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小清照这般聪颖,能写书信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韩嘉彦笑道。
如此与李格非闲聊,也坐于前堂角落一桌,吃些酒菜垫肚。不知不觉竟已天黑掌灯入了夜,给寿星公的祝寿也渐至尾声。
长嫂吕氏从女宾花厅出来,遣小厮来唤韩嘉彦回府。韩嘉彦这才与李格非、小清照道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师茂入了太学,当可来寻我,我们再把酒畅聊。”临别之时,李格非笑而拱手道。
“好,一言为定。”
韩嘉彦随长嫂走至马车边,先送长嫂上车,她再上马。本以为长嫂会一如既往不与她多言,却不曾想长嫂冷不防对她道:
“自明日起,便不要随意离开家里了。李邦直已答应介绍先生与你,至殿试之前,每日都会为你讲学,专攻策论。明日你长兄休沐,会先与你问策。”
韩嘉彦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躬身应下:“是。”
夜幕之中的汴京,四处灯火璀璨,行于道中,能闻歌乐之声相交。韩嘉彦骑于马上,穿行于热闹的街巷之中,心中却一片寒凉。
她意识到,韩家对她的控制,终于摆在了明面之上。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月廿八开始,韩嘉彦失去了自由,境况急转直下。
她被韩忠彦折磨了一整日,问策数个时辰,他长兄是全不满意,要她推翻既有的想法重来。
韩嘉彦揣摩他的意思,起初就已然收敛锋芒,往平庸里对策。然而韩忠彦不满,她又敛去了三分锋芒,再策一篇。韩忠彦还是不满,以至于韩嘉彦不得不站在了旧党的立场之上,完全维护旧党的主张来策对。
可哪怕如此,韩忠彦仍然不满,这一日,韩嘉彦便在揣摩不定中度过。
翌日,李清臣介绍的先生来了。令韩嘉彦不曾想到的是,这位先生竟然正是苏辙苏子由。
苏辙能来为他讲策,虽是看韩忠彦、李清臣的颜面,但他认韩嘉彦为小友,确实也很欣赏韩嘉彦。
不过他身为御史中丞,公务繁忙,时间紧凑。因而给韩嘉彦讲课,他真是惜字如金,尽可能节省时间。且他真有严师风范,毫不留情面,第一日就将韩嘉彦批得体无完肤。
苏辙每日下午来,只来半日,一开始便出一题,韩嘉彦现场口头作答,他当场点评。随即再留一题,韩嘉彦夜间须作出一篇策对,翌日早间由韩忠彦派人送到他的案头,他看过后会以朱笔批改。
韩嘉彦自是因应旧党立场答策,怎料苏子由却批她暮气沉沉,不够拔尖亮目。这下可将她整不会了,自此以后徘徊摸索策问的分寸,而苏子由尤其讲究遣词造句,对她的语句拆解得极细,韩嘉彦更是写一句话就要耗费一刻,仔细揣摩。
午后授课之时,他当面讲解不妥之处,韩嘉彦需要当场给出修正后的新作,直至他满意为止。随后再出一题,日日不同,如此往复。
韩嘉彦半步出不得练蕉院,院子门口专门派了小厮来看守,院内还安插了杂役,分去了不少雁秋的活计。韩嘉彦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下人们的注视之下。
不得已,她只能让雁秋出府,以外出采买的名义,往万氏书画铺子暗中传信。此间,雁秋也从翟青处知晓了寻找弟弟王奎的下落。
彼时都监文思院的内侍名叫周珂,现在是内侍省押班,管勾国信所。就是此人将王奎带入了宫中。
翟青费了番功夫与文思院内一位正在当值的内侍混熟了。这内侍好赌又好酒,翟青能与他混熟可不容易,花去了大把的钱,终于请他往宫中去打听王奎的下落。两日后传来消息,王奎早已净身五年,现在是内侍寄班小底。
内侍省寄班是专司每日侍奉内朝的部门,以备执行驿传急诏差使。其中的小底,便是来回跑腿传旨的差使内侍,俸禄尚算不错,且有机会接近权枢,是内侍之中很令人羡慕的类型。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对雁秋来说仍然是重大打击,但她无能为力,只能接受现实。知晓了弟弟所在,她如今也没有其他念想,唯有死心塌地追随六郎,细心替六郎办事,才能有机会与弟弟再会。
而韩嘉彦也从雁秋带回来的信中,得知师兄浮云子仍未获得接触文彦博的机会。文家人十分低调,文彦博现如今是半闭关的状态,除了相熟的老友,他几乎谁也不见,哪怕是家中亲人亦如此。
浮云子一个外来的野道,除非采取非常手段直接游墙夜入,否则接触不到文彦博。此时尚未到必须要采取非常手段的时机,若暴露有人在查杨璇之事,反倒会陷韩嘉彦于被动的处境之中。
因而接触文彦博之事,还需另寻契机,从长计议。浮云子打算转而去调查瞎目和尚提及的十五年前的那桩歌妓坠河案,看看是否能从这起案子里找出文家的把柄,摸一摸文家的底细,看看是否与杨璇有关系。
韩嘉彦则写信给师兄,托他给任宅的长公主送信,告诉长公主她不得不离开汴京,此后不能再去她那里夜话。
廿九那日,师兄浮云子给了她回信,说事情办妥了。且他不仅给长公主送了信,还给章素儿也送了信。她师兄浮云子,在信中洋洋洒洒数百字,描写他身法如何出神入化,出入任宅、章府皆如入无人之境,留下信便走,不曾与任何人照面。
