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让姐姐将符全部给了自己,也并不给女儿使用,只拉着姐姐苦等,一直等到官家傍晚来看望病重的小公主。孟皇后主动将治病符拿了出来,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报给官家。
官家当时并未怪罪,只道是人之常情,能够体谅。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不曾想后续竟然发酵成了一场大祸。
可怜的小公主,终究不曾活过这一年,绍圣三年,年仅两岁的皇嫡长女夭折,官家伤心不已,孟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不能接受,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癔症状态之中。
听闻孟皇后不好,孟家人心急如焚。孟母素来笃信道教,询问了相熟的道长,认为这可能是小公主的亡魂缠着母亲不肯散去。孟家人询问该如何是好,道长建议在孟府开坛做法,为孟皇后遥遥祈福,为小公主超度亡魂。
于是孟家人当真便在宅中开坛做法,他们以为只是在家中而已,不曾搅扰到他人,也不曾在宫中行压胜。却不曾想,这事竟然在第二日不胫而走,传入了宫中。
刘昭仪知道机会来了,立刻抓住这个把柄,向官家进言,道孟皇后之姐此前就带符入宫,行压胜之事,如今又在府中开坛做法,这是要对官家不利。
官家起初不以为意,但刘昭仪几次三番在他耳边吹风,说孟皇后乃旧党扶持,如今折了女儿,失了君心,再难诞下储君,她为求自保,很可能联合向太后为首的旧党谋害官家,让更易控制的人来坐皇位,不得不防。
这话说得官家心中开始狐疑起来。他于是派了内侍梁从政、苏珪调查此案。
此举本秘密进行,却不曾想,事态激化,急转直下。
梁从政是官家直臣,并未与党派挂钩,但苏珪乃是刘昭仪面前的红人,在刘昭仪尚未发迹前,就已然与刘昭仪交好了。
而不知何时,刘昭仪竟然通过苏珪与章惇搭上了关系,由于章惇乃是坚决反对旧党的新党宰相,他与刘昭仪结成了联盟,承诺会帮助刘昭仪对付向太后与孟皇后,而刘昭仪也要影响官家的意愿,使官家愈发倾向新党,以稳固新党权力。
在宰相章惇和刘昭仪的授意下,苏珪裹挟着梁从政逮捕了皇后左右侍女及宦官数十人,并对这些人刑讯逼供。他下手没轻没重,以至于那些皇后宫中的内侍宫女,被打得体无完肤,四肢折断,甚至舌头被剪,惨不忍睹。即便如此,这些内侍宫女也不愿污蔑孟皇后。
梁从政见苏珪做得太过,苦劝他停手,却反遭苏珪威胁。他以梁从政姐姐雁秋在长公主府服侍为由,给他扣了一顶长公主夫妇宫内眼线的帽子,以此威胁他不许插手,更不许他去寻长公主求援,否则假使刘昭仪向官家耳边吹一吹长公主夫妇的风,说长公主夫妇心念孟后和旧党,官家会怎么想?
这威胁当真吓得梁从政直冒冷汗,他一下就想起了官家曾经与长公主之间的龃龉。昔年正是因为刘昭仪与孟后抢长公主,长公主说了官家几句,让他管一管后宫,要识大体,官家气得大怒,对长公主说了重话。
这说明在官家心中,姐姐的重要性可能比不上刘昭仪。长公主那句“正位中宫的地位怎么可以动摇?”还言犹在耳,官家必定记忆深刻,若当真让刘昭仪捏住口实构陷,真是一打一个准。
无奈之下,梁从政只得咬牙让步,稳住苏珪,不敢再多说一句。
苏珪却狡猾至极,自己隐身于幕后,汇报、做事全打着梁从政名号来,说是梁从政的意思,这明显是想要事后脱身,让梁从政顶祸了。
不过,即便梁从政不曾找赵樱泓求援,赵樱泓听闻孟皇后出事,也还是出手了。这当然是她与韩嘉彦之间的共识,并且这件事还不是韩嘉彦开口的,是赵樱泓自己去的。
那日赵樱泓入宫,除了韩嘉彦,没人知道她与官家谈了甚么。但结果是,不久之后,孟皇后的罪名就被罗织了出来,孟后被废,以“华阳教主”的道家名号,安置瑶华宫。
所有人都以为赵樱泓劝谏失败了,但只有韩嘉彦知道,她救了孟皇后。因为官家彼时已然起了杀心,如今废后出家,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第二百零七章
韩嘉彦见到官家时,他披着单衣,靠坐在软榻之上,身前的桌案上还摆放着尚未看完的奏疏。
短短两年时间,他的身形愈发瘦削,面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底的青黑仿佛晕开了,连带着面色也变得青白病态。
“咳咳咳……”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推开了身前的桌案,努力坐直了身子。
韩嘉彦心中一阵难受,但也只是随着章惇一道缓缓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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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将军情报给官家知晓,官家听后,沉吟半晌,点点头道:
“朕知道了,章相,一切就交予你来办。”
“臣遵旨。”章惇行礼。
他似是无力再多谈其他的事,章惇见他身子实在欠安,道了一句:“官家多多保养身子,前线军事一切向好,您不必忧心。”
官家点了点头,章惇与韩嘉彦于是准备退下,官家却招手喊住了韩嘉彦。章惇看了一眼韩嘉彦,眸光闪烁,随即未有多言,先下去了。
“姐姐和三个孩子可安好?”
