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猛地想上前拉住他,最后只抓住一块雪白的手帕,上面绣着莫名的图纹,似是某个古老姓氏的样子,他刚想仔细辨认那图纹,眼前却逐渐模糊。
“你……”即墨猛地惊醒。
“我这是……回家了?”
即墨睁开眼的瞬间,眼底立刻恢复清明,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看到了身旁尽是熟悉的摆设,这是他自己的房间,有些愣怔,可下一刻,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附近有陌生人的气息,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房间门口的屏风外,似乎有人在争执些什么。
“微哥?”即墨揉了揉仍在轰鸣的头,呼唤其中那个熟悉的声音。
“墨墨?”陆微拿着一碗粥从屏风后走过来,轻轻将即墨扶坐起来。“醒了?别动,哪里难受?。”
“疼。”即墨见了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浑身的疼痛在他放松的神经末梢开始炸裂,他皱了皱眉,刚想发脾气,一个水晶糖就被塞进了嘴里。
“吃吧,小鬼,吃了就不疼了。”不知什么时候闪身进来的阎曈,靠在一边的墙上揉搓着糖纸,说。
即墨鼓着嘴巴吃着糖,有外人在,他不好再发脾气,暗自泄气,整个人逐渐柔顺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把糖吃过,他一边喝着陆微喂的粥,一边问阎曈。
“我有个朋友,想……”阎曈表情有些奇怪,语不详焉,欲言又止。
“阎法医,墨墨虽然醒了,但还很虚弱。”陆微打断了阎曈的话,语气极为排斥和冷漠。
“他总是要知道的。”阎曈目光略微有点刻薄地看着陆微,回应说。“他也应该要知道。”
即墨默默地喝粥,心中暗自差异陆微难得的生硬与局促,有点疑惑,但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偷偷地抬手安抚地拍了拍陆微的手腕。
陆微感觉到即墨的动作,怔住了,而后如往常般敲了下即墨的额头,回避了阎曈的话,轻轻拿起纸巾擦去即墨脖颈间的虚汗。
即墨喝完粥,让陆微将碗筷拿下去。陆微犹豫了一下,直到即墨冲他点了点头,才终于离开。
而后,即墨轻轻与阎曈对峙着,良久,阎曈才扶了扶眼镜开口。
“你……想知道你父亲的消息吗。”阎曈清了清嗓子,问到。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许久即墨低下头,长发围拢住他苍白的小脸,肩膀颤动。阎曈以为他哭了,刚想要安慰他,却发现他在笑,忍笑忍到甚至脸都有有些扭曲。
“哈哈哈哈哈……”即墨笑到最后喘息不止。
阎曈一楞,皱了皱眉。
“阎大法医,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即墨喘过气来,止了笑音,冷下脸,指着自己反问他道。“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多年孤走,从来没听过有来寻我的亲人,这个时候,我哪儿来的父亲。”
“……那个女人,祠堂里的那个女人。”阎曈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开口。“不就是你的母亲吗,她,还有亲人的。”
“所以呢。”即墨近乎冷血的看着他,目光空洞洞的。“这些,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从未放弃寻找你,和你的母亲。”屏风后,褚庭忍不住走了进来,声音微哑,眼角发红。他不知在屏风后听了有多久,身体都有些僵直。“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都在试图收集关于你和你母亲的消息。”
“难道不是因为我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吗。”即墨勾起一丝假笑来,看着他们,而后垂下头摆摆手。“我……现在不相信你。”
即墨抱膝,在床上缩成一小团,脑海中浮现刚刚梦境里出现的女人,耳边尽是那个神秘男子所说的,给自己的礼物,这算什么呢,折磨还是弥补?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多年追索母亲的身世到底对还是不对,或者说,连这个,都是引他入局的引信。
『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就是那个男人所谓的礼物吗?』
『我究竟该怎么选择,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该存在……吗……』
即墨感觉头脑里一片混乱,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自己命运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了。他拉着被子,缓慢地把自己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你们走吧。”即墨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
“即墨,你之前不是想知道关于那支步摇,我现在说给你,我……”褚庭心里有些发慌地走上前一步,忐忑又小心地说。
“别说了。”阎曈察觉到即墨情绪的不对,轻声拦住褚庭,皱着眉头冲他摇了摇头。
“可是……”褚庭欲言又止。
“我说了!让你们出去!!”即墨像一只困兽,嘶喊着。
“抱歉,二位。”陆微闻声赶来,冷着脸冲着阎曈和褚庭,朝着门外做了个请的动作,假笑道。“墨墨身体不好,就不留客喝茶了,请吧。”
