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守学陷入沉思。他也知道,若文彦博真藏着甚么秘辛,直接去问文彦博,他是不可能说的。何况文彦博眼下已然致仕退隐,八十余岁高龄,神志是否还清晰都很难说了。
至此已然别无他法,还真就只能将这三起案子一点一点追根溯源查清楚了。且,杨大娘子和李冥的案子都没头没尾,实在没法查,能查的只有陈安民案。
这就好似拼一块碎镜子,碎片四散,要找到碎片,放回原本的位置,殊为不易,只能耐着性子四处奔走查找。
他于是揖手道:“即如此,龚某愿随长公主、师茂兄、浮云子道长往相州。”希望此行能从陈安民案寻到突破口,他心中希冀。
龚守学加入长公主队伍,浮云子总算是寻到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便与龚守学伴行。一行人重新带上留在老母洞的马匹,下山时,那陷在泥泞之中的赵樱泓的车驾,已然被先遣的公主府护卫禁军推了出来,刷洗干净,就在山脚下等候赵樱泓上车。
车子下了太室山,又往少室山而去。此行上少室山,赵樱泓先去了武周封禅处瞻仰,随后才去了少林寺。少室山风景比太室山更秀丽,植被更丰茂,佛寺林立,檀香阵阵。
她们往少林寺上了香,少林主持一早得知皇家长公主与驸马前来,亲自出来迎接。
韩嘉彦久闻少林功夫大名,却对少林的沿革历史不甚了解。于是轮到赵樱泓向她做介绍。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之时,寺院落成数年后,印度高僧勒拿摩提和菩提流支先后到少林寺开辟译场,在少林寺西台舍利塔设立翻经堂翻译经书。
之后,慧光在少林寺弘扬《四分律》等师说,经多代发展,后世最终形成四分律宗。
北魏孝明帝时期,释迦牟尼佛第二十八代徒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寺,在前者开创的基础上,广集信徒,传授禅宗。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传法于慧可,从此禅学在少林寺落迹流传。
后遭到北周武帝灭佛,少林寺毁坏严重,直到隋文帝时重修。唐初,少林十三僧护唐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水碾一具,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此后少林拥有的良田、屋舍数量不断增加,僧众也越聚越多,又不断有禅宗宗师前来少林弘扬禅法,试图将少林改律为禅。
听说眼下就有一位报恩禅师,正在少林宣讲曹洞宗禅法,已然得到少林绝大部分僧侣的信服。赵樱泓好奇之下,拉着韩嘉彦去听。
韩嘉彦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是很能听懂。赵樱泓就不断与她解释曹洞宗的法理,简言之,禅宗提倡明心见性,顿悟修行,这是六祖慧能带来的修行法,只是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故而曹洞宗的开山祖师良价就提出了五位君臣之说,以“正”、“偏”、“兼”三者,配以“君”、“臣”之位,藉以分析佛教真如和世界万有之关系。
韩嘉彦还是不大能听得明白,赵樱泓又努力解释道:
“这五位只是确定事物关系的一种参照,在曹洞宗看来万事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回互’与‘不回互’的关系。所谓‘回互’就是指万事万物是互相融会贯通的,虽然万物的界限脉落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别彼此。‘不回互’就是说万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
“啊……有意思,这与道家阴阳调和很有几分相似。”韩嘉彦似是有所领悟,神情显出几分通达的愉悦来。
不曾想赵樱泓此番言论让台上讲禅的报恩禅师听见了,对方从台上下来,向赵樱泓行佛礼,道:
“施主慧根极佳,将我宗禅法做出如此精辟的解释,令贫僧钦佩不已。”
“俗女妄言,让禅师见笑了。”赵樱泓还礼道。因为朱太妃修禅,赵樱泓也耳濡目染,时常听禅法,经年累月才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她随即惭愧道:“我虽知个中道理,但遇见复杂事端之时,却仍旧难以保持明心见性,实在是知易行难。”
比如此番与韩嘉彦之间的情感波折,她始终迷雾当头。迷惑于自己是否如燕六所说,只是对燕六产生了长姊一般的依赖之情。燕六消失后,又踟蹰于自己是否该接纳韩嘉彦。哪怕最终被韩嘉彦吸引与感动,又遭良心谴责,陷入自我拉扯的情感漩涡之中。哪怕在知道韩嘉彦就是燕六之后,仍然徘徊不定,无法确定韩嘉彦对自己的感情。
她始终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做不到明心见性。
直至最后看到了韩嘉彦的那首词,才拨云见日。