末了还要她好好读书,静心备考,查案的事都交给他和阿丹阿青来做,莫要再想着往外乱跑,满汴京地奔忙去私会佳人。
奚落嘲讽、落井下石之意从字里行间蹦出,仿佛师兄捻须憋笑的模样就在眼前,气得韩嘉彦七窍生烟,恨不能立刻出去揍他一顿。
可恶!可恨!等她过了这关,今日之仇,定要从这臭师兄身上讨回来。
可这长年形成的文风语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一旦改起来,无异于左手改右手,处处不对,时时犯错,她是日日都能见苏子由的批红盖满自己的文章。
她咬牙发狠,要让苏子由再不用红改一字。于是夙兴夜寐埋头翻书写作,熬得眼圈发黑,仔细钻研文脉题意,苦苦思索下笔用语。数日下来,已然是精神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有一日,忽而那最近派入她院内杂用的小厮魏小武兴冲冲地冲进她书房,大声报喜:
“六郎!大喜!六郎高中!”
魏小武是韩府门阍魏大的孙子,魏家祖孙三代都在韩府当差。
“甚么?”韩嘉彦发丝散乱地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瞧他,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六郎,您高中了!今日进士科放榜,您榜上有名!”魏小武急不可耐、语速极快地说道。
仁宗时,曾发生一名通过省试,但在殿试被黜落的考生张元愤而投奔西夏之事。自此以后省试才是中进士的关键,殿试都只定名次,而不会黜落考生。当前省试放榜,但尚未定名次,只是确定了殿试的人员名单。未在榜上的人员,便已然被黜落了。
“今日是……几日?”韩嘉彦问道。
“二月十五日,今日放榜啦!”
“放榜了!?”韩嘉彦猛地站起身来,“那殿试的日子定了吗?”
魏小武没想到她知晓自己高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会问这个,不过该记住的他都记在了心里,于是回道:“定了,定在三月十日。”
殿试锁院一般在引试前三日,御试官会进入学士院出题。御试官分为覆考官、点校试卷官、详定官、编排官。由馆学、郎官四员充初覆考官,以余官一员充点校试卷官,侍从二员充详定官,两省二员充编排官。
韩嘉彦心中盘算了一下,知道自己还有大半月时间可以继续努力。
“好,我晓得了,你出去吧。”她又坐回了书案旁,提起笔来,全然未见任何喜悦之情。
魏小武不禁感叹六郎好强的定力,于是躬身叉手行礼,正待退出,韩嘉彦却突然喊住他,问:
“府内可有人去抄进士榜名单?”
“尚未。”魏小武摇首。
韩嘉彦想了想,取了一张书笺,列了份名单,谢盛、宗泽、马涓等她在考场结识的人全都赫然在列。她将书笺递给小厮道:“你去帮我确认一下这些人是否都榜上有名。”
“喏。”韩府下人基本都识字,尤其是给主人家跑腿当差的,必须识字且机灵。魏小武拿了条子,立刻退了出去。
韩嘉彦继续埋首钻研文章,午后,苏辙因公务繁忙,未曾来府内给她讲课,只是派了书吏来取她的文章,并退回昨日批改的文章。韩嘉彦递出新文章后,目送书吏远去,恰好见被她派出去看榜的魏小武回来了,回报道:
“六郎,您给的名单上的人,全都高中了。”
韩嘉彦闻言,终于展露出笑容。于是又问:“兄长可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不曾,但已然派人捎信回来,今夜要摆宴给您庆贺。”魏小武回道。
韩嘉彦绕回书案道:“既如此……我写几封书信,劳烦你多跑几趟,给名单上的几个人送去,想来他们此时当聚首庆贺呢,我去不得,也得遥祝他们高中才是。”
魏小武忙道:“六郎折煞我了,您尽管吩咐,小的都给您办得妥当。”
韩嘉彦笑了,这魏小武倒是机灵勤恳,兴许可以培养培养,留在身边。
夜间她去了家中的花厅,韩忠彦摆了几桌家宴,只有韩家中人汇聚庆贺。
归家已然三个月的韩嘉彦,还是头一回见到家中人齐聚一堂。除了兄长长嫂之外,她的几个侄子、侄媳以及侄孙辈,也都现身了。
每每见到这些人,她总是心中沉郁不快。往事不堪回首,年幼时她与母亲被欺辱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这些人,为了庆贺她高中而齐聚,人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得不对她揖手敬酒,恭谦祝贺。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感到愈发压抑难受。
她真不愿留在韩府之内,如若不是为了遵从母亲的遗愿,如若不是想要查清母亲的死因,她早已逍遥山水,从此不归。
娘亲,您到底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切?您就这样走了,独留女儿一人在世间,迷茫寻不到前路,女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一宴,韩忠彦显出了难得的开怀喜悦,而韩嘉彦却一言不发,一如既往地在韩家人面前表现得平淡木讷,骨子里透着股疏离。
