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樱泓没奈何,只得另想它法。她想了想,忽而道:
“娘亲,孩儿想外出走一走,太医说多走动,排一排汗,人就不易生病。”
朱太妃想也不想就否了她的提议:“近来外头是非不断,你怎能出去冒险,若是再遇上个歹人,你可叫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赵樱泓腹诽:您说的那个“歹人”可是夜夜都到府里来呢,也没见这院子安全到哪里去。
“那好罢,樱泓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她显出不开心的模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太妃叹息,心道自己的这个大女儿,确然在大事上不糊涂,人前、宫中也颇有长女的温重端谨之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会闹性子,面对自己时,小女儿家的姿态掩藏不住。
也罢,她就要嫁人了,能使性子的日子不多了。今日就由着她使性子罢。
大宋的公主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差别不大,嫁出去也要相夫教子。驸马娶妾虽然受到限制,可也并非是不能。若是公主不能为夫家开枝散叶,夫家娶妾是被允许的。有时,为了给天下做表率,公主甚至在夫家受到的限制更多,时时刻刻要小心自己的行举言谈是否符合天家风范。
朱太妃在宫中小心了一辈子,想到女儿未来的日子,也难免痛心忧愁。她只盼樱泓能嫁个好夫家,疼她、爱她一辈子,她才能放心。
“你听娘亲的话,今夜就好好在暖阁里歇着,明日我让下人们换上更厚的帐幕,将那楼台造得严密温暖,也不耽误你赏景,如何?”
赵樱泓抿唇,讨价还价般道:“暖阁里不要下人服侍。”
“好,不要下人服侍。”朱太妃温声无奈应下。
朱太妃见下人们将楼台上的物什都撤了,又安顿长女在暖阁歇下,才离去。婢女们听从吩咐,都不进入二层暖阁,皆在外侍候。
赵樱泓在暖阁书案旁点灯看书,没过多久便吹灭了灯。她并未上榻,而是静静坐于黑暗之中,默然等待。
月光皎然,映照于二层暖阁的西窗上,这西窗连接着外头的抱厦屋檐,是个别致的扇形窗。她凝望着那被莹白月光照亮的绮纱扇窗,不多时,忽而瞧见一个熟悉的剪影投射其上。
赵樱泓一喜,暗道燕六娘果真聪明,精准地找到了她所在的位置。她走至西窗边,开了窗锁。外头的韩嘉彦缓缓推开了窗,钻了进来,并返身关上了窗。
“燕六见过三娘子。三娘子……今夜怎的变了处所?”韩嘉彦进来后,悄声询问道。
她来时观楼台之上一片黢黑,屏风、书案、软塌等都撤走了,还以为长公主已然离去。但仔细一瞧,庭院内还有巡逻的内侍,楼阁中也有宫婢来往。再细细观察,发觉婢女们都侍候着二层的暖阁,而其中的火光早早便灭了,于是猜测那应是长公主所在。
“娘亲怕我于楼台上染了风寒,管束于我,因而委屈你来此夜话。明日重搭帐幕,当可再于台上相会。”赵樱泓小声解释道。
她此时有种儿时在宫中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般的窃喜之感,觉得十分有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时辰刚过了掌灯时分没多久,还未到二更天,燕六娘今夜确实信守承诺,来得很早。赵樱泓熟悉这暖阁里的布局,因而熟稔地寻到了软榻坐下。忽而想起韩嘉彦一片黢黑间甚么也看不见,又连忙起身要来引她。
却听韩嘉彦轻声道:“三娘子请坐,不妨事,这里光线尚可,在下能视物。”
光线尚可?赵樱泓环视四周,若不是她熟悉环境,真不能看清这四周的事物。这燕六娘不愧是夜行侠客,夜视能力真强。
她重新坐回软塌上,韩嘉彦上前,解下腰间的龙尧持在手中,于她跟前的一把圈椅上落座。却听赵樱泓道:
“你坐近些,说话声可再收一收,我怕外头婢女们听见。”
韩嘉彦踌躇了片刻,应了声:“是。”
于是起身,略显犹豫地坐在了软塌的边沿,距离赵樱泓约莫三掌的距离。今夜她看不清温国长公主的容颜,只能听见她如泉琤琮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细细在耳畔响起,暗香浮动,萦环身周,她原本匆匆碌碌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长公主先提问了: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能与我说说吗?”她似是为防谈话再被打断,故而急切地直切主题。
韩嘉彦想了想,道:“中原地区、江南一带、巴蜀与湖中,我都走过一些地方。更远的岭南、西北、幽燕,暂时还无缘得去。”
“太好了,你一一与我细说。”赵樱泓仿佛求知心切的孩童般询问道。
黑暗中,韩嘉彦笑了笑,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山川地貌开始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大宋全境,西至西宁、冬至登州、南至琼崖、北抵真定。西南有吐蕃、大理;西北有西夏,正北有辽国。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又丢弃了河西走廊,彻底失去了与西域的联络,疆域已然大不如唐全盛之时。
