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官家看重,特例拔擢你二人侍奉左右。梁从政升内东头供奉官。苏珪调勾当御药院,接替梁从政职位。”
苏珪……梁从政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的内侍,他听过此人名号,听说是官家御侍刘娘子身旁的近侍,得刘娘子信任。刘娘子眼下虽尚未有名分,但宫中谁人不知她已承圣幸,深受宠爱。
梁从政本是从九品的内侍高班、勾当御药院,突然拔擢为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可谓是连跳三级,跳过了内侍高品、内侍殿头、内西头供奉官三个品阶,直接来到了权力中枢的边缘。
连跳三级,多少内侍苦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熬出头,梁从政却在如此年轻之际获得此等恩泽,他自不能拒绝,于是叩首感谢圣恩。
内供奉官,管理的是宫禁出入,由于皇帝上朝、起居都集中在皇宫东侧,故而内东头供奉官虽与内西头供奉官同阶,但更尊于后者。内东头供奉官是每一位高品内侍都会经历的官职,可谓是一个跳板职位,一旦被任命此职,就离进一步拔擢不远。
梁从政心中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但随即又泛起了几丝无奈之情。勾当御药院还能时常出宫采办,可内东头供奉官负责管理东华门以内的门禁,轻易不能离去,这下出宫成了难题。
他还想时常出去与姐姐相会。且,前段时日姐姐委托他的事,眼下还没有眉目,突然调职,惹人瞩目,他以后往张茂则处跑就更麻烦了。
他到底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张茂则关于当年仁宗末年的事?甚么画师李玄,甚么《韩熙载夜宴图》仿作,他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所措。此前他也旁敲侧击了两次,奈何张茂则似是年纪太大了,没听见一般,不给任何回应。
梁从政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自己。他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再寻机会。
当日晚间,梁从政又备了些小菜,提了一壶清酒,往张茂则的住处行去。每夜他都会来看老祖,即便近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不曾改变这个习惯。
老祖还是那个样子,垂垂老矣,每日只忙活修补那幅残画,甚少步出院子去。
但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张茂则衣冠端正地坐在屋中,屋内灯光充沛,他的手边搁着一幅卷轴。
“老祖……您这是?”梁从政感到惊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见礼问询。
张茂则起身,将那幅画双手捧起,郑重地交到了梁从政手中,道:
“你承蒙韩六郎照拂,得官家恩宠,如今已然有出息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这幅画请你转交给韩六郎,他要知道的事情,都在这其中了,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悟出来。我找到这幅画耗时九年,修补这幅残画,耗时两年,这幅画凝结了我十一年的心血,你当小心保存。”
“老祖……这……”梁从政背后沁出冷汗。
“这画你可以看,看看也无妨,它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张茂则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梁从政小心解开卷轴绳子,展开画作,就见到了一幅描绘夜宴群欢场面的画作。他心中一凛,暗忖难道这便是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
但张茂则却显然不打算再对他多解释一句了,他甚至冷下脸来,对梁从政说了一句绝情话:
“自今日起,你就莫要再来看我了,就当你我从未相识,从无瓜葛。你走罢。”
“老祖……”梁从政泪意上涌,忙跪在了他的脚边,“我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何老祖要赶我走?”
“你没犯错,但我已经老了……”张茂则叹息道,“你去罢,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莫要再来见我。”
梁从政泪如雨下,入宫这么些年,若不是有这个老人,他甚至无法支撑下来。可眼下,老祖却不愿再见他了。
难道以后的路,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吗?
但他知道老祖说一不二,自己再如何乞求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得给张茂则磕了三个响头,道:
“梁从政感念老祖再造之恩,此生不敢忘!”
