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素心僵在原地,她实在是无法拒绝。可那一句“嘉郎不在,睡不着”却让她的心猛地皱缩,酸楚感顿时满溢胸腔。
她知道自己回避的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情绪,她还在刻意地回避长公主的夫婿,那位丰神俊秀的驸马郎。回避这夫妻二人的鹣鲽情深,缱绻爱恋。她这乌鸡丸,到底是为了甚么而作,她竟也一起回避了。
身为医者,她已然临渊欲坠了。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汗颜。
一旁的媛兮搬来了墩子给游素心坐,游素心反应迟钝,慢了一拍,才小心地沾边坐下。
待游素心落座,媛兮却杵在一旁不离开。赵樱泓望了她一眼,媛兮却突然迟钝起来,一点反应没有。
怎么回事?赵樱泓感到好笑,于是出言道:“媛兮,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大半夜的,辛苦你了。”
“长公主,媛兮不困。”今夜她显得格外蠢笨执着。
“……”赵樱泓一时无语,想想作罢了,她要在这里待着,便由着她罢。于是转而对游素心道:
“游大夫,昨日你提到你家是滁州的大家族,那可是与欧阳文忠有渊源啊。”
“是,我家祖父曾给欧阳公瞧过病。”
“我儿时读欧阳公的那篇《醉翁亭记》,着实是向往滁州琅琊山。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我就想,何时能也去这山林间逍遥一游,人生便也无憾了。不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樱泓话还没说完,游素心忽而就急切地打断道:“长公主若愿意,素心定带您一游滁州。”
赵樱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愣了片刻,她回道:
“多谢,若有机会,我也想一圆儿时的梦。游大夫,我这身子长途出行当无碍?一面游山玩水,一面调理,也当能做得?”
“当然可以。长公主出去走走,转换心境,更有利于调养。”
“我也想早日怀上孩子呢,可能是我身子太差了,与嘉郎成婚好几个月了,也没有动静。”赵樱泓故意将话题转回了药上,“不知游大夫这乌鸡水蜜丸有何妙处?”
“或许并非是长公主的问题?也许是都尉他……”游素心没有回答赵樱泓的问题,却突然提到了韩嘉彦。
赵樱泓精神一凛,忙道:“她哪里有什么问题,她身子底子是极好的。”
“敢问长公主,都尉行房时可有异状?”游素心询问道。
赵樱泓的面庞在灯芒之中缓缓涨红,脑海中开始不自主地闪回一些旖旎画面。近些日子韩嘉彦清闲下来,她们日日在一处,自然也没少行房。只是她是女子,赵樱泓从无与男子的经验,该如何回答才好?
“她……很生龙活虎。”她只能模棱两可地回道,但这是实话,大实话。
气氛一时尴尬凝结,一旁媛兮的脸都红了。
“抱歉,长公主,这问题很私密,但我身为医者还是不得不问才是。既然如此,我还是会尽心为长公主调理。您先服这乌鸡丸,这是一个疗程的份,若不起作用,我再做调整。”
游素心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酸楚之情了,她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地说了一番话,便要揖手告辞。
“游大夫早些歇下罢。”赵樱泓也觉得实在尴尬,只得起身送她。
却不曾想游素心忽而靠近,探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赵樱泓惊了一跳,游素心却立刻松开了,又揖手道:
“您的手太凉了,明日晨间最好备些热姜吃,祛祛寒。”
“好。”赵樱泓略有些迟疑地回道,随即她望向媛兮道,“媛兮,你送一送游大夫。”
游素心忙不迭地随媛兮一起走了。赵樱泓站在牖窗前,忽略了窗外透入的寒意,望着媛兮手中那盏灯笼的光芒沿着廊道逐渐远去,微微蹙起眉来。
……
“阿嚏!阿嚏!阿嚏!!!”韩嘉彦猛打了三个喷嚏。
“师叔,您没事吧?不会是乘船吹风受寒了?”翟青一脸关怀地望着她。
“没事……多半是,有人想我了。”韩嘉彦开玩笑道。
“那一定是长公主想您了,哈哈哈。”翟青笑了。
“雁秋也想你呢,所以咱们再加快些,早日回去。”韩嘉彦道。
“好!”
