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煌真……她不禁想起早几个月时,在大相国寺的斋堂中曾偶遇过他,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因同伴对章素儿出言不逊,而与同伴发生争吵。她就是当时得知文家向章家提亲的,只是她不认为这亲事能谈成,她太清楚章素儿有多不愿意嫁人了。
以往每一次提亲,最终都会在章素儿的坚持抵抗下告吹,她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何况还有曹道长在,她是不担心的。
然而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料,听着章择向她谈及婚事筹办的整个过程,她惊讶于竟然进展得这般顺利,六礼都已然走完了前四步,就差请期、迎亲了。
她不禁为素儿着急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素儿难道已然认命了,答应嫁给文煌真了?曹道长又到底去了何处,怎么音讯全无?
这章择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章素儿亲事的事,才猛得反应过来也许韩嘉彦不爱听,故而转了话题,打算聊起朝中事。却不曾想韩嘉彦一揖手,笑着道了句:
“章兄,咱们不若午食时再谈,我连日奔波,实在困乏,容我去小憩片刻。”
“好好好,那章某不拖着韩兄了,您快去休息罢。”章择倒是温和体贴,热情周道。
韩嘉彦于是离了大舱,来到过道里,往最里侧的船舱閤子望了一眼。她自己与翟青的閤子在最靠近大舱的那一间,最靠外,而最里间则是章素儿,她是待嫁女,与外男同处在一艘船上,为了避嫌,必须这么安排。
青天白日,韩嘉彦没有去寻章素儿,而是入了自己的閤子,和衣躺下补眠。翟青也随着她躺在甲板上,悠游自在的模样。他并不知道韩嘉彦其实没睡,而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分辨这船舱之中众人的分布,以及作息习性。
开船第一日、第二日,韩嘉彦几乎都与章择一起行动。女眷则在一处,其中有章择的一妻二妾,二子一女,最大的已有九岁,最小的不过两岁。
章素儿身边只有她的贴身婢女阿琳、小厮涂四。马诚安依旧是下人中的总管。下人们都住在底舱,主人家则在上层。
翟青被误认为是韩嘉彦的下人,故而被分去了和下人们一起就食,他也无所谓,与下人们在一处他反倒自在。
一直到第三日夜里,韩嘉彦摸清了所有人的作息习惯,于是终于在半夜里行动了。
她发觉章家的女眷孩子都习惯早睡,唯有章择自己每晚睡得极晚,喜好夜间小酌,而且还总是会到妹妹章素儿的屋子里小坐片刻。这在成年的兄妹之间并不多见,何况他二人还并非是同母兄妹。
但在戌时之后,他便会回自己的閤子里就寝。他的閤子就在章素儿隔壁,韩嘉彦测试过这閤子之间的隔音,不过一层薄薄的板子,根本不能起到任何隔音效果。
她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章择一直在严加看管妹妹。
但即便如此,也难不倒韩嘉彦。她的轻功近些时日又有精进,哪怕在都是木板的船上也可以做到走步无声。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船舱之中,她踏着轻微摇晃的船板,悄然抵达了章素儿的房门外。她也未曾敲门,径直向门推去,竟真就开了门。
猜对了,素儿果然有话要和她说,她一直在等她。
她悄然进了閤子内,反手将门带上,闩好。
閤子内没有点灯,隐约只能看见夜色之中,床榻上坐起一人来。
“六郎?可是你?”韩嘉彦听到了细如蚊哼的呼唤,章素儿的声音微颤,她在努力克制着情绪。
她立时上前几步,靠近后压低声音回道:“是我,出了甚么事?”
