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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七,韩嘉彦睡到了午时才起。她这两日实在是忙坏了,四处奔波,以至于体力透支。昨夜自任宅归万氏书画铺子,她都懒得回韩府,直接便于铺子仓库里的榻上和衣而眠。
午间她被食物的香气勾动,这才迷迷糊糊转醒。刚起身,便见她师兄浮云子正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素面,正在吸溜吃着。
她吞了口唾沫,下了榻就要去抢他的食物。
“唉,干甚么呢?睡糊涂了?你的那份在厨房里,加了肉的,洗漱了再吃。”浮云子躲开她的手道。
韩嘉彦立刻飞速洗漱,打理自身仪容,随即奔入厨房,端起一碗面来就往嘴里塞。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将正在掌勺的翟丹吓到了。
“师叔……您这是闹饥荒了?”
“昨日午后就没吃东西,可把我饿坏了。”韩嘉彦含混地回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您这日日夜夜的都在忙些甚么呢。”翟丹不禁道,随即往她碗里加了一勺肉浇头,又转身从不远处的簸箩里取了一张胡饼,递给她。
韩嘉彦只是吃,也不答话。恰逢此时,浮云子端着碗从厨房门口进来,笑道:
“忙甚么,哼哼,反正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也没白忙,燕六娘的名声算是传出来了,今天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呢。”
“哦。”韩嘉彦早已预见有此结果,因而并不惊讶。
“你歇着吧,往后几日不必再跑了。”浮云子忽然道。
“嗯?怎么了?”韩嘉彦问。
浮云子干脆把所有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说与她听:
“那蔡香亭气急败坏,托了开封府正满大街地搜捕你,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你出去想不被逮住可不容易。茶帮那群刺客,昨夜我安插在茶市的眼线来报,说是已经安全离京了。茶帮暂时还未有接触咱们的意愿,多半也是在避风头。咱们眼下也不必着急了。
“我昨夜已经随那瞎目和尚去了一趟文府,但只是蹭了顿饭,也未曾接触到文彦博,接下来还需日日都去,寻找机会。文思院那里的事,我让阿青去接触打听了,你就不必亲自去了。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有甚么寿宴要去?”
“糟了!”韩嘉彦一惊,这才猛地想起今天她要随长嫂去赴李清臣的寿宴。于是急匆匆搁下碗筷,就往外冲。
“唉!你慢点!”浮云子在后面喊了一句,随即无奈摇了摇头。
第三十章
万幸,韩嘉彦赶回韩府时,长嫂尚未出门,正在最后点数寿礼的名目。前院聚了一大群府内的小厮,正将寿礼最后打包装入车驾之中。
韩嘉彦趁着前院忙乱,急匆匆回了练蕉院。她昨夜一夜未归,可急坏了雁秋,眼见着大娘子就要走了,派人来催了好几回,雁秋只能硬着头皮顶住压力,只说六郎起迟了,还在收拾。
好在是把韩嘉彦盼了回来,她长舒一口气,将早已备好的华服锦袍递给韩嘉彦。韩嘉彦入寝室自行更衣,等她跨出寝室,就接到了雁秋递来的热帕子,她擦去面庞脖颈的薄汗,嗅了嗅自己身上,一股熏香的气息,是雁秋帮她熏过衣服了。
她连忙坐下,雁秋以最快的速度麻利地帮她重新束发,戴上玉冠。
“我走了,回来再细说。”她起身,抚去身上白锦云纹圆领袍的褶皱,整理了一下腰间的银銙鞓带说道。
说着便一步跨出屋去。
等她赶到前院时,长嫂的车驾已经在门口候她。有马夫为她牵马,她接过马鞭,利落地跨上马去,韩府的贺寿队伍这才出发。
士大夫家互相之间的来往交际,是韩嘉彦最不耐烦之事。她并非不善交际,却并不喜欢虚与委蛇、阿谀求容。但她心中清楚,身为韩六郎,若还想要维持这个身份,最基本的交际往来,还是要做的。
她耐着性子随着队伍行至李府,门口已然车马络绎不绝。李府内知前来相迎,长嫂吕氏自马车而下,笑而与其见礼,韩嘉彦也被迫下马上前,随于长嫂身侧见礼。
她虽然心中不耐,可却依旧关注着长嫂的一言一行,以期察觉出一些端倪。他的长兄从不做无用之事,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每一步棋都有用意。他为何要让自己来参加李清臣的寿宴?韩嘉彦到现在也没思考出答案来。
李清臣虽为知制诰,即中书舍人,掌中书省,清贵无比,可又不参与科考大比出试题,与她的应试并无利害干系。难道是亲事?可李家似乎并没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待字闺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带着疑问,她随长嫂见到了寿星公李清臣。花甲之年的李邦直须发已然斑白,但仍满面红光,见到韩家来人,顿时感慨又欣悦。他曾与韩氏有姻亲之缘,没奈何缘分浅薄,妻子韩氏早逝。但这许多年来,他仍旧与韩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弟妹,今日莅临,老夫真是蓬荜生辉,受宠若惊。”
“哎,邦直兄大寿,我们韩家人怎能不来。近来邦直兄身子可好?”