翌日她收到了谢盛等人的回信,谢盛赋诗一首,与她同庆高中之余,又询问她近况如何,孜孜关怀,令她倍感温暖。她重整精神,继续埋首书案,精进笔墨。
人一旦投入进某件事之中,时光似是插翅展翼一般过得飞快。二月春光日日新,下旬数日匆匆流过,不知不觉,三月已至。
七日,学士院锁院,殿试正式开始出题。十日,殿试引试开考。
第三十二章
殿试引试前一日,天未明,所有省试得中的举子都需要至贡院外的书铺请号。被封闭于韩府一个月之久的韩嘉彦,终于在这一天得以出门来。但仍然是在韩府下人们的前簇后拥之中,全然不得随意走动。
入书铺后,便可见尚书省的一位高官据案坐于庭中,监管整个放号过程。今次恰好正是韩忠彦负责此事。
长廊的尽头,摆放了一张桌子及一份号历在外。吏部的吏员依省榜次第唤举子姓名,考生闻名上前后,自书姓名押字于号历,记则得号一枚。此时,考吏将号牌给与举子,同时大声训诫举子道:
“你当牢牢收好此号牌,入集英殿后不得搪突。”
这号牌以白纸半片制成,其上有字数行,尚书、侍郎、郎中偕衔押字,还有当日监集英殿门的中官签字其上。
考试之日,需要以这号牌与另外一半照对,才可入殿门。一旦失掉号牌,则不得入内,也就自动失去了殿试的资格。当然,也有不领号牌,不参与殿试者,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但凡有意入仕,势必要争取入殿,如此才能得前途。
当日韩嘉彦夜间未再读书,而是静坐冥想,放空身心。日前韩忠彦就已经来交代过她入宫的注意事项。当然举子们入宫都是在禁军和内侍的重重围引之下,几乎没有可能乱走乱跑,但每逢大比,举子入宫,偶尔还是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
这是韩嘉彦头一回获得入宫的机会,但偏偏这一次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她却不能利用起来。因她决不能出任何岔子,如若为了探听娘亲的事,而误了科考,甚至误了身家性命,就实在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了。
只是她不论如何静心,脑海里总不由自主地想起温国长公主来。那四方锁闭的宫城,是她的家。她二月初还宫,也有一月过去了,过得如何呢?可还会觉得困顿愁闷?
她只能止步前朝集英殿,距离后宫还有重重宫墙,自是不可能见到她的。长公主是个有才华抱负的女子,如若她也能参加科举,又是否能高中呢?
唯有此时,她才能察觉到娘亲让她女扮男装的好处来。女子如若不扮作男子,确然寸步难行,哪怕是尊贵如长公主,也丝毫不得触碰前朝国事。
十日,寅末卯初,韩嘉彦就被韩府专门安排的车马队伍送至宣德门外的御街御廊,排队验身,等候禁军引导入宫。廊下验身,查得倒不是很细,至少不需要举子们都脱光了身子,只需除掉外袍确认无夹带、无利器便可。
由于殿试的特殊性,即便夹带往往也没有用处,策问需要的是急思,要当场给出合适的解决方案,抄书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宫中禁军环伺。集英殿内监考更是极为严苛,内侍林立,每一位考生身后都会有一名内侍,压根不可能有任何作弊的机会。到了入殿试的程度,举子已然不会再冒这种被黜落降罪的风险了。
韩嘉彦今日将裹胸布裹得更紧,搜身时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这一关过去,她整个科举最危险的一道关,也算是过去了。
整理好衣襟,她举目眺望。遥远处的宣德门楼正雄静地矗立于半白的天幕之间,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碧瓦,朱栏彩槛,此时都隐没于铅灰的色调中,看不分明。
举目所见,所有引试举子都身着月白襕衫,打扮一新。显然没有人希望入宫时邋里邋遢,惹人嫌恶,败坏了座师们的印象。殿试不比省试,经过大浪淘沙,如今能参与殿试的举子不过五百余人,人数少则更为显眼,集英殿中,御试官都在现场。
虽然近些年,皇帝已然不再亲自驾临集英殿御监殿试,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如若当今天子兴之所至,说不定所有参与殿试的举子都能得见天颜了。
韩嘉彦眼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排队前进的谢盛,他排在韩嘉彦的前面,在队伍之首,位于马涓与朱绂之后,在张坚庭之前。而韩嘉彦在队伍之中,她的身后,恰好就是宗泽。这个位序代表着省试的次第,虽然省试的次第并不代表最终的排名,但也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举子们的水准。
26/200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