“他迟早要回去的。”阎曈拉住还想上前的褚庭,转身离开,路过陆微身边,侧身低了语调说道。“你拦不住。”
“但起码,现在他还不愿意。”陆微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偏执和阴狠。
阎曈露出个嘲讽的笑意,拉着一脸不甘心的褚庭离开。
陆微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有些颤抖的手,才终于松开了身后的衣摆。
“大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即墨将被子缓缓拉开,凌乱的长发披散,看不清表情。
“好,难受了记得叫我。”陆微愣了一下,而后温和地回答,便利落地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即墨动了动有些发僵的身体,莫名觉得很冷,他走下床铺,极为劲瘦的脚踝白的像是死人的一般。他燃起一炉香,看着镜子缓缓出现在烟气缭绕里,即墨轻轻抚摸其中雕像的脸。
窗外转过一轮皓月,幽森森的,赤裸裸的,像是祠堂前厉鬼充满恶意的目光,让即墨毛骨悚然,他拉开一边博古架的一格子,里头尽是写着他经手过的各路死后有执念的人的薄纸钱,大多孤苦无依,无亲无友,未变恶鬼,无人为祭。纸钱上面写着他们生平、家住何方、因何而死、何时往生,即墨看着那些纸钱沉默。
午夜,阎曈不知怎的,又驱车到了即墨的店门口,周围寂静的像是一片死地一般,只有巷子深处,烂柯人的门口灯笼散发着如鬼魅般的幽火。
阎曈刚刚绕过一棵巨大的槐树,就看到即墨小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月亮坐在屋顶上,他手中折着金元宝,可每次刚叠好,就像灰般泯灭在月光里。他面前的香炉将他如莲花般围拢在中心,仿佛下一秒也会不见在这流风之中。
第15章 15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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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灌溉在店门前巨大的空地上,仿若积水空明,树影倒映在其上,如藻荇交横,一切美轮美奂,寂寥又空洞,在“烂柯人”这个如同巨大坟墓的墓碑前,诡异横生。
即墨在屋顶上,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木偶,无数纸张被他叠成金元宝后散在风中,他却一直未停歇……
最后,即墨无纸可叠,茫然地站在屋顶上向下望,看着下面的月光,悠长的叹息,一团凉雾便从他口中吐了出来。明明是炙热的夏天,阎曈却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他看见了即墨如深色翡翠般的眼睛,浸透了月光,即墨的眸光从他身上扫过的瞬间,他左肩上忽然冒出来的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魂火,像屋顶上的即墨一样凝固了。
“我好像,累了。”
即墨转过身,不知道是对着谁说,他闭着眼,沐浴在月光之中,阎曈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心头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他身后,褚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他身边。
“风忧我思兮,故里陌路,
椿萱早枯兮,断我来处。
天地蹉跎兮,道义无路,
归雨无去兮,人间孤独……”
少年的声音难得有些低哑,晦涩的族语咏唱着,声音回荡在整个巷子,悲悯寥廓。
他顺从族长的话,从师楼氏老人,被带离离开族地时,族长和师父都说,这是他必经的劫数。他一直都在四处流离,却从未放弃追寻母亲的消息,他想为母亲找到来处与归处,也想……给自己找到一个家。可是如今这个结果……她想杀他,她并不爱他。
即墨终于懂了为什么每次月圆之时,祠堂中蛉蜻的目光,总是无奈与怜惜。原来如此,原来结果都是因为这样的自己……
“落魂曲……”阎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身后的影子之中轻声说,是那个人,他侧过头去,影子上,只有左肩,多出了一抹魂火……
“我放弃你了,妈妈。”
即墨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掌,一支破裂的步摇坦荡在了月光里,一个女人忽地摇晃着出现在他们三个人眼前。她扬起手,那支步摇落在她手中,猛地就刺穿了即墨的胸口。
女人的脸迎着月色不断变换,一半是即墨的母亲,一半是陌生的人的脸。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步摇尖锐的一端,刺破即墨单薄的皮肉,像是戳破了一张纸,细碎的鳞片像是水的波纹一样从他的胸口荡漾开去,即墨身影宛如雕像,直愣愣地落下来,落尽月光里。
“即墨!!!!”褚庭见状,猛地向前冲去,不知何时从店中出来的陆微一把将他扯开。
“咚!”那人影狠狠砸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
褚庭急红了眼,猛地甩开陆微冲过去,楞在原地的阎曈却惊讶于褚庭的反应,他看着屋顶上的人影,愣了愣,而后看着不远处摔落的人,竟有一瞬间的分辨不清,他内心暗骂自己魔怔了,紧随其后去看落地的东西的状况,他能确定的是,这个落下来的人,不是即墨。
褚庭冲上去一看,地上哪里有什么即墨,只有一个女纸人四肢断裂,破碎在那里,头部只有描了一半的脸,可双目却已被点了睛。
“哈哈哈哈哈哈……”屋顶上传来疯狂的笑声。“她果然恨我,她们果然恨我!”