赵樱泓在去年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韩诏,这个孩子是胡娘子那里送来的,故而眼下她们有了两儿一女。
“都好,大家都挂念着您的身子,您莫要一直操劳,多多休息。”韩嘉彦轻声道。
“朕昨夜做了噩梦,梦到朕病了,姐姐遭人欺辱,朕气愤地去寻那个欺辱姐姐的人,却发现那人正是朕自己。”官家在韩嘉彦面前流露出了脆弱的神态,眸中含泪。
“官家,您心思太重了。长公主并未往心里去,您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骨血相溶,她知晓您肩上担着多大的责任,更理解您打小经历了怎样的苦楚。”韩嘉彦温声劝道。
那日赵樱泓入宫劝谏,希望官家放孟皇后一马。当日姐弟俩再次爆发了冲突,但赵樱泓顶住了压力,最终劝服了官家。官家因为这件事,一时气不过,将当年给长公主府的供奉减半,在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允许赵樱泓入宫看望母亲和妹妹。
直到去年末,他才逐渐回心转意,感到后悔,解除了这些针对赵樱泓的禁令。但他始终是帝王,好面子,不曾向赵樱泓低头道歉。姐弟俩就僵持着,渐行渐远。
如今官家软下身段,向韩嘉彦说起自己的梦,韩嘉彦知晓他心中甚悔,乃至于连带着开始后悔对旧党的打击过猛。
韩嘉彦不禁想起了苏轼。
绍圣三年苏轼被远贬儋州,这几乎是流官最远的贬所了,谁都知道苏轼此去当难以回归,恐怕性命就要交代到那里。哪怕是乐观如苏东坡,恐怕也不能够再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之诗。
彼时韩嘉彦冒着大不韪,向官家进言,劝官家不要再纵容新党对旧党赶尽杀绝。但当时官家并不能听进去。
直至皇长女夭折,孟后被废,官家感受到痛了,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为时未晚。
官家又咳嗽了起来,韩嘉彦为他顺了顺背。官家喝了口温茶,润了润嗓,感觉到胸口滞闷散去了许多,身心舒畅了一点。他望着韩嘉彦,忽而笑道:
“姐夫,你似乎愈发有东坡的样子了。”
“臣比东坡差得远,但也打算等战事平息,空余下来,学着东坡先生开杏坛,收些弟子。”
“好,朕全力支持。你是个好先生,朕一直以来都觉得你若不入朝堂,当为人师。”官家笑了。
默了片刻,官家又问:“近些日来,姐夫可与东坡通过信?”
“官家,皇城司甚么事都知道,但臣私下并未与东坡通过信。”韩嘉彦圆滑地回道。
官家笑起来,他这个姐夫,真是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也很关心苏大学士的近况。于是干脆明着问道:“东坡近况如何?”
韩嘉彦笑道:“他活得自在潇洒,还是那么好吃、好饮,游遍山川,出口成诗词。臣独爱他那几句: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好个海南万里真吾乡……朕真是羡慕他啊。”官家苦笑道,“朕若不为帝王,也许就有机会去游览名山大川了。”
“官家,您与长公主是亲姊弟,说得话都一模一样。”韩嘉彦笑道。
此言若一股暖流将官家的心包裹,他心中大慰,终于落下泪来。
……
元符元年夏,在收到内线军情后没多久,西夏大军压境,小梁后挟夏幼主李乾顺领兵亲征,拥兵三十万,号百万,向没烟峡推进。
西夏此举颇为小心,尽管早就消息败露,但仍旧谨慎维持着三十万大军的行进,不露声色。他们将此次出征最重要的战略目标设为平夏城,认为只要攻破平夏城,其余的堡寨自会相继瓦解。
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负责包围平夏城,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则率领拦截部队对付宋朝援军。这两名西夏监军非常勇悍、能干精明。在他们的指挥下,西夏军队同时包围六座新近建成的宋军堡寨,四座在平夏城附近,其余两座在没烟峡,日夜努力不懈地攻击平夏城。在十三天的包围中,西夏运用了不同战术,包括挖地道、冲绷和楼车。
然而,宋军的弹性防御战略足以抵销党项的攻击。
陕西前沿守军的左右翼即时回应:河东路深入西夏反击,熙河路副经略使王愍则攻击卓罗监军司和右厢监军司,共杀死一千三百名士兵,俘获二万四千头牛只。他亦焚烧方圆七百里以内的农舍和仓库。
在获悉平夏城之围以前,枢密院已命令环庆路派兵一万,内含三千骑,开往泾原路,作为战略预备队,由种谔之子、将官种朴率领。同时,秦凤路也派遣了数量与之相当的军队。
确定西夏的目标是平夏城后,汴京催促环庆和秦凤两路给予更多支援。一支由副都部署王恩统领的诸路联军在泾原路启程,向平夏城进发。
至此时,双方都全面动员,一场决定性战役已无可避免。
宋军前沿的第十一和十二将只得二万人,在郭成和折可适的领导下顽强抵抗。他们在城墙上用神臂弓射击、在夜间扰敌。
当时,大军围困,平夏城处于危急存亡之际,郭成的义兄郭祖德建议不顾任何代价以解平夏城之围。副都部署王恩和将官姚雄、姚古都一致赞成,但种朴提议延迟反击。
他要求郭祖德侦察敌方兵力,并向在场所有人详细地解释:大抵战兵在外,则守兵乃敢坚壁。这是章公的高瞻远瞩!我们寡不敌众,如果强行战,哪怕胜了,围未必解,如若败了,军心彻底瓦解,如何是好?凡守城,都是因为知道有援兵在外,才能守得住!