“好,一切都好。就是咳嗽,老毛病了。”
“年纪大了,可要将养好身子才是。”
……
一番寒暄,吕氏才为李清臣引荐韩嘉彦:“这是舍弟嘉彦,家中行六。”
“原是六郎,真是年轻啊。”李清臣打量韩嘉彦,目光灼灼,只觉眼前这位郎君一副清俊美姿容,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曾经的韩稚圭。
“这孩子很年幼的时候,老相公就故去了,都未曾见过亲父,也是惹人怜惜。今次刚考完进士科,正等放榜。”吕氏道。
“好,好啊,时光荏苒,老相公再添虎子。六郎必定是能登榜高中的才俊。”李清臣笑道。
“六郎若是能中进士自是好的,但实在是比不过邦直兄年轻时,邦直兄能中制科,得欧阳文忠赏识,比肩东坡,实在是了不得的才华。”吕氏笑道。
“此言差矣,怎知六郎不能考中制科?”李清臣笑而反问道,“不过今年是否有制科,就不大清楚了。”
“李舍人您也不知晓?”吕氏笑问。
李清臣眸光一闪,闻弦歌知雅意,于是笑道:“若是老夫知晓,自不能放过六郎啊。要让六郎也试试。”
李清臣本繁忙接待于各路宾客,但自从韩家人来后,他特匀出了一段时间专门接待。他们于东厢客房分宾主落座,上茶后,李清臣随即打开了话匣子,盯着韩嘉彦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天文地理、四方军事、财税赋役、琴棋书画,甚至连投壶蹴鞠都问了。
恍惚间,韩嘉彦还以为自己正参与策问,她今日状态不算很好,脑袋昏沉沉的,疲乏尚未完全消解,因而回答也不是很精细认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清臣似是看出她不在状态,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不再多问。只道了句:
“六郎真是才华横溢,想必将来大才堪用啊。”
“我看还差得远。”吕氏道,“怎么也得再多读两年书,多长些见识才行。”
“今次若六郎考中了进士,我看,当可入太学上舍再进修一段时日,适逢今冬为太学上舍两年一度的考试,若能达优,便可直接授官了,未来前途无量。只不过,这太学清苦,要委屈六郎一段时日。”
吕氏看了一眼韩嘉彦,见韩嘉彦面上平静谦和,于是只道:“还要瞧六郎本领才是。”
韩嘉彦此时才算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长兄长嫂这是在为他落榜之后铺路呢,万一他落榜,还能入太学上舍再修半年时间,参与上舍考试,并通过此途径授官。
而如果她中了进士,则希望她能随李清臣学习制科考试的经验,以期于制科中获得高等,而授官。李清臣身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中央敕令皆要过他手,他是最先知晓朝中消息的人物。怪不得要她来亲自拜谒李清臣,便是为了此中干系。
方才自己的表现似是不大好,没入李清臣法眼,故而他详细提了一下太学这条路径,制科考试则未再提。韩嘉彦苦笑一下,那制科考试她还真没本事去考,也就苏氏兄弟这样的大才,才有本领过制科。
与李清臣谈过后,她与长嫂便离开了东厢客房,由李府家仆引导,分别入男宾席与女宾席。男在前堂,女在花厅,韩嘉彦舒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长嫂。她这个长嫂对她颇为冷漠,强装关怀,实在让她如芒在背,恨不能离得更远些。
而前堂男宾们喧闹间的觥筹交错,亦让她有些窒息,她今日实在不在状态,也不想交际,故而好不容易应付了一轮交结敬酒,便寻了个由头遁逃出了前堂,信步沿着抄手游廊往庭院行去。
她带了几分薄薄的醉意,正站在廊内欣赏颇有江南韵味的布景,却见不远处的假山湖石上,有一小女童正往上攀爬,她还很年幼,娇小的身躯并不灵活,稚拙地手脚并用,却总也爬不上去。好不容易爬到中段,却脚下一滑就要掉下来,她双手奋力攀住石头缝,急得叫出声来。
韩嘉彦连忙赶上前去,拖住她小身子,将她抱了下来,免得她摔坏了腿脚。
女童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此时却眸中含泪,泫然欲泣。韩嘉彦蹲下身来,拍去她身上桃红襦袄的灰尘,柔和问道: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为甚么要往那石头上爬?摔下来多危险呀。”
“我的小纸鸢飞到那上面去了,我想爬上去拿。”女童委屈地说道。
“莫哭,我帮你拿。”韩嘉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轻巧踏石而上,瞧见石头顶端确然落了一只折出来的纸鸢,于是将其摘了下来。
她跳下湖石,又蹲下身,将纸鸢递给女童:“来,给你。”
女童没了泪意,双目放光地看着她:“大哥哥,你好厉害!”
