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此番拜谒东坡的目的,是希望在官家亲政之后,东坡能出任官家的宰执,辅佐官家完成新法大业。
倒不是她们多么看中东坡的政治才干,而是因东坡乃是当今天下文人的执牛耳者,文坛领袖,有他在朝中,自然是能得到天下文人归心,选拔独属于官家的直臣,便会更加容易。如此,就能在某种程上平抑如今朝中愈发水火不容的党争态势。
奈何东坡一早就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苏氏兄弟二人以蔡确被迫害之事,间接地表达了对朝政的倦怠,想来官家亲政后,这兄弟二人必然是要退了。
非是他们不愿一展宏图,只是这么多年的官场磨折,已经让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政局。他们有自知之明,一旦官家亲政,苏氏兄弟绝不会在宰执之列,甚至压根不会留在中央朝中。他们已然被划归入旧党行列,势必要被请出朝中,再次成为流官。个中不同,唯流放之地的远近、贫富之别而已。
“难道如今党争真的已不可转圜了吗?”赵樱泓忧心忡忡地说道,今日苏氏兄弟的态度,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太皇太后眼看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很担心官家亲政后的朝局震荡。
“樱泓,党争就像对着墙砸球,砸得越是大力,那球反弹得就越猛,越是会伤到己身。苏氏兄弟在官场这么多年,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们之所以举蔡确的例子,就是因为他们深刻地认识到旧党入元祐年来,对新党的弹压做得太过分了,超出了国朝历来官场斗争的边界底线。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旧党弹压的对象可不止是那些新党官员,最重要的人物是你的亲弟弟、当今天子啊!”韩嘉彦握着她的手,慨然摇头道。
赵樱泓咬唇,心中很难受。
“如今官家亲政在即,他正憋着一股劲儿,打算要大干一场,而且他也势必要政治清算,报复那些带给他屈辱的旧党官员。没有人能阻拦他,樱泓,包括你。”韩嘉彦知道她心中不好受,但仍然狠心要点醒她,让她认清楚未来的局势。
赵樱泓因着打小的亲情蒙蔽,对她的弟弟始终怀着保护者的心态,总觉得官家是柔弱的孩子。但就韩嘉彦最近一年对官家的观察,他已然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天子,他势必是要亲政,彻底把控大宋这艘大船的。
天子称孤,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赵樱泓必须早些看清这个事实,否则一定会在未来受伤害。
“我知道,你莫要说了。难道我不懂这些道理吗?”因着心中愤懑难过,又饮酒过量,心绪不畅,赵樱泓竟向韩嘉彦撒起气来,挣开她的手,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身子,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韩嘉彦此时脑子也晕乎乎的,情绪不稳,见赵樱泓忽而如此,她心口一沉,顿时一阵难受。张口想再说些甚么,却又觉得多余。
她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预言,多说无益,无非是赵樱泓是否愿意接受。
她叹了口气,打算先让彼此冷静冷静,待酒醒了再谈。
赵樱泓见她就此沉默下来,一副疏离的模样,更觉委屈难过,侧过头去,抿着唇,有泪意已然涌上了眼眶。
二人就这般沉默地回到了府里,赵樱泓撇下韩嘉彦,自己跳下马车就快步往雪蕊院里去。一旁的媛兮刚想喊住她,询问是否等驸马,就察觉到她情绪不对。
糟了,这是夫妻闹别扭了?媛兮心道。她也不敢多话,只能向后方正慢吞吞下马车的韩嘉彦躬身一礼,然后连忙转身去追赵樱泓。
韩嘉彦远远望着快步离去的赵樱泓,心口堵得慌。
她对身边的随侍们吩咐了两句,便让他们解散休息去。
而她自己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最终一咬牙,追了上去。
赵樱泓走得再快,也没有她跑得快,不多时,韩嘉彦在雪蕊院门口堵住了她。
“樱泓!你等等我。”
“你让开!”赵樱泓很委屈,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天大的委屈到底从何而来,她心中知晓韩嘉彦说得话她都很有道理,但她还是任性地将这一肚子没来由的委屈撒在了韩嘉彦身上。
“我不让!”韩嘉彦杵在她跟前,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有甚么情绪,对我说清楚,骂一骂我也行,我不想今夜我们俩就这样了,这个口子不可以开,否则……”
“我……你让开,让开!”赵樱泓有口难言,韩嘉彦堵着她,她便伸手去推,但这人就像一堵墙,任她如何推搡,就是不动。
她气得打她,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手,对象竟然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拳头落在韩嘉彦身上,她也不躲不防。赵樱泓终究心软,她哪里舍得真打韩嘉彦,那是她最爱的六娘啊。
她只能收了拳头,像个委屈的孩子般立在原地,哭得梨花带雨。韩嘉彦心口揪疼,试探着张开手臂将她拢入怀中,赵樱泓没有挣扎,而是揪住她衣背,将面庞深深埋入她怀中,闷声大哭。
“对不起,樱泓,对不起……”韩嘉彦轻抚她后背,带着哭腔在她耳畔不断地道歉,“我不该说那些,我不该不考虑你的情绪……”
赵樱泓在她怀里摇头,她后悔,后悔对韩嘉彦撒气。可她哭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她对自己感到非常诧异,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害六娘?这绝非她的本意。今夜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因为喝多了,失控了吗?
