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一时没接话,眼中没有丈夫的欣慰,却含着一丝丝忧虑。
……
阿琳站在小院门口,略显紧张地望着门外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屋内传来了一声呼唤:
“阿琳,作甚在门口,进来歇歇。”是章素儿的声音。
“七娘,您小点声。”阿琳急道,连忙闩好院门,进了屋来。便瞧见堂内,章素儿伏在绣架旁,正在欣赏一幅七彩鸾鸟绣样。安婆子就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吸溜喝着茶,面容慈祥安宁。
“慌慌张张得作甚,坐下来。”章素儿抬头瞧着阿琳,道。
“您……您撒谎骗家里人来这儿学女红,却是来此与曹道长见面。我怕等会儿道长从外面进来,被人瞧见了。”阿琳解释道。
“我确实是来学女红的呀,我哪里骗人了。安婆婆是十里八方功力最精湛的绣娘,与她学绣的人不计其数,我也挡不住别人来学呀。”章素儿笑道。
阿琳无奈了,旋即凑近章素儿耳畔,道:“七娘,眼下您和文家的亲事已然提上日程了,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急有何用?我这些日子不也是在想办法嘛。”章素儿淡然道。
“您不会……要和曹道长私奔罢。”阿琳这个问题已经问了章素儿第二遍了,第一遍时章素儿没回答,这一回她瞪了阿琳一眼,道:
“那是最后的手段,在那之前,我会想两全之法。”
能有甚么两全之法?阿琳的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七娘不急,她却快急死了。眼看着章、文两家已然开始筹备亲事,婚期一日□□近,七娘却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曹道长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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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婆婆早就耳聋眼花了,看不清也听不清,压根不知道她俩在说甚么。她依旧端着茶盏悠然啜饮,浑似那庙里的菩萨。
正没着落间,忽闻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阿琳惊得回头,便瞧见曹希蕴若松柏一般立在堂后,她竟是从后门而来,若一阵清风拂至,望之便让人身心一畅。
阿琳心想,七娘如今面临危机能如此镇定自若,必然是深受这位曹道长的影响。
自六月重逢以来,也快有一个多月了,七娘与曹道长见了五六回,在曹道长的药石调理之下,七娘的精神头越来越好了,对过往的回忆似是也逐渐浮现了一些,但仍然是一鳞半爪的记忆碎片,难以拼成完整的记忆段落。
“道长……福生无量天尊。”章素儿惊喜起身,双颊微红,向她揖手行礼。
曹希蕴淡笑还礼,随后直切主题:“随我入屋罢。”
二人随后入了耳房,闭锁门扉,阿琳便守在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章素儿熟门熟路地脱了鞋袜上了竹榻,刚盘好腿,曹希蕴却不似以往取出针灸来为她施针,反倒扯了一把交椅坐在她跟前,凑近询问道:
“七娘这几日可做梦了?”
章素儿起初被她突然在眼前放大的面庞所摄,一时神思迷离。好不容易才催促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回忆道:“似是有梦,只是醒来都已忘了,不记得自己做了甚么梦。”
曹希蕴垂眸沉吟了片刻,道:“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还是得回到汴梁,治疗效果才能加倍。眼下我为你所施的药石,只能起到巩固的效果,对刺激你彻底恢复记忆,还差了不少火候。”
“我爹……可能很快就会送我回去了,到时候,成婚在即……”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上回你说你不愿嫁给文煌真,可我却发现你对他的抗拒,似乎并不很强烈,这是为何?”曹希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我……我也说不清,那个人,总给我一种熟悉感。”章素儿道,“两年前,我与他在汴梁繁台曾偶然碰过一回面,那一回虽然印象不很深,但却很奇怪,有一种似是故人来之感。”
曹希蕴沉吟下来。章素儿见她这般模样,一时心中忐忑,开始努力解释道:
“但我确实并不想嫁给他,我抗拒的是婚姻本身,倒也不是文煌真这个人。我对他……怎么讲呢,有一丝好奇心。”