报恩禅师道:“心是诸佛的本觉、众生的妙灵,只因无明风起,自设障隔。如能静坐默究,净悟佛理,将所有的妄念去掉,不被愚痴包裹,便能事事无碍以至事理圆融。施主闲来可坐一坐‘默照禅’,沉默专心坐禅,以慧来鉴照原本清净心性。”
赵樱泓似是有所悟,当下双手合十,向报恩禅师行谢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少室山游赏、听禅一整日,长公主车驾队伍下榻少林客院,休整一夜。五月十二日,自少室山北麓少林寺而出,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目的地为相州。
在韩嘉彦的细心针灸、按摩之下,赵樱泓的崴脚很快变好了,眼下已能下地行路。她总闹着要锻炼身体,故而韩嘉彦便先从带她骑马开始。自少林往相州的第一日,赵樱泓几乎没有坐在车内,一直与韩嘉彦共骑。
队伍行了一整日,赵樱泓也不知疲倦地学了一整日的骑马。逐渐的,坐在赵樱泓身后的韩嘉彦可以彻底放开对马儿的控制,让赵樱泓自己执辔踩镫,控制马儿行走。
可韩嘉彦要下马,让她一人独骑,她又不敢了,看来还需进一步练习。
韩嘉彦觉得她出行的这些日子,性子愈发活泼好动起来,愈发有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模样。这可爱的状态与从前端庄自持的她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实在让她心神难持。骑在马上,韩嘉彦好几回经不住偷偷吻她面颊。
然后便看到赵樱泓赧而羞恼的神色,小声紧张地嗔她,怕别人看见了,实在丢人。
可她自己分明也乐在其中的模样,韩嘉彦因此“屡教不改”。
因着带上了龚守学同行,赵樱泓也不耽搁时间下车去问民生了,队伍埋头赶路,在五月十三日午前抵达了郑州城。
他们打算入城稍事休整补给,用午食,午后继续北行,在郑州北渡口过黄河。
他们寻了郑州城最繁华、口碑最好的酒楼,入店打尖。店家瞧见这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帮身份不一般的人,顿时无比殷勤地招待。赵樱泓、韩嘉彦、浮云子、龚守学四人入了一间上好的閤子,其余人则分入左右两间大閤子,特色美食很快就送了上来。
上完菜,韩嘉彦吩咐一句不必再来打搅,店家立刻退了下去。
饭食用到尾声,却忽闻琵琶弹奏声传来。应是有人在对面的閤子之中奏曲,并有女子声唱词道: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被桃花笑。”
这曲子瞬间吸引了赵樱泓的注意力,她搁下筷子,仔细聆听,分辨唱词,默默品味。待到曲子唱罢,她沉默了片刻,道:
“好词,这词中有禅意啊。这曲调词牌应是《渔家傲》。”
“是,这词是黄鲁直的《渔家傲》。”韩嘉彦道。
“咦,原是黄鲁直的词,怪不得……”赵樱泓了悟,年近五旬的黄庭坚黄鲁直,前些年刚刚经历母丧。他至情至孝,因此差点悲伤致死。后来便对禅宗起了兴趣,开始修禅。他近来的文章与词,都多少带上了几分禅意。
黄庭坚眼下在汴京城担任国史编修,此前他还负责修撰了《神宗实录》,文稿赵樱泓看过,写得是很不错的。
不过赵樱泓不似韩嘉彦要考科举,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大宋这些顶尖文人的文章诗词,因此不能记住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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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甚么人在此唱黄鲁直词?”韩嘉彦询问了一下守在门口的绿沅。绿沅并不清楚,正待去问,廊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是那弹琵琶唱曲的女子主动前来众人的閤子门口见礼。
“奴家王师师,携舍妹见过诸位贵人。”她也不知眼前这些人是谁,便统称为贵人。
赵樱泓、韩嘉彦愕然,这女子不就是在汝州白云寺见到的那个带琵琶礼佛的女子吗?她怎会出现在郑州城里?
且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双脚泥泞,风尘仆仆,发丝凌乱。她身后的那抱琵琶的女子是她的妹妹,亦是如此狼狈,神色期期艾艾。
“王娘子方才那一曲,是专门唱给我等听的?”浮云子捻须笑问。
“诸位贵人见谅,奴家在白云寺遇见贵人车马,因而一路跟随诸位来到这里的。你们上嵩山的那段时间,奴家就一直候在山下,犹豫数日,因实在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希望诸位贵人能略施援手,救救我可怜的孩子……”说到此处,王师师忽而哽咽落泪,跪下向众人叩首。
“唉!快起来,有话好说,莫要行此大礼。”赵樱泓道,此时候在门口的绿沅与媛兮,已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说救你的孩子?这是何故?”韩嘉彦奇怪问,据白云寺的知客僧说,这女子应是刚怀了身孕才是,孩子尚未出生,怎么就需要救了?