腊月初九,韩嘉彦、翟青过江后,已然与同行的庞安时分开。庞安时自回他现居地鄂州,而他们也已然快船入了江南。
冬日的江南又别有一番景致,虽然草木凋敝,但却并没有北方的如刀朔风,寒意沾湿沁入肌骨,一时半刻还好,在外奔波时间长了,就觉得冷了。
韩嘉彦紧了紧身上的黑狐皮裘氅,忽而想起赵樱泓的那件白狐皮裘氅来,一时又不可遏制地想她。这些日子她真是不得不强行转移开注意力,否则只要一放空就开始想她,想得心口作疼。
越是想,就越是着急。她加快速度,与翟青赶到了碣村,一番打听,总算找到了庞安时所说的那处乱葬坟。
韩嘉彦与翟青商议过了,为了便宜行事,他们选择将尸骨就地焚为骨灰。翟青并不信佛,但也不讲究土葬丧仪。他看得很开,兄长的尸骨只要找到了,不论是全尸还是骨灰,只要能带回去安葬就好。
他觉得他们兄弟俩本就是无根浮萍一样的卑贱之辈,早年间流浪时,饿得三天吃不上一顿完整的饭食,寒冬腊月里随时随地都有倒毙路边的风险。那时候他们兄弟最好的下场不过一卷破草席裹身,就地掩埋,身后也无人祭扫。
如今有韩嘉彦亲自来给翟丹收尸,焚为灰烬,也能早日超度,他已然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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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他们还征求了陈硕珍的意见,陈硕珍同意带回骨灰。如此,也方便她往后有机会将骨灰与早已故去的老帮主葬在一起。
老帮主的墓地在临洮府,那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与西夏对抗的前线。早些年他去世时,茶帮废了好些力气才将他迁到老家安葬。
半夜挖坟,焚烧已然腐烂的尸骨,令韩嘉彦悲恸哀伤。这种感受,多年前给母亲开棺验尸时,她也体会过,那会儿比现在更难受。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熬过来了,她不希望再有下一回。
一个夜晚过来,她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望着荒郊野岭里那逐渐燃尽的柴垛,感到心力交瘁。她与翟青硬抗着疲惫与心伤,收集完了四位亡者的骨灰,打了一个包袱挑在担子里,重又上路,也不逗留,当日便返回汴梁。
二人自清溪县出来,往东北方向去,打算往余杭,再走运河水路乘船,直接入汴梁。
在腊月十日的傍晚时分,二人抵达了余杭。到了运河码头,船工已然下工了,运河夜间不行船,尤其是客船。
二人虽然归心似箭,却也无法,只得在码头附近寻了一家客栈,暂时歇脚休息。
他二人都是一夜未眠,白天又连番赶路,已然是倦怠至极。于是入了客栈要了两间房,简单洗漱,便双双倒下睡了。这一睡可真是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起来洗漱就食。
收拾停当,二人结了房钱往运河码头去,这余杭运河码头实在太繁盛,一大早就已然是挤满了人、货、畜。二人在喧嚣之中,寻找着今日出发往汴梁的客船。
绕开了漕船,他们来到了客船集中停靠的地方,这里有相当多的船工正在栈板上吆喝拉客,船与船之间还在竞价。甚至有些客船以歌舞妓和美食美酒为卖点来拉客。
韩嘉彦和翟青做行脚商人打扮,除了韩嘉彦的容颜太过吸睛之外,二人瞧上去并无太多特殊之处。二人都想清静些,故而特意避开了那些喧闹的客船,择了一艘僻静的客船。
“船家,借问这船可往汴梁去?”翟青上前问道。
船舱里钻出一个蓄着大胡须的船夫,长得五大三粗,面相沉稳。他立在船头,对栈板上的翟青道:
“这船刚刚被包了,你们另寻别家罢。”
“唉,你这船家可真奇怪,我也没见你船中有人啊?”翟青探着脑袋,望着船舱,他只看到船舱里坐着个身穿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听不懂啊,船被包了,莫来胡搅蛮缠。那里不是有很多客船吗?”船夫脾气不大好,开始逐客。
翟青脾气上来了,正要上前与他理论,韩嘉彦拉了他一下,道:“莫要生事,咱们走。”
“师叔……”翟青觉得憋屈。
二人还未走远,忽而那坐在船舱之中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向韩嘉彦、翟青揖手道:
“敢问,可是韩六郎当面?”