“你对他有好感?”曹希蕴挑眉。
“不不不,绝不是,怎么可能!”章素儿连忙否认,急得她脸都红了。
“那我呢?”曹希蕴忽而问道。
这话就像一柄利刃闪电般捅进了章素儿的心窝,她毫无防备,顿时哑然。不过须臾间,章素儿的面庞已然殷红似要滴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仿佛有石头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
曹希蕴笑了下,从腰后取出针灸包来,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针灸罢。”
“道长……”章素儿蚊哼一般出声,抬手揪住了曹希蕴的衣袖,“我对你……不可用好感来形容。”
“那该如何形容?”曹希蕴轻声问。
“你为何今日……这般急躁?”章素儿不答反问。曹希蕴确然直截了当,在表达感情方面毫不遮掩,也不会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被她逼问心中之情,这反而让章素儿有种羞怯与畏缩。
“我急躁了吗?是啊……今日已然破功了……”曹希蕴垂首感慨。
只是她一低头,额头便忽感一阵温润潮湿,她心口顿时皱缩成一团。一抬眸,便瞧见素儿颤动的眼波:
“道长,我也很心急,但我更怕失去你,所以我只能一点点慢慢来。我不知你对我是何心意,又怕搅了你的道心,阻碍你的修行,我……”
“莫说了。”曹希蕴一把抓住章素儿的手,捧在心头,“太上感应,余心自在圆融,方可得道。我已察觉你入我心,即如此,便是天赐之缘,不可逆。七娘,我静待三十余年,叛别俗尘,斩断亲缘,如今终于觅得归心之处,已不愿多等片刻,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章素儿含泪而笑:“我当然愿意。”
第一百四十章
曹希蕴冰霜一般的面容,如遇温润春风般融化,绝美的笑靥在面上绽放。她太开心了,叛出家中这许多年,她本以为自己孤心求道,不会有伴侣。却不曾想命运难测,转折半点不由人。
她垂首亲吻章素儿的手,心头被填得满满的。
“道长,我很想知道,你为何会对我生情?”章素儿此时虽无比喜悦,却仍然忐忑不安,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快,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生了幻象。她想要再三确认,确认曹希蕴的心真的归了自己。
这许多年在感情上的求不得,已让她很难再奢望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怀疑,退缩,畏惧,生怕再次受伤。
曹希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道,但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缘。去岁你离开开封后,我也是时常会无端想起你,收到你的来信,我心中会莫名地雀跃。察觉到你对我的依靠,我更感觉心中快乐。
“起初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翻版,是曾经的我。我怜惜你,想帮助你,想治好你的失忆,让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事儿我也毫不犹豫便做了。我自开封而来,行路两千里,这一路的心境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我千里迢迢来寻你,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能够说得出的原因,我内心深处,还有更深层的动因驱使着我如此长途跋涉,去往你身边。
“我一时想不明白,所以我藏在武夷山上,想先弄明白这是为何。但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难以开悟,直至你出现在我眼前,答案便忽而不言自明。
“我只是因为被你深深吸引住了,仅此而已。你便是答案,我无需再为自己找任何原因。
“这些时日,我与你相处下来,心境又有改变。我发觉你并不是曾经的我,你比我要更坚韧,更顽强,感情更为丰沛,你比我更懂得坚持求己。与你在一起我非常舒心快乐,而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失去,我想长长久久与你相伴。
“不知我说这些,可能让你明白我的心?”她望着章素儿泪眼婆娑的美眸,小心诉说道。
章素儿垂眸笑起来,泪水却簌簌而下。曹希蕴抬手缓缓拂去了她面庞上的泪痕,轻声问:
“你还在害怕?”