媛兮给她搬了一个墩子,让她坐下再说。
女子感激地坐下,讲述起她的故事。
确如知客僧所说,王师师乃是汝州知州家中的歌伎。但实际上,她已身如妾室,与汝州知州早已育有两个孩子,但都流掉了。这一次再怀,大夫说不可再流,否则会造成终生不孕。
“我每每入梦,总是梦到婴孩向我哭诉、嘶喊,喊娘亲救我。我实在是……苦痛难堪,以至于忍无可忍。我终究是带着妹妹逃了出来,可是我们因家中变故,早就没了去处,不得已,只得上白云寺,求主持收留。奈何主持连见都不愿见一面,只让我们走,不可连累寺中。
“我与妹妹,除了汝州知州府,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白云寺,认识的外人,也就是寺中的那些和尚。他们不愿救,我与妹妹真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本打算就此藏进深山里,坚持到将孩子生下来,总算是能带一个生命到这世上,我也算洗刷了罪孽。届时我若死了也罢,若还活着,便入庵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是我的身份太卑贱,孩子必须要托给能够抚养孩子的正常家庭才是。”
听完王师师的遭遇,赵樱泓气得站了起来,神色嫌恶而愤恨。韩嘉彦则安抚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冷静问道:
“王娘子,恕在下冒昧问一句,你可是官家人?”她实则是在问王师师是否是官妓。如若是官妓,那么士大夫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是犯了法,要遭罢官徒刑的。
王师师并不避讳,回答道:“正是因为奴家是官妓,知州才如此遮掩,但凡我怀孕都要打掉,不能生下孩子与人话柄。我的籍贯也被做了手脚,在官府的花名册上除了名。”
龚守学插话道:“王娘子求我等相助,是想让我等怎么做?”
“奴家只求一处栖身避世之所,有点钱财能度过孕期,待产下孩子,奴家……”她饮泣起来,似是也并未想好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奴家已走投无路,若有幸得贵人相助,奴家此后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恩德。”
“我等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来回报,但既然你已如此困窘,又冒着风险求告到我等这里来,我等自不能坐视不理。”韩嘉彦道,随即看向赵樱泓。
赵樱泓与她目光相碰,点了点头,对王师师道:
“你算是求对人了,我可以保证你能安然待产,你二人且先与我等走罢。”
王师师喜极而泣,浑身颤抖地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感激涕零。她身后抱琵琶的小妹,也泪流满面,跟着叩首。
这苦命的王氏姊妹出来时,身上带着的盘缠都已用尽,连发钗珠宝也都典当了。唯独只剩下那一把琵琶不敢丢弃,还要靠这琵琶赚钱营生。
赵樱泓实在同情她们,着人去市集之上,为这两人裁了几套衣物、做了几双鞋袜,又备一驾马车安置。
为了筹备这些,长公主车驾不得不在郑州城多下榻了一夜。她们行事低调,并未惊动任何人,挑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落脚。赵樱泓晚食之后,专程去这姊妹俩的屋子里,听她们说自己的遭遇。
而韩嘉彦没有陪同,则是留在客栈大堂,领着仆从们行事。
她首先吩咐王隋,派了两个伶俐的侍卫快马返回汝州去,暗中调查一下王氏姊妹所说是否属实。她行走江湖多年,遇到太多行骗之人,也吃了许多暗亏,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接着她带人将这客栈四周都侦查了一遍,排除任何跟踪和盗匪隐患,最后着人专门盯着店家喂食的马匹,注意马槽之中的粮草是否正常。
忙完一圈回到大堂,发现浮云子点了一壶清茶,一碟蚕豆,正坐在那儿吃吃喝喝。而且他还拉上了龚守学,对着龚守学侃侃而谈黄老之道。龚守学一脸倦色,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师兄?你做甚么呢?”韩嘉彦奇怪上前问道。
“守夜,今夜我和龚兄替你守夜。怎么样,安心罢。”浮云子丢了一颗豆子到嘴里。
韩嘉彦:“……”师兄还是和她有默契的,知晓他们这队伍太惹眼,恐怕这一路行来会吸引不少有心人,故而提起了更强的警惕心。
“愣着作甚,快上去陪你家长公主去。”浮云子开始赶人。
“师兄……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要守夜的人。而且你瞧况知兄都困成这样了,你就放过他罢。”韩嘉彦禁不住道。
“没事……没事……师茂兄尽管放心,龚某在开封府不知值了多少次夜,有经验。”龚守学立刻努力睁开眼,道。
“罢了,待后半夜我再来替你们。”她道了一句,便往客栈楼梯行去。
浮云子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诶,你和长公主好好聊聊未来的打算,我觉着今日王师师来寻我们,这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韩嘉彦愣了片刻,似乎品出了浮云子的言外之意。不过她莫名有些生气,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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