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字帖在整理,你慢慢用,我先回书房了。”赵樱泓起身,掩去眸中的凄楚,离了餐厅。
这一夜,韩嘉彦是从自己的独院更衣,换上燕六的全套装备,她绕了一圈,假装自己从外来,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赵樱泓的寝室。
针灸的过程异常安静,赵樱泓似是一直强忍着甚么,不曾开口。直到针灸结束,燕六背对着她收起全套装备,赵樱泓合衣而起,忽而缓缓贴上来,轻轻将面庞靠在了她的右后侧肩头。
燕六浑身一僵,难以动弹。
“这是第六日,明日就是最后一日。待明日结束,你有何打算?”赵樱泓问,尽管燕六多次对她承诺,只要赵樱泓不弃,她就不离。但赵樱泓仍然不放心,仍然要时时刻刻地询问她是否还会再来。
“三娘,我有一些事要去处理,因此明夜针灸结束之后,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燕六十分艰难地开口道。
赵樱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燕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踌躇再三,忽觉肩头暖湿,转过身,就见她已然泪流满面。
“三娘……”她顿时心如刀绞。
“你果然……还是要离开……”赵樱泓隐忍低泣道。
“不是的,我……我真的有事要去办,而且非常重要。你可能……也会听到一些风声……”她焦急不已,想解释又无法解释透彻,因而不得不透露了一些消息。
“你要去做甚么?是不是很危险?”赵樱泓顿时紧张起来。
“有危险,但我能应付。”她温声安慰道。
“事情办完了,你还回来吗?”
“会的,我会回来。”她顿了顿,本想提醒赵樱泓注意府外有人盯梢,但转念又想若赵樱泓派人去查,可能会打草惊蛇,这不利于她引蛇出洞,揪出幕后指使。反正只要燕六不出现,赵樱泓就是安全的,她没必要知道这些,又多一件烦心事,于她的心病无益。
故而她还是没有提。
她只道:“你这几日在府里好好休养,也多活动筋骨,我想看你健康长寿,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嗯,好。”赵樱泓终究被她安抚,心里的忧虑也舒缓了。燕六抬手抹去她面上的泪,劝道:
“睡罢,睡足了才好。明夜我再来。”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
“我想听你哼那个曲子,很好听。”
“好。”
夜半,待赵樱泓睡熟,燕六才悄然潜出雪蕊院,她绕了一个圈,返回了自己的独院,迅速更衣,将存放燕六全套准备的包袱藏在了房梁之上最为隐蔽、无法被注意到的角落里。然后才倒在床上,枕臂沉思。
似是想通了甚么,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主意,不多时便渐渐入睡。
此时的她并不知晓,方才她悄然翻墙入独院的一幕,被独院外正提着灯笼走过的公主府内知陈安注意到了。陈安习惯于在睡前走一遍公主府,查看烛火安全。
只是陈安夜里视物的能力不是非常好,所以总会带一个眼神好的小内侍在自己身边,帮着查看。彼时他们站在较远的抄手游廊之下,陈安模糊间只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墙头闪过,似是进了驸马独院。
“那是甚么?你看到了吗?”陈安询问身旁的小内侍。
“对不住,掌事,奴婢方才没注意。”小内侍有些紧张道。
“莫非是狸猫?”陈安嘟囔了一句,也没有太在意。
第七十一章
二月十五,韩嘉彦午后归公主府,午休片刻,便背着个长条状的大黑包袱出了门。他吩咐下人转告赵樱泓,说是有友人远道而来,他要赴往相会,共同品鉴字画,把酒言欢,夜里便不回了。
赵樱泓听闻,不由得纳闷他的友人到底是谁。昨日府中掌事陈安向她汇报府内事务的时候,提到前日有个字画行的掌柜曾入公主府给他送字画,她心中有些好奇,到底是甚么字画这般贵重。只是韩嘉彦似是并没有要与她分享的意思,她也只能作罢。
她仍然沉浸在与燕六的离别之情中,有些打不起精神。昨夜是针灸的最后一夜,尽管她努力追问,但燕六始终不曾说明她到底要去做甚么。赵樱泓好生担心,只盼她周全无恙地将事情办妥,再早日回自己身边来。
她决意给自己找些事做,不能再这般荒废懒散下去了。想起去岁呕心沥血为弟弟写政事手札一事,有些地方终究不够完善,因着缺乏对地方上的了解,尤其对边事缺乏考察,她的文章略有些空泛。
近日听燕六提起边事和民间疾苦,便想要多了解这些,于是打算修书一封送入宫中,请弟弟将有关的奏疏邸报抄录来与自己知晓,好多多学习研究一番。