说罢终于起身,逼迫自己坚决不回头地离去。
梁从政离去后,张茂则缓缓吃掉了他带来的酒食,将一切收拾干净,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火,只捧着一盏油灯步入内室。
昏黄如豆的灯光之中,他将一幅珍藏许久的画像取了出来,挂在了墙头。那是一幅皇后像,画中人正是曹皇后。
他跪伏在画像之前,呜咽着,老泪纵横:
“殿下……老奴终于可以去陪您了……”
呜咽声渐隐,屋内那唯一一盏烛火,倏然熄灭了。
元祐七年五月,当整个皇宫沉浸在孟皇后册封的喜庆氛围之中时,一个自仁宗年间走来的老人,孤独地在宫中一隅离世。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他衣冠端正,维持着向曹皇后像叩拜的姿势,就此魂归苍穹。
没有人知道他的离世意味着甚么,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的丧事被低调地处理了。但当数十年后已入暮年的梁从政忆起这段往事时,他可以说他的离去,意味着宫廷之中最后的温良宽厚就此消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赵樱泓与韩嘉彦游赏了嵩顶的玉井、玉女窗、封禅坛、石室,她们尤其对那石室十分好奇,据说韩愈曾带着芦仝、李渤宿于其中。虽然看上去实在简陋,也未曾留下任何书法铭刻,亦不知是真是假。
她们上山后,便宿在嵩顶三寺之一的栖禅升道寺之中。当夜更换了湿衣,韩嘉彦为赵樱泓的脚踝扎了针,二人好好休息了一夜。
翌日晨间,赵樱泓的脚稍有些消肿,仍无法下地。可她却按捺不住游赏的心,所以便由步辇抬着,往嵩顶各处名胜去。
中岳庙、太室阙位于黄盖峰,距离嵩顶有一定的距离。浮云子已先去那里瞻仰了。
太室三十六峰,多的是汉武帝游嵩山留下的名胜古迹,许多山峰也是从其中典故来命名。这么多山峰,要全部走一遍实在太难。加上赵樱泓伤了脚踝,韩嘉彦必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此行随师兄瞻仰道教名胜的想法只能作罢。
但寻找北辰道人的线索这件事,还是要完成的。这茫茫群山之中,那北辰道人究竟藏在何处,实在是太难找了。
思来想去,她们准备随着浮云子的脚步,先去黄盖峰游玩。午前,韩嘉彦正背着赵樱泓穿过一条有些狭窄的山道,这里步辇要过去比较困难。
“嘉郎,我们不要管身后那些人了。带着他们,我们还怎么打听事情?”赵樱泓伏在韩嘉彦的背上说道。她们已然在嵩顶三寺中询问过了,确然没有人知晓甚么北辰道人。
“莫要任性,咱们要是跑了,可不得急死他们?”韩嘉彦知道她的心思,笑道。
“可是……唉……真讨厌,出来还要拖着大尾巴。”赵樱泓很无奈。
“你可以告诉他们去处,让他们远远跟着。黄盖峰距离这里也就十来里山路,我背着你直接就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真的吗?你不会累吗?”赵樱泓惊喜问道。
韩嘉彦道:“我十二岁上龙虎山,十七岁下山,就是在山里训练出来的本事,走山路不在话下。”
打定主意,二人便与身后带队的首领王隋打了个招呼,王隋虽然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主子的意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却在想,千万要跟紧了,万一出甚么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奈何,他们跟着的可是韩嘉彦。她即便背着赵樱泓,在山间依旧如履平地,脚步轻快而敏捷地踏着山道,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将身后的侍从们甩开来了。
王隋连忙带队去追,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反倒消耗了过多的体力,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
彼时韩嘉彦早背着赵樱泓没了踪迹。
去往黄盖峰,要先下山再上山。穿行于山林之间,清新的空气将人的身心都涤荡干净,自从上了山,赵樱泓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思维都敏捷了许多。
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回荡在山中,雨后的艳阳穿透枝叶的间隙照耀在山道之上,仿佛落下斑斑碎金。
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若不是脚踝的刺痛还在一阵一阵地提醒着赵樱泓,她真以为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一般不真实。
自幼怀揣着游历山川的梦想,今日终于成真了,而且还是与心爱之人相伴着。这一定是多年的虔诚祈愿,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她感念于心,缓缓收紧搂着韩嘉彦脖颈的手臂,将面颊贴上她的侧鬓。
“六娘,我都不想回汴京了。”她轻声道。
“哈哈哈,我也不想。”韩嘉彦道。此时的她不愿泼冷水,只想随着她一起疯。
“你都淌汗了,累了吧,咱们还是寻个地方歇一歇罢。”赵樱泓见她鬓角渗出汗水,忙拂去,又取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山间虽凉爽,可韩嘉彦这样奔跑不停歇,也架不住地要出汗。她的幞头都被汗水打湿了。
“好,再有一段路就到山谷了,咱们就去山谷里找一处地方歇歇。”韩嘉彦道。
远处听到了溪流潺潺的声响,韩嘉彦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谷底了。这水许是悬练峰北侧的卢崖瀑布之上流下来的水,在峡谷间汇集成了溪流。
她加紧脚步,背着赵樱泓出了山道,眼前景象为之一阔,峡谷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穿过乱石滩,一路向东南方向流去。
韩嘉彦寻到了溪流浅滩边的一株大树,将赵樱泓送到树下阴凉之处的大石上坐下,自己则摘了腰间挂着的竹筒,去溪边打水。
她蹲在溪边,先是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冰凉的山泉刺激之下,她只感到通体舒爽。禁不住捧着水喝了好几口,甘冽清爽。随即打湿巾帕,拭去头脸脖颈的汗水,再将帕子浣洗干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最后才淘了一淘水流,打上满满一竹筒的水,送去给赵樱泓。
赵樱泓接过竹筒,喝了一口,顿时大赞道:“好甜好凉!”