媛兮张皇无措地站在不远处,她也不敢靠近,但即便如此,两位主子的情绪还是感染到了她,使得她心中也憋闷难过。
“媛兮……”韩嘉彦出声喊她。
媛兮连忙上前,就听韩嘉彦轻声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也将床榻收拾好罢,今夜我们得早些睡下。”
“喏。”媛兮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去办。
待她离去,韩嘉彦依旧抱着赵樱泓,询问闷在她怀中的人儿:“樱泓,我们回去吧,洗漱早些睡下。今夜咱们都喝多了。”
半晌,赵樱泓没有反应。但她的气息已然逐渐平稳,只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时不时抽噎一下。
“樱泓?没事吧?”韩嘉彦要去摸她的脉搏。
“我……我没力气了…走不动…”她抽噎着,因着情绪过分激动,导致浑身酸软无力,声音十分沙哑,韩嘉彦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她说了甚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扶你。”她道。
“你抱我。”赵樱泓道,鼻音浓重,撒娇的意味亦很浓重。
韩嘉彦笑了,止不住地笑起来。然后她就听到赵樱泓气愤的声音:“不许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要我抱呢?脾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要休了我呢。”韩嘉彦笑道。
“你抱不抱?不然以后都不给你……”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韩嘉彦打横抱起,“……抱了。”
韩嘉彦随即将头凑了过来,与赵樱泓抵了抵额头,又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头一回见你哭得这般厉害,莫名得可爱。”她笑道。
“讨厌,尽胡说八道……我今天失态了,你以后肯定要拿这个笑话我。”赵樱泓憋闷道。
“怎么会,你是我的樱泓呀,你快乐,我才快乐。”韩嘉彦眼下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舒畅与快活,仿佛刚才那憋闷窒息感如幻觉一般。
赵樱泓猫儿一般轻哼一声,受用得紧,情不自禁往她颈窝蹭了蹭,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气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就是很难受……”
“我懂的,有些事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罢,只是今夜一次被引爆了出来。怎么样,大哭一场,现在是不是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边说着,韩嘉彦已然抱着她入了雪蕊院门,穿过廊道,往后寝行去。她承托赵樱泓身子的双手非常稳,行步如风,仿佛怀中的人儿轻若无物。
“嗯。”赵樱泓小小点头。
她眼下终于明白自己在哭什么了,她哭的是与自己的弟弟分道扬镳。
谁人不知天子称孤,高处不胜寒?谁人不知天家无亲亦无情?她虽早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却因着自小与弟弟亲厚,而始终不愿承认弟弟的天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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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了,待他亲政,他便是彻头彻尾的真天子,自己只是他的臣民,亲情已难再叙。
她哭得是自己为何会生在帝王家,生在这样一个无情的宫廷之中。哭的是祖母与弟弟恶性争斗,哭的是江河日下的国朝内外局势,以及恐怕再也难以实现的大一统心愿。
人只有体会过温暖,才会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至少要保住曾拥有的一切。
她与韩嘉彦的爱情带给她无与伦比的滋润,所以她想要更完美的亲情,更远大的事业。然而赵樱泓此时才突然发现除了爱情,其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眼睁睁看着幻想之中的珍宝一件件流失,这种痛苦埋藏在她心中已然很久了。
“六娘……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赵樱泓小声地在她耳畔呢喃道,竟显得低声下气,不似高贵的天家公主。
她心中害怕,因为她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韩嘉彦将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珍宝,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了。
韩嘉彦顿住脚步,心口又酸又疼,眉头紧蹙地盯着怀中人。赵樱泓眉眼低垂,面上泪痕尚未干,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樱泓,你要我如何是好……”她叹息,觉得她是如此地惹人怜爱,让她心疼爱恋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她难以克制心中翻涌的情浪,侧首衔吻她唇瓣。
