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姑娘有甚么话,但说无妨。”
“这纸包不住火,你这么下去可不行,总还是要向长公主坦白的。”李师师道。
“不论我坦白不坦白,这婚姻都必须存续下去。若她无法接受,要与我和离,我要做的很多事,就做不成了。不仅如此,我可能还会遭到灭顶之灾。我不敢去赌。”韩嘉彦道。
“你要做甚么事?”李师师问。
“我……我要查我娘亲的死。”韩嘉彦道。
李师师眨了眨眼,似是在回忆什么,不多时道:“我好像确实听人提过,韩府的杨姨娘,是你的娘亲?”
“是,她是女大夫。”
“女大夫?我怎么听闻她是妓?”李师师问道,她说这话可不带任何贬低的意味,因着她自己就是妓。
“她只是时常出入烟花柳巷,给妓看病,故而有此讹传。十一年前,元丰四年七月廿九,她被人发现浮尸于汴河之中,此案疑点重重,我至今不曾查清其中内幕。但我知晓她的事……多半与宫中牵扯,因此我也需要驸马这个身份。”韩嘉彦解释道。
李师师一时动容,眸光闪烁。
韩嘉彦三言两语说清楚了娘亲的事,没有对李师师做任何隐瞒。因着她就是打算用娘亲的事先晓之以情,与李师师先建立起信任的纽带。
“带我入行的李蕴李娘子,曾有一个关系极好的金兰姐妹,也是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唉……妓的命,比草芥还薄……”她叹道。
“那位结拜姐妹,可是名叫李冥?”韩嘉彦试探着问。
李师师蹙起眉头,一时惊讶万分:“你怎么会知道?”
韩嘉彦暗喜,这下全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于是将自己查到的关于李冥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和盘托出,李师师听得暗自心惊,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某张大幕的一角。
“文彦博……惹不起,惹不起啊。倒是我与他的孙子文煌真相熟,他时常到白矾楼吃花酒。”李师师道。
“师师姑娘,如有需要,在下便将这位李冥娘子的事也一并查得水落石出,还给你们一个交代。”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夜闯开封府,原来不只是去劫狱的啊。”李师师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如此,就拜托燕女侠了。”
“师师姑娘不必客气,我为报恩,这么做是理所应当。”
“哎,账不是这么算的。”李师师忽而一笑,“这件事算是给李蕴娘子的人情,我的恩情你可是一点没有还呢。”
韩嘉彦一时噎住,问道:“还请师师姑娘明示。”
“嗯……”李师师抬眸向上望,拖着长音,思索了片刻,忽而狡黠道,“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让你还。先说好,是两笔账啊,我救了你两次呢。”
韩嘉彦真是哭笑不得。
“还有……”李师师继续开口,吓得韩嘉彦浑身一紧,心道还有什么要还的?就听她道,“救你的可不只是我,我不通医理,你身上的伤,最重的乃是毒伤,我可是请了专家来帮你解毒的。这位专家当然也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要不和他也谈谈?”
韩嘉彦脑子嗡嗡的,她干这一票可真是收支失衡,突然就背了一身的债,还让两个本无瓜葛的人知晓了自己的秘辛。这下好了,又有一个人的人情债要还。
“请他进来罢。”韩嘉彦叹了口气,将被子拽到颌下,盖住裸露的肩膀。
不多时,就见李师师将一男子请入了屋中,来到了韩嘉彦床榻前。这男子白须白发不掺一丝乌黑,却驻颜有术,满面红润,皮肤光洁,眼眸清明灵动,全然不显老态。
就听李师师介绍道:
“这位是秦氏医馆秦老大夫,他帮你解了毒,又治了箭伤。还真是巧了,恰好昨夜他就在我府上赏玩字画,顺手就救你了,否则按照秦老大夫的说法,你蓖麻毒入心入脑,再迟一点就没得救了。”
“多谢秦老大夫。”韩嘉彦颔首施礼,心中却直呼有缘,她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秦缪。
秦缪此前和师兄浮云子、曹希蕴道长见过面,他们正是从秦缪那里拿到了李冥的画像。也是秦缪当年还原了李冥被毁的容貌。
“韩六郎不必多礼,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不想也没必要卷入任何事端,老朽只想过我的清闲日子,也只对古玩、金石、字画、兵器感兴趣,其他的都与老朽无关。再者说,医者仁心,怎可戕害自己救过的病人呢?”不等韩嘉彦开口说甚么,秦缪就率先表明了态度。
“可是……”韩嘉彦还想说什么,就被秦缪抬掌打断,“老朽就求两样报酬,一是老朽想听一听你的故事,二是想借你的剑一瞧,如此就算你付了医药费了。我们两清,如何?”