“你果然……救救我……”她泫而欲泣。
章素儿想说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但此时这样的话她已然说不出口。她相信韩嘉彦与自己的默契,她果然来找自己了。
“到底怎么了?”韩嘉彦的心揪起来了。
“道长,曹道长被他们控制住了。”章素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起伏的情绪,努力将一切解释清楚。
原本曹希蕴是默默跟在章家一家人的车马队伍后方,一路到了余杭。章家抵达余杭之后,在洞霄宫住下。曹希蕴当时也以女冠身份挂单于洞霄宫。洞霄宫很大,他们居住的地方分得很开,不刻意靠近压根不会遇见。故而曹希蕴为了能方便与章素儿秘密相会,选择了冒险直入洞霄宫。
她们确实成功在洞霄宫的花苑里秘密相会了一次,并约定好了下一次的见面。可到了第二回 ,章素儿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等到深更半夜也不见曹希蕴来赴会。她知道道长绝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怕不是出了甚么事,故而直接就去她挂单居住的客室寻找。
结果却从隔壁的一位女冠那里得知,曹希蕴的客室白日有四五个江湖客模样的男子前来拜访,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武器。不久,曹希蕴就随着他们离去了。
章素儿顿时心下大急,仔细追问那些男子和曹希蕴说了甚么,那女冠却答不上来,只因那隔壁的动静压根就没那么大,很快曹希蕴就跟他们走了。
“我和曹道长的事,我娘是知道的,当时她虽未点明,但也暗地里警告我不可再继续了。可我没有当一回事,我娘也许是觉得事态不可再继续发展下去了,才会告诉我爹的。我爹是个甚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定是他派人把她带走了。”章素儿终于落下泪来。
“你能确定吗?你问过你爹娘了吗?”韩嘉彦问。
“我哪里敢问他们,他们一直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太害怕了,我怕我一闹起来,他们就会对曹道长不利。我只能假装自己甚么都不知道,否则恐怕……”章素儿道。
“你别急,你爹也不是那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如果真是他带走了曹道长,她应当没有危险。你爹的目的是逼着你尽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你和曹道长的事也就没有希望了。”韩嘉彦分析道。
她总算理解章氏夫妇会这么着急将女儿送到汴梁去的原因了。
“六郎,你能帮忙找到曹道长吗?我太担心了,这些日子,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快要疯了……”章素儿好不容易将藏在心中的沉重心事诉出来,此时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了。
韩嘉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压低声音,然后凑近她低声道:
“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找到曹道长。但是,这件事咱们得取巧,因为恐怕只有你爹才知道她在哪儿。而咱们不可能从他口中直接问出曹道长的下落,必须用计。”韩嘉彦思忖道。
“该怎么办?”此时的章素儿心慌意乱,根本沉不下心思考对策。
“要破此局,关键在于你。素儿,你必须彻底解决你身上的矛盾点,才能不受控制。你先告诉我,你对曹道长可是已然死心塌地了?”
“她待我赤子诚心,我自然白首不悔。”章素儿回答得很坚定。
“好,我明白了。”韩嘉彦感到很欣慰,素儿终于找到了她认定的爱人。她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现在必须认识到,你的家人为了逼迫你成婚,已然不惜使用非常手段,不惜伤害你的情感了。爱情与亲情,你只能选择一样,既然你选了爱情,就只能放弃亲情了。”
章素儿痛苦地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嘉彦沉吟道:“你说你和曹道长早先商量要让文煌真主动悔婚,这是一个好想法,容我忖度忖度该如何安排此事。你也别太忧心了,有我在呢,最不济我还能把你直接抢出去,只是这么做,对救出曹道长来说不是上策。
“咱们眼下在船上,身边还有你大哥看着,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先去汴梁再谋划之后的事。而你爹暂时也回不到汴梁,必须等他也到汴梁来,我才能用计。素儿,你可能短时间内都见不到曹道长了,这一点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好,六郎,多亏有你。”
“你还与我客气甚么,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毕生挚友。”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一夜,韩嘉彦与章素儿深谈了很久,黑暗遮蔽了她们的面庞,成了她们掩盖情绪的屏风。她们将这一年多的经历互相诉说,不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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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素儿与曹希蕴定情的故事无疑是动人的,但韩嘉彦这一年多的经历,实在是曲折离奇,而她所经历的甜蜜与苦痛,更是远远超越了章素儿。章素儿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之中,屡屡落泪,幸而她不能看清。
久违了,这种夜里凑在一处谈心的经历,真是久违了。
好像自从下了龙虎山,就再未有过了。
章素儿抹去了眼角的泪:“我真的没想到,翟丹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太突然了……”
“人生就是充满了各种错愕,我身边的人许多都是这样突然就走了,让人痛彻心扉。”韩嘉彦缓缓道,“我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无常世事,好好地珍惜身边之人。”
“你真的不打算再继续查下去了吗?”章素儿轻声询问。
“不了,我不查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和樱泓将日子过下去。”韩嘉彦道,“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和曹道长长长久久。”
“我真的能走到那一步吗?”章素儿显得迷茫困顿。
“可以的,可以的,不论如何你都得怀抱希望。”韩嘉彦对她道,这话似乎不仅仅是说给章素儿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六郎,其实这一年,我逐渐的也恢复了一些零星记忆,我仿佛有些能回忆起当年那个大雨夜了。我看到了一座桥,我听到了桥上传来的动静,太黑了我甚么也看不清,我只听到了凄厉的嘶吼,癫狂的笑声,还有啃噬血肉的声响,太过可怖……”章素儿回忆着。
韩嘉彦心中一凛,问道:“是哪座桥?”