说来也巧,当她写好信件准备让陈安发入宫中时,宫中来人了。是御药院梁从政,她与弟弟的亲信。梁从政是来给赵樱泓送药的,近来赵樱泓服用的药,有好几味也是御药院送的。他还送来一封官家的手书,是给韩嘉彦的。
却没有与她的书信。
赵樱泓心里不是个滋味,弟弟这么快就把姐姐给忘了,倒是和姐夫亲近得很。她将自己写的信交给梁从政,让梁从政转交。然后收了官家的手书,打算亲自转给韩嘉彦。她有些好奇官家到底在信中写了甚么。
……
彼时,被赵樱泓牵肠挂肚的“燕六”韩嘉彦,赁了一辆驴车,赶到了距离开封府衙不远的水官茶肆。
开封府位于皇城东南,北邻秘书省,西与东藏库隔街相对,南与大乾明寺二分一坊之地。占地相当开阔,内里楼宇森严繁复,被汴京百姓俗称为“南衙”。
虽然如此,开封府仍然位于相当繁华的地段,四周商铺林立。这水官茶肆便是一处有名的吃茶去处,每日顾客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她入了茶肆第二层的閤子,已有人在此等候了。
“师茂兄。”韩嘉彦一入閤子,对方便起身揖手行礼。
韩嘉彦笑而还礼:“况知兄,让你久候了。”
“我也是刚到。”
候在此处的人正是龚守学,韩嘉彦昨日书信一封送与他,约他今日午后在此见面。
韩嘉彦入内后,将身上包袱卸下,搁在身旁的条凳之上。龚守学好奇问道:
“这是何物?”
“这是两幅字画,一会儿与况知兄谈完,某还有友人要会。”韩嘉彦笑道。
“原来如此。”龚守学道,“那我不耽误师茂兄的时间,我们直入主题。”
“不急,我先问问况知兄,令尊的事情查得如何了?”韩嘉彦笑着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沏了一杯茶。
“暂时还无头绪。”龚守学叹了口气,“师茂兄要我探究家父到底与何人见面,我和家人们分头细细去问,但都没甚么收获。只知道家父那日大概是往西面城外去了,但出了城,就实在无从查起了。”
“西面……可是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的?可有人目击?”
龚守学解释道:“是,有个卖货的小郎,每日都在那里卖货,记性也很好。他说他确实看到家父沿着万胜门内大街往城外去。某问他家父身侧是否有其他人,那小郎说是没有,只是家父独身一人。那小郎是卖竹编物的,家父在他那里买了一个背篓,一顶斗笠,付了一贯钱没让找,所以那小郎记忆深刻。”
“如此说来……令尊是有备而出,并非是被人拐走的。”韩嘉彦沉吟片刻,随即道,“城外也并非无法继续查下去,况知兄可以查找一下郊外的寺庙、宫观,想必令尊不会走得太远,最好这些庙观附近有艾蒿生长,兴许还会有收获。”
龚守学双眼一亮,忙揖手道:“多谢师茂兄提点。”
韩嘉彦则笑道:“某现在也很需要况知兄提点啊。某早年间于江南行走,结识了一位朋友,家中是做茶的。这位朋友近日予我书信,说是家中出了事,有一位同样做茶叶的舅舅外出行商下落不明了,后来仔细一打听,竟然是被官府抓了,押到了汴京来,就关在开封府大狱之中。他托我解救,我全然不清楚情况,很是头疼啊。”
龚守学闻言,一时蹙起眉头,道:“师茂兄,某劝你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近日押入大狱都是茶帮的反乱分子,多半都是要绞死或远徒的。你那位朋友的舅舅,恐怕可不是什么善茬。”
“我心想也是,但你也知人情难还,我早些年在江南,身上盘缠用尽,是人家收留了我,与我吃喝,使我不至于落魄无依。如今人家求我办事,我却甚么也做不了,心里实在过不去。”韩嘉彦唉声叹气。
“这……可不论是你,还是在下,都没那个能力救他们出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龚守学为难道。
韩嘉彦思忖了片刻,道:“要不这样,况知兄若是知晓那些个茶帮分子有几人,姓甚名谁,列个名单给我。我看看我那朋友的舅舅是否真的在其中,若不在其中,倒也不必如此劳心费神。若在其中,我也好给我的朋友一个交代,不是我不作为,只是实在没那个本领。”
龚守学思索片刻,道:“既然师茂兄如此相求,某怎能不帮。这不是甚么秘密,待到量刑之日自会告知天下,我现在便写与师茂兄知晓。只是师茂兄……此事还望你替我保密。起码在裁夺刑罚、告知天下之前,这份名单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这是自然,某知晓其中利害,你我自当要撇清干系才是。”韩嘉彦郑重道。
于是龚守学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名字。韩嘉彦仔细看去,第一个名字就惊了她一跳。
只见“陈硕珍”三字赫然入目。其余三人分别是:杨浩然、段成才、任品规。
“可有师茂兄要找的人?”龚守学问。
“万幸,都不是。”韩嘉彦笑道,随即又道,“某也对东南茶帮有所耳闻,这个陈硕珍莫非正是茶帮的女首领?”