“哎,我也要听,就当给你还人情债打个折扣。”李师师立刻就去搬了两个绣墩来。
韩嘉彦连忙道:“二位,不若改日再谈如何?在下……在下既然已经醒来,就得立刻走,否则家里人那里不好交代。”
“无妨,你要向谁交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就好。你现在还不能下床走动哩。”李师师道。
“这……”韩嘉彦再度噎住,“在下要向长公主和宫里知会一声,在下在资善堂任直讲,今日本该入宫当值,眼下已然迟到了。此外,在下还有一位师兄,在万氏书画铺子,要与他打声招呼,免得他以为我……遭遇不测。”
“没事儿,就以老朽的名义去知会,说你染了风寒,昨夜在老朽这里吃了酒,病情加重了,高烧不退,在我这里养病就是。”秦缪知道她在顾忌甚么,笑而抚须道,“你这身子,不再休个两日休想下榻来。”
李师师十分干脆地唤了她自己的心腹僮官进来,一一吩咐清楚。这僮官乃是孤儿,自幼被李师师养在身边,极为聪颖,口风也极严。因着李师师的特殊身份,他也跟着知晓不少上层的秘辛,韩嘉彦的事在他眼里虽然新奇,倒也不算惊世骇俗。
听完吩咐,他又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然后揖手行礼,出去替韩嘉彦一一知会关联人。
李师师坐回墩子上,转过话头来,笑对秦缪道:“秦老,您不知道,这燕六娘夜闯开封府,可是在查李冥的事呀。”
“哦?李冥……”闻言秦缪眼珠一转,似是明白了过来,问道,“前段时间曹希蕴道长带着一位浮云子道长到我府上来要看李冥的画像,怕不是……他们都是韩六郎的朋友罢。”
韩嘉彦苦笑:“秦老明鉴。浮云子是我师兄……”
“懂了懂了,哈哈哈哈,妙极妙极!”秦缪抚须大笑,“说起来你师兄与我还有渊源,他身上的内力,有一半出自楚秀馆。老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与他也算是有同门之谊。”
“楚秀馆真是故旧遍天下,伤我的裴谡,也出自楚秀馆。”韩嘉彦道。
“唉,非也非也,韩六郎有所不知,楚秀馆这块牌匾实则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打着楚秀馆名头行走江湖的,主要有三派,北派是老朽的师门,南派是裴谡的师门,至于你师兄浮云子……照面尚短,老朽尚不清楚渊源何处。”
“那还有一派呢?”韩嘉彦好奇问道。
“还有一派离开大宋,回归西域了。因着楚秀馆改换面容的本领,就是魏晋时从西域传入的换面术,这西派崇尚此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故而回归西域,要认祖归宗。
“楚秀馆之所以分裂,也是因着理念不合。南派重用毒,轻医道,对换面术则充满了功利心,想要以此谋夺更大的利益。北派则重医理,讲究融合平衡医、毒、换面术,以仁道驭术。西派则对换面术有着一种狂热的崇拜,要求彻底断绝换面术外传,甚至不愿意再给外人施展换面术,要求宗派向西域回归。”
原来如此,没想到楚秀馆内部还有这样的情况。她不禁问:
“秦老是外门弟子,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呵呵呵,我虽是外门弟子,但颇受师尊喜爱,他也时常会与我说些门派内部的事。我与师尊、内门师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过师尊已然驾鹤了。”秦缪抚须道,“若是有缘,你也许会见到老朽的内门师弟,他的身份你想象不到。”
谁啊?韩嘉彦十分好奇,奈何秦缪却不愿多说了。
第七十六章
范百禄袖手躬身候在垂拱殿外,春寒料峭之中,他却汗出如浆。他身侧,裴谡半阖着眸子默然站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位代表官员更是惶恐地立在后方。
不多时,有内侍传他们入内。众人随着内侍进入,至垂拱殿偏殿之中,便见到端坐于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及坐在帘前的官家。
太皇太后本身体抱恙,今日常朝本已取消,但听闻开封府之事,她还是强打精神更衣,来到了垂拱殿面见范百禄等一众官员。
众官员惶恐地躬身下拜,请罪。太皇太后声音却很平静,道:
“事已至此,便封城搜索罢,想必逃不出去,多搜几日,总能搜出来。”
“臣等已联络禁军、城防,彻底闭锁城门,展开全城缉索,定将逃脱罪犯缉拿归案!”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一言不发,只是揖手行礼,神色铁青。
官家望着下首众人,可怜范百禄刚拔擢为中书侍郎,尚未离开开封府任,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在中央朝廷留不久了。
裴谡显得愈发阴鸷,也不知在暗中盘算着甚么。他好不容易将茶帮核心首领缉捕回京,到嘴的鸭子却飞了,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境。