这一吻让赵樱泓心间战栗,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主动加深了这一吻。
收拾好寝室的媛兮,左等右等,未等到主子来,便出门来看。却没想到这一跨出门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廊道上,韩嘉彦打横抱着赵樱泓,二人正忘情拥吻。
她登时心头一跳,忙挪开视线,面上起了一丝苦笑。她真是越发困惑了,这上一刻二人还闹着别扭,彼此争吵,怎么下一刻就能黏糊成这样?难道身陷情爱之中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她真的闹不明白,只希望主子之间好好的,千万别再吵架了,可太吓人了。
这么想着,她知道今夜不需要自己了,于是便悄然退出了雪蕊院的主寝室。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赵樱泓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潮起潮落,也不知给韩嘉彦带去了多少回极致欢愉,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深沉无梦,一觉黑甜到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被韩嘉彦的怀抱紧紧裹着,二人的发丝铺散满床,纠缠在一起。一抬头,面庞就埋进了韩嘉彦柔软的胸脯之中,她浑身不着一物,那一床锦被全在自己身上。
赵樱泓无奈地弯起唇角,伸出手来抓着被角往韩嘉彦身上盖,却没想到韩嘉彦早就醒了,慵懒地用她的本音道了一句:
“早,樱泓。”
“嗯……你不冷吗?当心着凉。”赵樱泓轻声回应。
“不冷,我打小是个火娃。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察觉她有些有气无力,韩嘉彦立刻松开怀抱,垂首看她,瞧见她面庞红扑扑的。忙又与她额碰额,试探体温。
“没发烧呀。”她奇怪道。
“我这是热的,都总是往我身上堆被子,我现在也没以前那么怕冷了。”赵樱泓笑道。
韩嘉彦低声笑了笑,又收紧了怀抱,舒畅地叹息一声。
“眼下甚么时辰了,你今儿怎么不去皇城司?”赵樱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起身,紧张道。
“樱泓,你可真是糊涂了,今儿是中秋节呀,休沐。”
“哎呀!嘶~”她反应过来,随即忽而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
“头疼啊?”韩嘉彦忙坐起身来,抬起手帮她揉捏太阳穴。赵樱泓昨日饮酒过量了,第二日醒来宿醉,头疼难忍。韩嘉彦自己倒还好,她酒量不俗,一般过夜便醒。
“媛兮应当熬了醒酒汤,要起来吗?”她温柔问。曦光透过床帐撒在她身上,若染了一层金粉,她散发赤身,浑身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女子美,这美态只有赵樱泓一人能见。
“不要。”赵樱泓被她深深吸引,忍着头疼又钻进了她怀里。
“真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韩嘉彦笑着抚摸她柔顺黑亮的长发,梳理她略有打结的发尾。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你别忘了,我比你小七岁呢。”赵樱泓强调道。
“是,你性子成熟,瞧着不比我年轻多少。”韩嘉彦道。
“你这话,听着怪怪的。”赵樱泓嘟起嘴来,惹得韩嘉彦笑出声。
赵樱泓其实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至少昨天的表现确实像个情绪失控的孩子,她还需要继续修心静气才是。
提起孩子,她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还没将你的女儿身之秘告诉媛兮,该怎么办才好?没有媛兮帮忙,我们俩要孩子的事也没办法提上日程。”
韩嘉彦沉吟道:“要不就现在罢,也不等了。等会儿我就散着发、着单衣,你先唤媛兮进来,我们一起告诉她。她若有甚么异动,有我在也能压制住。”
“好。”赵樱泓思索片刻,也下定了决心。这一遭总要走,她也不愿再拖了。
……
媛兮今天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昨夜两位主子折腾到大半夜,她在旁边的下人厢房里都能隐约听到动静。脸红心跳了许久,终于是大被蒙头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今早她慢吞吞起身,梳洗过后,在主寝室门外听了许久,没听到动静,知道主子们起不来,便自去做自己的事。
待到她做完了上午的活计,用完了午餐,主子们竟然还没有动静。她有些着急了,想敲门又不敢,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这回没有绿沅在她身边闹,她更没底气了。这小丫头这两天被长公主发配去了账房,随着何霜凝学做账去了。她可不擅长算术,这些日子抓耳挠腮,被折磨得蜕了一层皮。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闻长公主的声音从寝室内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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