韩嘉彦闻言,立时回头,猛得认出了这青布衫的中年男子:
“你是……马诚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马诚安,承蒙六郎还记得小人。”中年男子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受宠若惊。
他正是章素儿还在汴梁时,章府的管事。
“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不是该跟着章七娘在建州吗?”韩嘉彦惊奇问道。
“您有所不知,我家七娘眼下就在余杭,不过马上就要北上了。小人就是提前来包船,待七娘的车马队伍来汇合的。”马诚安解释道。
话音刚落,远处的栈道外停下了大队人马,一群人走上了码头栈道。主人们先沿着栈道往船上来。仆人们在后面搬运行李,大包小包,似是长途远行。
韩嘉彦立在栈道这一头,望着远处一个身披红氅白裘的美丽身影逐渐靠近,一时感慨万千。一别经年,竟像是半生未见。她们竟会在此偶遇,这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真是久违了,七娘。
而那红色身影也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凝滞了。
第一百七十章
“师叔,那是章七娘?!”翟青认出了章素儿。
“是。”韩嘉彦说着,便上前见礼。
章素儿的身侧还有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蓄着短须,面容与章素儿有一二分相似,但更肖其父,眉目凌厉,有些咄咄逼人。
这男子见韩嘉彦对着章素儿迎面走来,一时愣怔,回身看向章素儿,见章素儿也愣在原地,神情复杂。于是问道:
“七娘,那位是谁?你认识?”
“那是韩府六郎,韩嘉彦。”
“哦,驸马郎,竟然在这里遇见他?”那男子恍然大悟。于是待韩嘉彦走到跟前,他率先行礼道:
“竟会在此偶遇韩都尉,真是一大幸事。在下章择。”
韩嘉彦闻言,也揖手回礼:“原来是七娘子的长兄,幸会幸会。”随即又转而向素儿揖手,微笑道:
“七娘,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素儿抿唇,往事涌上心头,竟有泪光在眸中打转。她克制了一下情绪,才还礼道:“多谢都尉关怀,素儿一切都好。好久不见,都尉风采依旧。”
章择在旁看着,他知道自家妹妹与这位韩驸马曾有一段渊源,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故人相逢,个中滋味当真是复杂难解。
但不论如何,自家妹妹还是未嫁女,与外男之间打个招呼即可,不可再多深聊。于是上前一步,横在章素儿与韩嘉彦中间,笑道:
“不知都尉为何会来余杭?”
“啊,在下南下访友,这便要回汴梁了。”韩嘉彦敷衍道。
章择见他不愿细说,也不多问,但又客气道:“那可真巧,我们一行也正要返汴梁,不若都尉与我们同行,可否?”
“这实在不便打搅。”
“诶,谈甚么打搅,有缘千里来相会,您要是不与我们同行,可是我们的损失。”章择笑道,他知晓这位驸马与官家关系亲厚,故而也想拉一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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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份上,韩嘉彦也不好拒绝。但她却不经意察觉到章素儿望着自己的眼神中透着急切与忧虑的意味,似是有甚么重要的话不能在当下场合对她说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动,暗道素儿怕不是有什么事,曹希蕴道长不是南下寻她了吗?却不见同行,难道是分开了?
得寻机会找她私下谈谈。
在章择的盛情邀请之下,韩嘉彦与翟青登上了章家包下的船。由于船只并不很大,待章家的人和物全部上船,船只已然挤得满当当,再不能多装下一人了。
章家好不容易腾出了一间客舱閤子给韩嘉彦、翟青合住,翟青将床榻让给了韩嘉彦睡,他自己打地铺。二人只得就这样将就着渡过北上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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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是冬日里自南向北走,需顶着北风,帆张不开,行船很慢,每日不过行六十里水路,此番下去,需得将近二十日待在船上,不比南下时爽快。算算日子,等到汴梁,确实得腊月底了,将将好赶上过年。
韩嘉彦在船舱中安顿好后,被章择邀请去客船大舱之中饮茶闲谈,她仔细一问,才明白事情原委。
原本章素儿确实是在建州,随着章惇夫妇一起居住。只是因着文彦博家的孙子文煌真提亲,且章惇也被重新调往余杭任职,故而才会北上。章素儿其实十月时已然与家人抵达了余杭,为了等待章择一起北上,才会耽误了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才启程。
章择此次是任期结束,北上述职,顺便代替父母主持妹妹的婚事。他是十日前刚刚离任,自湖州抵达余杭。刚到余杭就病了一场,又耽误了几日才启程。父母催促得紧,生怕耽搁章素儿的婚事,他身子还没好透,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妹妹北上了。
“这距离过年也没有几日了,为何不在余杭一家人团圆过个年,待到来年上元后再启程北上呢?”韩嘉彦不禁问道。
章择解释道:“这不是文家也在催新妇嘛,家父说文家希望能早日结为秦晋之好,丝毫不愿耽搁时日,故而催得十分紧,家父似乎也怕夜长梦多,这一年不团圆过年也没甚么,七娘的亲事更重要。”
韩嘉彦心中感叹自己真是甚么也不知道,素儿这么长时间以来,不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对素儿这一年多的经历也近乎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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