“是。”龚守学点头。
“那岂不是东南茶帮已然群龙无首,崩溃在即?”她又问。
龚守学呵呵一笑,道:“茶帮去岁年末时已然被裴谡率领的官军击溃了,不仅仅是陈硕珍被伏,她手下的三员虎将,号称‘三柱石’的杨、段、任也都一起被抓。剩下的成员四散奔逃,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基本都在地方大狱之中。”
“此事倒是做得隐蔽,未曾听闻。”韩嘉彦一面说着,一面将方才茶水写的那四个名字抹去。
“因着还牵扯到了闽茶、川茶等茶产区,怕还有其他的成员不曾落网,故而没有大肆宣扬,还等着一网打尽。”
“那为何不入大理寺狱?”
“因为段成才还牵扯到了去岁开封府的一起刑案,故而开封府要先行审理此案,再统一交由大理寺复审。”
“是甚么案子,某就是好奇一问,况知兄若是不方便告知,可以不说。”
龚守学也并未隐瞒,解释道:
“这案子……兴许师茂兄也听说过。有个契丹商人,去年三月溺毙在了汴河之中。这案子也是我负责查的,只可惜线索极其稀少,很快就没头绪了。
“不过这契丹商人最后出没的地界是汴京茶场,同一时间,茶帮的核心骨干段成才就在汴京茶场之中,且很可能与被害的契丹商人接触过。上级怀疑段成才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故而将他列入了这案子的通缉对象。”
“况知兄不认可这个判断?”韩嘉彦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确实不认可,因着有许多细节对不上,通缉段成才,不过是为了找个能顶罪的交差了事。即能打击茶帮,又能向辽国交代,何乐而不为。但这不是案子的真相,所以我不认可。我姑且一说,师茂兄姑且一听。”龚守学笑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龚守学便起身告辞。送走他后,韩嘉彦坐在閤子沉吟等待了片刻,等来了翟青。
“师叔,都准备好了,就差车马了。”
“备一辆四人马车就够了。”韩嘉彦回道。
“好,我明白了。”翟青一揖手,便又离去。
待他离去,韩嘉彦背起包袱下楼结了茶钱。接着绕到水官茶肆的后巷,上了一辆停靠在这里的马车。这是一架很小的马车,乌篷之下只够一人落座,两人都嫌拥挤。马车的车辕之上坐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男子,正是浮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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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坐入车中,解开腰带,除去外袍,内里是一整套夜行服。而长条黑包袱里,便是她的龙尧剑。她取剑出鞘,用麂皮布仔细擦拭打理剑身,神情肃穆。
“如何?”坐在车辕上的浮云子低声询问道。
“事情比我们想得要严重,陈硕珍与茶帮三柱石一起被抓,茶帮覆灭。”说着将方才龚守学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与浮云子知晓。
“哈哈,茶帮怎么会轻易覆灭。只要有茶一日,茶帮就还在。有没有陈硕珍,并不紧要。”浮云子倒显得十分豁达。
“我只怕我们要查的事情,查不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查不明白,就换一条线。”
韩嘉彦不再多说甚么,剑枕双膝,闭目养神,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今夜的行动计划,静候夜幕降临。
红日低垂,逐渐掩没于天际。开封府雄伟的府门也逐渐被深沉的夜色笼罩,有值夜的胥吏给开封府内的诸多灯笼点灯。府门旁的鸣冤鼓侧,两名身材高大的军巡力士带刀伫枪,挺立护卫。
穿过府门,为仪门,仪门东西两侧通往办理具体公务的职属部门,如左右司理院等。
仪门之后是开封府长官的办公大厅,叫做“设厅”。设厅与仪门之间,有一块戒石,上刻“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铭文。
设厅的两侧,同样分布着各个职属部门。左侧为府院、司法厅、司户厅、佥厅、节推厅、察推厅等,右侧为储放公共物资的库房,如军资库、甲仗库、常平库、架阁库、公使库、钱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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