“我不怕了。”章素儿哽咽道,“我现在很开心,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我知晓你心里一直有那位韩六郎,也许我……”
“不!”章素儿连忙打断她,“我已经逐渐明白了,我对她与对你并不相同。我混淆了友爱与情爱,是我太孤僻所致。那些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她,她是最耀眼的存在,我被她的光芒迷了眼,难以分清自己情感的界限。
“后来我发现,我擅自给她做了一层又一层的贴饰,她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虚构的泥偶,这对她也并不公平。所以当那个我心目中的她破灭之时,我感到无比的迷茫,人生再也没有了方向。
“但现在我想明白我想要甚么了?我想要一个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也想要一直照顾我的家人,我想修道,亦想尽孝,我就如此一个贪得无厌又矛盾重重的人,我接受我自己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两全,两不辜负,为此我会付出最大的努力,不论最终结局是否圆满,至少我无怨无悔。”
曹希蕴笑了,捋了一下她的耳边碎发,道:“你果然与我不同,你本质上最像你爹,野心勃勃又坦坦荡荡。”
“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曹希蕴摇头,眸光摇曳,轻声颂念一首词:“零落不因春雨,吹嘘何假东风。纱窗一点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艳难寻腻粉,无香不惹游蜂。更阑人静画堂中。相伴玉人春梦。”
“这是道长你的词,《西江月·灯花》,我非常喜爱这首词。”章素儿眸光熠熠,她自是将曹希蕴目前流传的所有作品都细细读了。今日得闻词人亲自念诵,着实是如沐甘霖。
“我就钟爱那小小灯花,虽不似焰火爆裂,却顽强灼烧至生命最后一刻,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斗士,你亦如是。”曹希蕴感怀道,“此生得遇七娘,亦是上苍垂怜我曹希蕴啊。”
“道长!”章素儿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人是知己亦是爱人,她扑入曹希蕴怀中,紧紧搂着她脖颈,泪如雨下。十数年的压抑心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曹希蕴怀抱着她,轻轻抚慰她的后背,悠悠道:“莫再唤我道长,叫我希蕴。”
回答她的是章素儿的呜咽声。
……
章素儿在阿琳的陪伴下,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双眼返回了章府。
她眼下是十多年来心境最轻松的一刻。那些压抑在胸中的苦闷之情,全都宣泄了出去,人似乎都轻了许多,走路有些飘飘然。
此时她的状态十分微妙,脑海中一股上窜的空灵气,使得她总觉得有人提着她的发向上拽一般。四周景象虽入她眼,却又不似从前那般入眼便略去,不入脑、不入心。万事万物似是都在眼前放缓,变得清晰可查,她能观察到诸多的细节。
临别前,曹希蕴为她施了针,又切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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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色有异,叮嘱章素儿今日回去后,脑海之中但凡出现任何异象,皆要记录下来。因着今日她心绪大变,尘封多年的记忆似是出现了松动,即将要浮上来了。
章素儿初初与她心意相通,情丝缠心,根本不舍与她分别。但眼下她二人只能秘密幽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双宿双栖,也是无奈。故而约好了下一回见面的时间,彼此间隔一段时间离开了安婆婆的小院。
曹希蕴没有问她该如何即得自由,又全孝道,她显然并不想给章素儿压力。而在章素儿心中,自己眼下与家中断绝关系,显然是并不明智的。
她已然明晰了自己的前路,也产生了一个需要了却的心愿,那就是还了韩嘉彦的人情,否则她总觉得自己很难坦然地与曹希蕴携手开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尽管有缘无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感谢韩嘉彦那些年对她的照拂。如若自己失去的记忆真的对她有帮助,她很乐意去帮她。
且她心知韩嘉彦眼下与长公主成婚,未来难免会搅入朝局争斗之中。而自己的父亲,不日也将回归朝堂,重为宰执,她太了解父亲了,届时势必会有一番大清算。有自己这一层关系在,也许父亲对韩嘉彦以及她背后属于旧党势力的韩府,能够网开一面。
而如若未来父亲再度失势,她也希望韩嘉彦与长公主能够施以援手,助父亲渡过难关。她希望自己能起到一定的调和作用。
这是风口转向的前夜,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家中断绝关系,否则她想要做的事,恐怕就很难做成了。
她今日的头脑非常清晰,将过去未来的诸多杂乱之事条分理析,几乎是转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并做出了决断与安排。
而她身边的阿琳则显得忧心忡忡,因着她听到了自家七娘与曹道长定情的只言片语。作为七娘的贴身婢女,她再愚笨也早就看出七娘与曹道长之间非凡的情感关系,她无从置喙与干预,只是担忧七娘未来的前路荆棘。
主子不好受,她这个做婢子的,也不会好受。
晚膳时分,章素儿终于在父母跟前露面,安静用餐。章惇打量着她,觉得女儿气色确实比前一阵子要好多了。他心中欣慰,听闻女儿之前与文煌真有过一面之缘,这一面之缘让文煌真念念不忘,如今终于结成良缘,女儿也不抗拒,想来恐怕对文煌真也是有好感的。
这是好事啊,他心中欢喜。
张氏却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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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章素儿正准备上榻,不妨张氏来访,她忙将母亲迎入屋中。
张氏牵住女儿的手,打量着一身素单衣,披散长发的女儿。她的女儿,不施妆容,也如此亭亭玉立,继承了父母容貌最好的部分,正是盛放的花样年华。若再这般一日日蹉跎下去,实在太可惜了。
“七娘啊……娘不要求你甚么,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这一辈子能平和安然地走到最后,就是极大的福分。”张氏眸中含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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