此时隐有犬吠声传来,与其说是犬吠,不若说是呜咽之声。韩嘉彦眯眼远眺,眸光穿透黑沉沉的夜色,能瞧见远处浮桥桥面之上有几个黑影混战在一起。
那是数条猎犬,追上了逃遁的凶徒,但几个眨眼间,就已然被黑影毙于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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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策马上前,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自己从韩府被吵醒,赶到刘木匠家查看,再到追逐至此,其实耗费了不少时间。按道理说,她其实不大应该能追上凶徒了。
于是她心中下了个判断:她是故意将自己引到此处来的,她甚至故意在等候。
韩嘉彦来到了河畔,借着稀疏的星月光芒看清了浮桥上的人影。那人戴着一副惨白可怖的傩面,静静立在浮桥之上。脚边倒毙了四五条猎犬,她的手臂被咬伤了,临时扯下来扎住了伤口,露出一条苍白的手臂,瘦削且青筋暴起。
韩嘉彦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跳下马,一手取下箭箙拴在腰上,一手提着枪,在浮桥的一端停下了脚步。她警惕着,并未着急靠近,立在岸边不踏上浮桥,保持着飞针打不到的安全距离。
她将手中枪往脚下滩涂泥地狠狠一杵,张弓搭箭对准浮桥上的白傩面黑影,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李玄!我找了你十三年!杀母之仇,今日当报!”说罢连连放出三箭,分三路锁定对方躲避的路径。
然而那黑影身法诡秘摇晃,身段如蛇一般扭曲,竟让她将三支箭全躲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那惨白傩面的黑衣人伏在桥面上,怪笑出声,声音韩嘉彦听着颇有几分熟悉,确然是金明池夜袭时,那个歹徒的声音。虽然当时那歹徒力图伪装出燕六娘的声线,奈何装得不完全像,还有几丝本音掺杂,让韩嘉彦辨别了出来。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能找出我的蛛丝马迹,追索到这个份上,已然很了不起了。但三十年了,也无人能找到我,抓住我,何况是你这个毛头孩子。”她谑笑着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沙哑苍老,但确然是女声,年轻时,嗓音可能更为动听。
“哼!到底是谁在说大话,你今夜被狗咬成这副惨状,还真是令我意外。”韩嘉彦冷笑着嘲讽道。说话间她丢掉弓箭,拔起长枪提在手中,对付此人,单弓单箭无用。
“那细犬,真令人怀念。奈何畜生就是畜生,我想对它留情,它却要咬死我,这畜生已不知主人到底是谁了。”
“甚么意思?”韩嘉彦蹙眉道。她一面与李玄对话着,一面拖延时间,因为她知道自己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然过了河,正从河对岸包抄过去,她需要等待合围包夹之势形成,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抓李玄。
而且此人身上的毒针实在是防不胜防,这黑暗里甚么也看不清,她不能冒进。
“呵,你当那细犬是哪来的?那细犬名唤乌毛流矢,这一脉细犬本就自金陵皇室而来。我在宋宫之中时,还曾照料过那细犬的祖辈。畜生,不分主人是谁就咬。”
“畜生能知道甚么家国忠孝,畜生只知道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你怕是连畜生都不如。”韩嘉彦道。
“小鸦头,你这伶牙俐齿的模样,还真有你娘亲当年的风采。”李玄轻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
“你还敢提我娘亲?”韩嘉彦眯起眼来。
“为何不敢?你这眉眼五官,与她有七分相似,尤其是你杵着枪站在我眼前,就好像她复活了过来。果敢杨娘子,银枪白牡丹。迷人,太迷人了。”她状似疯癫地说着,面具下的双眸闪烁着痴迷的光芒。
这个凶手怎么有脸在她面前口口声声亵渎娘亲的!韩嘉彦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又疼又酸,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胸中溢出的悲愤之情,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我且问你,北辰道人、龟儿寺的李姓女冠,是不是都是你伪装的?”她问出关键问题。
“哈,你很聪明,我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对,那都是我。”李玄笑道。
“你终日里假扮他人,也不怕忘却了自己是谁?”韩嘉彦问。
“她也问过我,问我究竟是谁,呵呵,我是她可怜的玉衡啊,她却说她不认识我了……”
这李玄似是精神不大正常了,忽而张皇地念念有词着:
“我让她跟我走,她就是不肯。这宋室有甚么好留恋的?杨家将是如何被迫害至分崩离析的?难道她都忘了?随我去西夏,在大梁后治下,当能一展宏图伟愿,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不肯,就是不肯……太倔了……”
她忽而呜咽起来,仿佛孩子一般哭泣,抬手想去擦眼泪,却发觉被面具挡住了。于是竟然也不遮掩了,挪开了面具,以手拭泪。
韩嘉彦震惊无比地看清了她的容貌。
好个绝色的大美人!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鼻如悬刀,薄唇两角天然微翘。肤如凝脂,不起一丝皱纹。此时那黛眉凝愁,眸波含泪,楚楚可怜。这容颜样貌,韩嘉彦好似在哪里见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起来了……是李冥!那画像之中的李冥不就是这般长相吗?但画像画的是毁容复原后的死者相,真人在面前,比那画像要美艳鲜活无数倍。
韩嘉彦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这人还是个正常人吗?岁月似是不曾在她面庞之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她年少时既曾与杨璇一道在曹皇后身侧服侍,那么她的年纪应与杨璇相仿,都是仁宗庆历年间出生的人,算起来起码也年过五旬了,瞧上去竟像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一般。
这应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是并未作伪的面容。
“阿璇,阿璇啊……”她啜泣着,跌跌撞撞地向韩嘉彦靠近,摊开双手泪眼婆娑地呼唤着杨璇的名。偏斜的面具将她头上包裹的头巾扯开一角,韩嘉彦瞧见了她雪白的鬓发。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阿璇!”她扑到韩嘉彦近前,韩嘉彦竟慌得不知该如何对处,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啊……”见状,她顿住了身形,泪水凝结在面庞上,望着韩嘉彦的神色骤然变得疏冷,“我差点忘了,你不是阿璇,你是她女儿……”
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要快?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下一瞬变成了个冷冰冰的怪人。韩嘉彦眉头紧蹙,神经紧绷。
“你的身上,还流着某个臭男人的血。我现在不确定是哪个臭男人霸占了她,但我承认我差点被她骗了,她把那个男人保护得很好。”李玄怪笑着说道。她那绝色容颜变得扭曲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你觉得是谁?”韩嘉彦故意问,她不相信李玄不知道,她要试探试探她。
“呵呵……”她轻笑两声,“她没告诉你?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说,不愧是她。我头一回听闻她怀孕生产,我压根不相信她会和韩琦生孩子。我一早就知道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只是我知道,哪怕我逼问她,她也不会说。不过那不重要,她依然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我就是要她跟我走。我以为……我可以说服她……”
她的神色再次变得哀恸,韩嘉彦却愈发警惕起来。因为她发觉这一回,李玄是在故作姿态,她藏在袍袖下的左手有异动。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火把的光亮逐渐照亮了洹河两岸的景象,李玄比韩嘉彦更早注意到追兵靠近。她微微一笑,左手率先打出两根飞针,一面甩向韩嘉彦,一面拧身往桥另一头跑。
“休走!”韩嘉彦舞动银枪,挥开那两根飞针,大踏步拖枪追击。
李玄向洹河南岸疾奔,韩嘉彦也大阔步跑上了浮桥,脚底顿时变得不稳,浮板在水浪的冲刷下,不断地抬升下降、左右摆动。韩嘉彦怒喝一声,向前急速大跨步,托枪前扎,人未到、枪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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