韩嘉彦笑着,用打湿的帕子也给她擦了擦面庞降温。赵樱泓眯着眼享受,她的六娘简直比媛兮还贴心温柔。
“郎君、娘子,好一对璧人啊。”冷不防忽而下游传来一声老者的赞美声,韩嘉彦一惊,忙侧身将赵樱泓挡在身后,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之上。
声音来处,却见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从不远处溪边的大石之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篓,背后还背着柴架。衣衫朴素,发丝灰白,满面沧桑的皱纹,双手黝黑粗糙,一看便是这嵩山附近生活的山民樵夫。
“老朽没有恶意,郎君莫要这般紧张。”那老人见韩嘉彦一副对峙的架势,笑着道。
“老丈是这嵩山里人?”韩嘉彦高声问。
“是,祖祖辈辈生活在嵩山,就在这溪水的尽头,有一处燕家村,老朽是那里人。”
“老丈对这山里可熟?”
“哈哈哈,那不能说熟,老朽当了一辈子樵夫,五十余年都在嵩山之上摸爬滚打,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认得。”老人颇为自豪道。
“哦?那连这山里修行的僧侣、道士,您也都知晓?”韩嘉彦不禁问。
“排得上名号的,排不上名号的,老朽都能认一认。”老人道。
“那您可听说过一个道号‘北辰’的道人?”韩嘉彦问。
老人一愣,思索了片刻,旋即回道:“啊,你说的是玉衡子道长罢,他在这山里有点小名气,就是比较孤僻,一人独居在洞府中。”
“玉衡子?玉衡子就是北辰道人?”韩嘉彦疑惑,她身后的赵樱泓也露出了同样疑惑的神情。
老人道:“是,前段时日,有个汴京人来山中打听玉衡子道长,也说他叫甚么北辰道人,然后展示给老朽一个匕首看。老朽一看……那不就是玉衡子道长的匕首嘛。
“我们燕家村人承蒙玉衡子道长之恩,对他可熟悉着哩,他腰上一直就挂着那把精致的匕首。匕首柄上刻着北斗星纹路,其中的后三星被重点装饰,嵌入了蓝宝石,老朽虽未读过几年书,也知道那北斗七星勺柄的那三星叫做玉衡嘛。”
这匕首……和太皇太后给自己的那柄匕首何其相似?一个是璇玑,一个是玉衡……韩嘉彦心中震惊。
她定了定神,问:“这位玉衡子道长对燕家村有恩?”
“那是,村里去年夏季闹瘟疫,他来了后,给我们每人一粒丹丸,服下便好了。他可是个神仙人物呀,这医术水平太高超了。”老人似乎对玉衡子十分敬仰。
韩嘉彦一时有些欣喜,道:“即如此,老丈可知晓这位玉衡子道长在哪个洞府隐修,我与娘子正是来求他妙手治病。”
“诶,他不在,今年二月时就随那汴京人离去了,应是还未回来。”老丈摆摆手道。
“您确定吗?万一他已然回来了?”
她这一问,将那老人问住了。老人道:“老朽确有一段时日没去他洞府瞧瞧,也罢,你二人随我来罢,我带你们去看看。”
第一百零八章
老丈告诉韩嘉彦,北辰道人的洞府就在悬练峰的瀑布之下。接着便率先在前带路。
韩嘉彦用树枝粘了泥土,在自己的巾帕上写下悬练二字,随即将巾帕系在了一根朝向东北方的树枝枝丫上,随后背起赵樱泓,随着那老丈溯水而行。
走了一会儿,赵樱泓在韩嘉彦耳畔低声问:
“这老人的出现未免太巧,会不会有诈?”她不大相信这突然出现的老人,龚守学在这山上盘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北辰道人的线索,怎么她们这么巧就遇见了一个知情人?
自己要往嵩山来的消息并未保密,韩嘉彦随行之事,恐怕也很容易打听到。如果隐藏在暗处的北辰道人有心探听,是肯定能知晓的。如此便可预知她二人在嵩山的动向,提前设伏,将她们导入陷阱之中。
此人诡计多端,狡猾善变,实在是不得不防。
“没事,我防备着呢。就算真有甚么陷阱,我也给后方的王隋留了指向。”韩嘉彦低声安抚道,“而且,我认为那北辰道人的目的并非是要咱们的性命,从他两次的陷害行径来看,他的目的更多是想将我们搬开,我们多半是挡着他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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