官家本身对于茶帮这些人,倒持有宽容态度。他理解这些人为何会啸聚山林,与官府争斗茶利。
国朝初年,因着川蜀归附后,对于蜀地不当的盘剥与征榷,导致蜀地爆发以王小波、李顺起义为主的大规模暴-乱,国朝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才将起义镇压下去。为了安抚蜀地百姓,取消了川茶征榷,但川茶不得出蜀,只在蜀地内部运卖。直到神宗熙宁七年才开始征榷川茶。
这就是官府与民争利的恶果,他深知百姓生活之艰辛困苦。朝廷唯有颁布利民的政策,才能得民心,才能长治久安。
当然这也是许多旧党所打着的旗号——新法劳民,国朝家法当与民休息。官家并不认为不管不顾就是好的政策了。要想开源节流,又不劳民伤财,自然需要更高水准的政策制定,更精准高效的执行能力,如此方可两全。
“茶帮即以覆灭,便好生安抚江左百姓,与民休息,三法司今日也在,你们回去转告你们的长官,羁押于各地牢狱之中的匪帮要员,要加快司法惩处。拔除茶帮生长土壤,要拟出方案来。”
“是,臣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三法司的代表官员俯身拜道。
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恶首遁逃,是开封府失职,范百禄,老身这两日便要看到整改方案。”
“是,太皇太后。”范百禄叩首道。
“裴谡,你就在现场,竟也没追着人?”太皇太后微抬声调,质问道。
“奴婢无能。”裴谡咬牙,俯身下去。
“你把人抓回来,又不慎将人弄丢了。功过相抵,便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缉捕罢。”太皇太后轻飘飘就将裴谡的过失揭过。
“喏,奴婢领命。”裴谡应下。
“老身要说的就这些,官家还有甚么要吩咐的?”太皇太后有气无力的问道。
“朕赞同太皇太后的安排,尔等谨奉懿旨,尽快处置。”官家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众官员大松一口气,本以为会遭到太皇太后重罚,却不曾想太皇太后的处置相当温和。也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老太太没那个气力动怒。
他们诚惶诚恐地退出去,加紧去各自收拾残局。官家送太皇太后返回宝慈宫休息,请安叩首后,便往资善堂而去。他想找姐夫聊聊茶帮的事,也许姐夫有甚么独到见解。还有那个甚么“燕六娘”,真是个神秘人物。她似是茶帮的人,但又似乎游离在茶帮之外。
元祐六年十一月末,长姊的车驾从大相国寺返回宫中的途中,在州桥旁遇袭失控。长姊和他私下聊过此事,她认为是燕六娘救了车驾。只是官家不相信,总觉得这燕六娘是惊了车驾后又救车驾,故意为之,想要借此达成某种目的。
如今燕六娘消失了一整年又出现了,保不准她还打算对长姊不利。长姊本身并不与任何政党派系存在利害关系,只有身为朱太妃长女、官家长姊这个身份最为特殊。这蒙面女贼到底为何要针对长姊,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官家只能判断这可能是冲着自己或者母亲朱太妃来的。
摸不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恐怖的事,官家只觉忧心不已。
他刚入资善堂,就见小学教授刘浔正在候他。
“桑阳先生可是有事?”刘浔虽然不曾教授过官家课业,但官家仍然以先生尊称于他。
“启禀陛下,微臣今日一直不曾等到韩直讲入宫轮值,故而有些忧虑。臣将此事禀报与内侍省知晓,内侍省派人去了公主府上。公主府回报,韩直讲昨夜访友未归,今日也尚未归府。微臣知晓陛下要来,故而在此等候,向陛下禀报。”
姐夫没有来当值?官家眉头蹙了起来。
他立刻转身问身旁的入内省都知苻杨:“苻杨,此事你可知晓?”
“奴婢尚未接报。”苻杨连忙垂首躬身道。
“再派人去打听打听,及时向朕回报。”官家吩咐道,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安,觉得不大对劲。姐夫素来行事端谨,不会无故迟到缺工,是不是出甚么事了?联想起昨晚的开封府骚乱,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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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日过午时分,忙乱了一上午,寻找驸马未果的公主府,忽而迎来两个报信的僮官,二人共骑一匹毛驴,滴溜溜在府侧门停下,向门阍告知驸马韩嘉彦在秦氏医馆,因着染了风寒又饮了很多酒,导致高烧不退,需得在秦氏医馆将养几日才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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