韩嘉彦自幼长于汴京,后去了老家相州。相州在汴京以北,其实距离汴京并不很远,约莫四百里地,快马一日可到。
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她头一遭离开汴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汴京一带的百姓生活尚算富饶,自汴京往北,一路基本都是大面积的田产,农人辛勤地于土地上劳作,一派景明祥和之像。
只是后来她才了解到,这些土地上的自耕农并不多,大多都是佃农,汴京周遭的大片田产土地,都归属于京中的各路达官显贵。
而他们韩家,几乎占有相州将近三成的土地,良田数千亩,尽数入韩门一族的手中。
离开相州后,她一路南下,水陆交进,过应天、寿州、庐州、舒州,于盛唐湾渡口过大江,下彭蠡湖,最终才至信州贵溪县的龙虎山。
这一路南下的景致又有不同,水道交错纵横,将阡陌田野分割,百姓从事的产业繁多,更是近乎人人从商,并不仅仅以种地为生。
山水越往南越是秀美,人物越往南越是精巧。水雾迷蒙之间,人家几座错落,美不胜收。
她于盛唐湾见长江恢宏浩渺,向东奔流;又见彭湖,落星转疏雨,晴云散远空。于湖中望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南方之人显然更为富足闲适,但她下江西时,新法已然实施数年,对各地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她所过之处,无人不在议论新法。而许多地方,消极应对,也并不能真正推行。彼时似是已然能见民间对新法的抵制。
此后她亦曾随师兄去过一趟江左,自龙虎山一路往东北,适逢春日至杭州,正应了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再后来,她往巴蜀而去,一路溯江而上,由于赶时间,并未能仔细欣赏两岸风致。即便如此,江陵、岳阳洞庭、荆门、巴东,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正体会到了甚么叫做“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巴蜀的风物景致则更为不同,此处山峦叠嶂,与外界之间有重重阻碍,而人却富足安逸,只因天府之国、物产富饶至极。而此处尚巫,与汉地中原传来的儒道佛交融后,形成了极为特别的风物景象。
巴蜀留给她的印象,是阴云的天际与青翠的山林,潮湿的气息与神秘的傩面巫师。
“惭愧,在下去过的地方实在不多,让三娘子见笑了。”韩嘉彦结束了回忆叙述,道。
在与长公主的讲述之中,她隐去了自己去这些地方的缘故,只挑她的一些所见所闻讲述。韩嘉彦否认了自己师承龙虎山,也否认了坤道的身份,只道是她曾于龙虎山修行过一段时间,不过外门弟子罢了。
赵樱泓静静聆听下来,唯一能判断的是她出生成长于东京附近,曾于龙虎山修行。除此之外,再不能知晓其他。
“六娘莫要如此谦逊,你已然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那般多的景致,而我……依旧困于围城,寸步难行。”她不无忧伤地感慨道。
韩嘉彦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知皇家公主难得自由,此时若再说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来,未免显得敷衍。
不过很快,长公主自己就转了话题,未一直陷入孤城锁闭的自怨自艾之中。她道:
“我听你所述过程中,屡屡提到了各地百姓对新法的感受。我知道新法有不妥之处,可我不理解,为何朝中上下会这般抗拒?若有不妥,改进便是,怎的改都不改,直接全都废除。难道变法图强,以期夺回北方失地,不是一件好事吗?”
赵樱泓读过很多的书,在治国理政方面,她的老师其实是馆阁学士们。全因她那天子弟弟,最喜欢与她坐而论道,谈论古今。五年前,弟弟尚未登基时,其实姊弟俩是一处读书的。后来弟弟登基,但凡有空也会来寻她,向她请教与探讨许多学问。
关于新政,馆阁学士们给出的教导是新法不足以布天下。新政有重大缺陷,先帝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致使各地民怨四起,本身就是大错特错的。
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弟弟赵煦,仔细研读新法内容,都始终不认为要变法这件事是错的。这确然是变革强国的途径,只是在一层一层的执行过程中,走了样。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难道不是人人都希望我大宋强盛吗?大宋强盛难道不能惠及他们吗?她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韩嘉彦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思索了片刻,反问道:“恕在下冒昧,敢问三娘子于宫中,可曾听人提及过当时反对新法的领袖是谁,而他们又为何要这般做?”