“好像就是念佛桥,我不记得自己为何大雨夜会去那里,我只知道我是想要去找一个人。”她蹙着眉头,熟悉的头疼感又一次袭来。
“念佛桥……难道,你瞧见得那户挂白灯笼的宅院,竟然就是陈安民的宅子?当时……文府就在附近啊,你是要去文府吗?”
“我…我不知道。”章素儿摇头。
韩嘉彦沉吟了片刻,道:“素儿,如果说当年你去找的人真的是文府里的人,那如今你与文家的亲事,可真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缘分了。待你入了汴梁,婚事势必会很快提上日程,你得沉住气,暂时不要和文家撕破脸皮。哪怕真的拜堂成亲了,你也不要恐惧。
“你只需要与文煌真达成暗中的协议,并保持距离,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就好似我与长公主初初成亲之时那般,待到我找到曹道长,再让文煌真休了你,你家人往后也不会再逼你成亲了,你自可随曹道长远去,自此开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
“我明白,我必须拖时间等你找到曹道长。可是我该怎么和文煌真达成协议?万一他对我动粗,我连还手都做不到。”章素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韩嘉彦思忖道:“我现在还没有太好的办法,唯一想到的是动用燕六娘的这个身份。你只要对他说明你压根就不愿嫁给他,与他成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要告诉他你与燕六娘交好,他若敢动你,燕六自会取他性命。届时我再以燕六的身份适时出现几回,他自不会不信。
“我再教你一点反抗的办法,你往后身上要随时携带一只铁钗,就藏在袖口,可以随时取出来对付要侵犯你的人。文煌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虽然你的气力比不过他,但他也并非难以战胜。你只需找准机会戳他弱点,他绝对承受不住。不过这需要勤加练习,你还得练胆量,练反应速度,这不是容易之事。”
“你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真多亏有你。六郎,我嫁入文府后,说不定还会回忆起更多事情来。届时,我再与你说。”
“回忆之事不急,主要是你得保护好自己。以燕六威慑文煌真,这是迫不得已下才能采用的计策。待回去后,我先去探一探文煌真,这个家伙与你成婚不会没有企图,他一定想要利用这场婚事达成某种目的。我猜,多半与他自己的仕途有关,只要他有所图,交易就能达成。”韩嘉彦道。
她顿了顿,最后问道:“你大哥待你如何?”
“还行,我对他不熟悉,甚至想起他来还会有些厌恶感。我本以为自己与他曾经关系不好,只是不曾想再次相见,他似乎对我挺亲厚的。他从湖州来到余杭时,好像看出了我不愿北上,还故意装病了几日,后来是拖得没办法了,只能出发。”章素儿道。
“这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
“他每晚到你房里小坐,是来做甚么的?”
“就……闲谈几句,他知道我不愿嫁人,每晚都会来和我说一说他和嫂子成婚后的一些事,安慰我结婚没有我想得那么可怕。怎么了?”章素儿疑惑。
“素儿,你眼下必须提高警惕,哪怕是家里人也得防范。你这大哥……我瞧着觉得不大对劲。”韩嘉彦警告道。
“好。”章素儿被她的话吓到了,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二人几乎谈了一整夜,待到天际微微发白,黎明已至,韩嘉彦才悄然返回了自己的閤子。由于时间不够,韩嘉彦未能来得及教章素儿铁钗防身法,便约定好明日夜里若是有机会,再来寻她夜谈。
接下来连续三个夜晚,韩嘉彦都成功潜入了章素儿的閤子之中,将铁钗防身法细致地交给她,待到章素儿都能领会贯通,能够自主练习之后,她与章素儿道:
“素儿,接下来我不能再冒险入你閤子了,这几日动静似乎已被你大哥察觉,他今日有意无意试探了我几句。你一人勤加练习,待到汴梁,再做计较,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素儿眼下有了她的帮助,总算找回了冷静与理智,已然不再恐慌了。她让韩嘉彦放心,她绝不会再继续软弱下去。
此后行船相安无事,直至腊月廿九,客船总算停靠东水门附近的汴河码头,一行人抵达汴梁。
上岸后,韩嘉彦与章家一家人作别,自与翟青一道速速往长公主府返回。
这一日汴梁天降大雪,天寒地冻。她与翟青裹着厚衣,雇了一辆骡车,拉着他们穿城过巷。汴梁城还是那般模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扯下门头旧符,换上新桃。大街小巷出现了巡游贩卖纸包爆竹的货郎,一些店铺关门打烊,不再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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