此后力排众议,坚持延迟反击。
正如种朴所预测,郭成和城内第十一将的四至五千名士兵,造成西夏军大量伤亡。
随着天气渐渐转坏,数日后的夜晚,夏军的楼车遭到强风摧毁。加上西夏军队的口粮已消耗殆尽,军队陷于恐慌和无秩序的状态。
梁太后慌了神,知晓此役已然无法达到战果,痛哭不已,最终夏军全军在子夜时撤退。
当此时,宋军的反击终于开始。姚雄和姚古派一支伏兵重创敌军。
章楶则下令第十一和十二将以骑兵展开快速反击,并增援郭成和折可适骑兵一万。他们将部队分成六个纵队,渗入天都山。
受到之前章楶四度越境“浅攻”所欺骗,西夏六路统军嵬名阿埋、西寿监军司妹勒都逋并未预期到宋军骑兵竟然深入攻击。宋军突然杀到,令正在举行猎后宴会的两位西夏监军束手就擒,此一战,俘虏三千余,获牛羊不啻十万。
同时,宋军蕃将李忠杰也组织骑兵渗入剡子山,袭击卓罗监军司的大本营,大胜,只有统军仁多保忠逃出。
纵观整体战场,此役宋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彻底击溃了西夏的军事力量,一扫仁宗以来对夏屡战屡败的阴霾,彻底扭转了对夏局势,宋军从此由被动防守转为主动进攻,一步步蚕食西夏国土。
当时已入元符元年冬,官家闻得捷报,不由得大喜过望,整个人容光焕发,此前的病容也彻底消失了。
官家大开朝会,接受百官祝贺,并厚赏最高指挥曾布、章楶以及两位主将——郭成与折可适。郭成罕有地晋升为雄州防御使,折可适为诧州防御使。
此外,官家命令章楶将两名被俘的西夏将领套上伽锁,用囚车送往汴梁。章楶以两人具情报价值,恳求皇恩大赦,最终收归旗下。
宋军大捷让小梁后彻底慌了神,她连发三位使臣往辽国,请求辽国派兵相助。而辽国也被宋军大捷所慑,心知若再不出手,恐局势生变,于是派遣使臣往汴梁,面见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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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在是否答应辽国调停的问题上,分为了章惇和曾布的两派意见,章惇认为强硬到底,不必理会辽使。而曾布则打算圆滑处之,兼顾辽国颜面。最终,还是曾布的意见占了上风。
三十天后,辽使无功而返,不久,惊闻小梁后被辽使鸩杀,幼帝李乾顺终于亲政,在辽国的安排下,与宋签订了一系列的和平协议,边关战事在此后浮动了几个月,但进入元符二年后,总体归于平静。
进入元符二年夏季后,朝中又有两件大事,一是六月时开展了对河湟地区的战争行动,二是八月时刘贤妃为官家诞下储君,被册为皇后。
绍圣四年时,刘漪柔为官家诞下了皇四女懿宁公主,进封为贤妃。如今生下官家独子,自此以后,地位再难动摇。
官家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得来了儿子,开心得手舞足蹈,几乎日日夜夜都要与小皇子在一处。他给儿子取名为茂,希望他如树木一般能够茁壮繁茂。
韩嘉彦与赵樱泓得了邀请,要入宫为小皇子诞生庆贺。并且,连她们目前的三个孩子——韩恕、韩继慈、韩诏也在邀请之列。
自边关战事平息,韩嘉彦也终于赋闲下来,能够好好在家中陪一陪家人。此前战事紧张之时,她曾连续三个月宿在皇城司之中,日夜紧盯前线谍报,分析战场态势,准备随时入宫觐见。自绍圣三年开始一直到元符二年,前前后后连续忙活了将近四年时间。
这四年时光对她们来说真是刹那而过,她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即便时常不能在一起,心却始终紧紧相贴。韩嘉彦再忙,也会抽空回府看赵樱泓和孩子们,而赵樱泓总牵挂着她,命家中人给她送吃食、衣被,嘘寒问暖,顾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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