“我知晓是司马文正为首,文正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他提出的意见,确为新法之弊端所在,他反对新法也并非毫无道理。”赵樱泓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马文正许是因为政见不合而反对新法,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被当枪使了。他的反对是有章法的,而有些人的反对则是利益攸关。因而司马文正被裹挟了,反对不彻底,在这些利益相关之人看来,则毫无意义。必须掐死新法,才能保住他们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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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反过来看,新法的弊端,难道王介甫不清楚吗?他都被围了府邸,遭了抗议,他为何一意孤行,就是不改?因为那确然是富国唯一可行的最强硬手段,但并不是针对真正该缴纳赋税的大户,而是转向民间攫取财富。在扳不倒世家豪强的前提下,他只能这样做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聚敛财富。
“变法,从决策开始,就不曾考虑过百姓的利益。此后的反对者,自然更是拼死转嫁被损害的利益。于是最终这场斗争的牺牲者,仍然是劳苦百姓。大多数的负担,都转嫁到了他们的身上。
“变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其根源起自先帝与王介甫。反对者中,维护自身利益者为大多数,只有极少部分官员真正在为百姓生计考量,拼死不肯执行新法。
“民不强,则国不强。民心似水,载舟覆舟。长公主,恕在下斗胆一言,我大宋,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矛盾的根源,便在此处。
“不改吏治,则不可改根本。而若想改吏治,则无异刀尖向内,割肉放血、剜心刮骨,执行不好,便会动摇根基。纵观历史,历代王朝但凡要动这一层,无不动乱纷纷,何况如今国朝内忧外患,又是何其艰难……”
韩嘉彦被勾起压抑于内心深处许多年的愤懑与思索,对赵樱泓说了许多本不该由“燕六娘”来说的话。话到最后,她摒弃了“三娘子”的称谓,再度称她为长公主,犹如痛陈时弊的臣子一般,苦心劝谏。
黑暗中,暖阁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赵樱泓良久不发一言,只能听到她微促的呼吸声。
她终究明白了为何自己与弟弟,总是看不透新法争端的来龙去脉。教他们的老师,那群馆阁学士们,人人讳莫如深,不敢言及根本。但凡触及根本,皆以祖宗之法来搪塞,又为尊者讳,隐蔽了许多人的错误做法。以至于她思索许多年,也不能洞察根本。
今夜听闻韩嘉彦一番话,她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樱泓终于开口了:
“我大抵知晓原因为何了,唉……”
一声叹息,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无奈。
“长公主赎罪,今夜燕六实在僭越了。”韩嘉彦起身立于旁侧,躬身作揖赔礼。
“不妨事,此等闺中密谈,自是更愿听你说心里话,而非场面话。我不曾想到,你竟然对朝政也有这般深刻的见解。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何人?”赵樱泓不禁问道。
“在下……只是爱读书,爱胡思乱想,实在谈不上甚么见解深刻,让长公主见笑了。”韩嘉彦苦笑了一下道。
“当下我大宋的积弊,与你调停争端可有关系?”赵樱泓忍不住进了一步。
“有一定的关系,在下调停争端……其实发端为了在下自己的私人目的。实话讲,是为了扬名。只有扬名,我才能进一步去达成我的目的。但若是能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到一些人,少却一些无谓的争斗与牺牲,在下亦会感到愉悦满足。我上不得庙堂,身在江湖,也能行江湖之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承认了燕六娘的行为是为了扬名,这并不难判断,似她这般戴着面具夜行于京,招摇过市,若说不是为了扬名,肯定无人相信。
“善哉,范希文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六娘有范文正公的风骨。”赵樱泓的双眸炯炯地注视着韩嘉彦于黑暗中的身影。
“实在不敢当,长公主谬赞了。”韩嘉彦惭愧垂首。
赵樱泓知道自己若再往下细问,也问不出甚么了,燕六定不会回答。但她已然知足,今夜能与她一番深谈,不仅增长了见识,更是对朝政有了深一层的思考,这恐怕是她在深宫中数年都未必能积攒出来的见识。
此时响起了打梆声,已然三更了。赵樱泓尽管有些不舍,但仍然道:
“夜已深了,我不耽误六娘子歇息了。明夜再叙。”
“明夜……在下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可能并不能前来。”韩嘉彦道。
赵樱泓一时十分失望,但也无法,只得道:“既如此,后日再叙。”
韩嘉彦于是揖手道:“三娘子早歇,在下这便告辞。”
绮纱扇窗再度开启,燕六钻了出去,很快便携剑融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赵樱泓倚在窗畔,遥望头顶的明月,久久未曾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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