本该落下来的人,站在屋顶上放肆大笑,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却没有血流出来。
“眼睛是最会骗人的东西。”陆微在褚庭身边嗤笑。“如今因为担心被蒙蔽,来日也会因为怀疑而被欺骗。”
陆微转过头去,凝视着屋顶上的即墨,皱了皱眉,即墨的情绪今天特别不对。
“礼物,礼物啊……”即墨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
『我会痛了,也知道我的追索一败涂地了……』
『原来他想要告诉我的、送给我的是这个……』
『我究竟,为何颠沛至此呢……』
『原来,原来她最恨我……我一直一直在找她死的的真相……我……』
『……还要追下去吗……』
阎曈看着即墨头顶飞速闪过的“弹幕”,忽然想起了那夜火车上,诡异的唱戏的声音。
“他……”阎曈盯着即墨刚想开口。
“子不语,怪力乱神……”即墨长长的叹息,像是断绝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他像是洞察了阎曈心事的一个冷漠的神邸,空洞洞的目光俯视着围在碎纸人旁边的三个人,而后缓缓地抬起手,食指抵住嘴唇。“嘘……”
月亮缓缓掠过天空,即墨消失在屋顶。三个人站在原地,破裂的女纸人被哪里来的幽火焚烧殆尽,徒留一支破裂的步摇躺在地上。
“器灵得到的最后一句许诺,是主人让她杀了自己的孩子,甚至剥离了一魂一魄交付器灵让她可以脱离步摇的限制。”
楼氏老人杵着拐杖,倚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三个人,门檐之下,月光落不过,只有门旁的灯笼有着几丝朦胧的光泽,它被夜风吹的摇晃,烛火摇曳晦暗不明,映的老人的笑容也越发慈祥和蔼的诡异。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结局。”
良久,陆微轻轻用双手捧起那支步摇,夜色中对那种近乎假面的慈祥的厌恶神色,在他靠近楼氏老人时,被小心地收敛起来,他冲着老人微微一礼,而后越过他,上楼找即墨去了。
褚庭紧随其后,完全没有理会这个老人,多年生意场上给他敏锐,让他下意识莫名抵触这个老人,甚至生不出一丝好感。
阎曈盯着这位老人,老人面色不改,任凭他打量着,门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匾额,那“烂柯人”三个字,如血液般凝涸。
“你不上去吗。”对峙良久,楼氏老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
“有那两个人就够了。”阎曈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一直想知道,这匾额和门旁的两幅对联儿的寓意是什么。”
“哦?很少有人会这个感兴趣。”楼氏老人流露出一丝诧异,而后恢复了笑容。“哪里就有什么寓意呢,不过是墨墨那孩子取着玩的……”
“烂柯人,指久离家而归乡的人,亦指饱经世事变幻的人。”阎曈直接打断了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看着像是劝慰前来置办白事的人,但结合着这烂柯人,可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这个匾额,应该不是即墨取的名字吧?这些,更像是一个人在形容他,也是在……警告他吧。”
“你果然别有居心。”楼氏老人笑容渐渐消失,冷脸看着阎曈。“墨墨他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的这双眼睛,真的是个麻烦……该……挖出来的。”
“那恕我冒犯,您的眼睛就是这么被挖出来的吧。”阎曈笑起来,而后越过楼氏老人,绕过屏风缓缓向楼上走去。“褚庭包括我们,一直都在找关于当年的消息,即墨不知道就算了,还能算是年幼可能与我们错过了,可是……您可是殡仪馆的老师傅了吧,经手的行当也不是消息不灵通的活儿,还恰恰相反。所以,您……又是什么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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