韩嘉彦笑着问:“你也可以的,只要多跑跳,多锻炼,也能有好身手。”
“可是……我是女儿家……”女童双手拿着纸鸢,稚气未脱地说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也能身手敏捷,也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韩嘉彦笑道。
女童懵懂地望着她,此时,远处的游廊上忽而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清照!照儿!”
“爹爹!”女童听到了父亲的呼唤,连忙蹦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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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儒生,他焦急地跑了过来,将女童抱入怀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孩子怎的乱跑,爹爹这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你了,你可将爹爹吓坏了。”
“方才有个小哥哥,他带我来这儿玩的,可是小哥哥突然不见了。”女童回道,声音清脆,发语清晰。
儒生叹息一声,道:“这是别人家里,你不可再乱跑,跟紧爹爹。”
随即他的注意力转向韩嘉彦,抱着孩子他不方便行礼,只是颔首欠身道:
“劳烦郎君照看小女。”
“举手之劳。敢问阁下是否也是来参加寿宴的?”她好奇问道。
儒生放下女儿,揖手道:“正是,在下李格非,字文叔,太学博士。”
“原来是李先生,学生韩嘉彦,字师茂。”韩嘉彦连忙回礼。
“韩……可是六郎?”李格非双目一亮,忙问道。
“是,韩师朴是我长兄。”
“真的是六郎!在下与家父皆出自韩公门下,这可真是有缘,能与六郎在李邦直家中相遇。”李格非十分惊喜。
“六郎,韩师茂。”名唤“清照”的小女童拉着父亲的衣摆,眨着大眼睛望着韩嘉彦,笑着跟随父亲喊道。
韩嘉彦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真是玲珑聪慧。
“照儿不得无礼,你要唤六师叔。”
“无妨,这孩子真是聪颖可爱。”韩嘉彦笑道。
李格非苦笑了一下,眼中满是宠溺道:“古灵精怪的,性子不似一般女童那样文静。”
“她今年几岁了?”
“六岁。”李格非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发顶,笑道。
韩嘉彦能看出他非常爱女儿,一般来参加寿宴,父亲都不会带着女儿来的,即便要带也是带儿子。他却将女儿带来了。而小清照对他的依恋,也超出了一般的父女。
“这孩子这么聪颖,可要多多读书,说不定有大才呢。”韩嘉彦笑道。
“哪里,女孩子家,也就是些小聪明罢了。”李格非嘴上谦逊着,眸中的光芒却更亮了。
“可别小瞧女孩子家,文叔兄若是能好好培养,当不输男子。女孩子多读书不是坏事,明事理,更通达。”韩嘉彦敛了笑容,认真道。
李格非闻言,忽而郑重揖礼道:“师茂真乃我知音也。”
第三十一章
韩嘉彦本以为今次来赴寿宴,只是纯纯的虚度光阴。却不曾想偶遇李格非,与他聊得甚为投缘。
韩嘉彦虽未婚未育,却听李格非讲自己的育儿经,听得入了迷。这位太学博士对于育人有着十分独到的见解,对于女子不如男其实打心眼里并不认同,故而他虽人前不展现,人后却十分重视对女儿的培养。
李格非本是齐州章丘人,熙宁九年中进士,后在郓州官学做教授。他的妻子王氏是先帝时著名的“三旨相公”王珪的长女,只可惜刚诞下女儿清照一年,就病故了。且同一年时,王珪也随女儿一起去了。
悲痛欲绝的李格非回乡守孝,小清照也随父亲回到老家,受伯母照料。
三年后,小清照四岁时,守孝期满,李格非被调入汴京担任太学录。由于孩子还小,李格非又是单身男子一人,伯母不放心他照料,小清照就留在了老家继续由伯母照料。
两年过去,小清照长大了不少,已转太学博士的李格非思念女儿,却不得归。故而老家人带着小清照入汴京,与父亲相会。
等再过一段时日,小清照就又要被送回老家去了。
“我平日里见不到她,只能指望她早早读书识字,能看懂我写给她的信,若能早日书信往来,也能解我相思之苦。”李格非不无遗憾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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