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疏桐火冒三丈,恨他们两人在人前这样明目张胆无所顾忌,走上前挽住樊寒枝手臂往自己身边拉,冷声道:“有恨,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二十岁了,该懂点事。”
樊潇也很不高兴,说:“这几人不论如何都是要让你认识的,不去也得去,老赖在你哥这里算什么?”又转向樊寒枝,道:“我带他去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来,你劝劝他,不然他要是在这儿闹起来,本来开开心心一个生日,搞砸了,大家不舒服,他自己以后想起来也不开心,照他的性子,记一辈子仇。”
樊寒枝和她对视片刻,低头附在黎有恨耳边轻声说:“去吧,哥哥看着你,不要怕。”
他侧头让脸颊和樊寒枝嘴唇浅浅碰了一碰,把他领带捋直,才总算跟着樊潇走了。来见的这几个人,实在看不出有樊潇口中说的那么重要。有两个是沈寂的同事,戏曲团里的,请黎有恨过几天去团里参观,大约是樊潇授的意;还有附近一所教会学院的校长,听樊潇话中的意思是想让黎有恨到这边来上学,黎有恨浑浑噩噩的,那校长说话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最后见了钱医生。
黎有恨不知道她竟也来了,被她那双眼睛看着,总觉得所有秘密都被窥探殆尽,连藏在心房褶皱里的灰扑扑的小心思也都无所遁形。
钱医生敬了他一杯酒,又把礼物拿出来给他,或许是听樊潇说了他学戏,送的一只宝蓝色水钻头面,着实华丽。樊潇笑着说让她破费了,把那头面往黎有恨额边比了一比,夸她好眼光,接着又借口离开,让他们两人单独说几句话。
黎有恨哪有心情,钱医生只好挑起话题,问是不是不喜欢生日礼物。他摇头,一边道谢,一边抬眼去看她的时候,不免又在人群中找黎铮,可这一回却和远处樊寒枝对上了视线,遥遥一眼,仿佛掷过来的一支银亮的长矛,将飘摇的他定住了,心里安稳下来,可被扎的地方血流不止,疼痛难当。
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不够,又喝了两杯。钱医生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又喝酒,焦躁地咬着杯沿,过了一阵儿,问道:“医生,我哥在您那儿看病的时候,他……他有说过什么吗?比如关于……”
他抖着嘴唇,一个“性”字含在齿间,吐不出来。
钱医生犹豫片刻,道:“按理来说我不能泄露关于你哥哥的任何信息……不过其实我没有从他那里知道什么事情,他是我所有病人里最特别的一个,在来看病的大半年里,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他只是按时过来,在诊室里坐两个小时,再回去。”
黎有恨皱起眉,“是这样……他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啊对了,有一次他说话了,是要走的时候,我送他到医院门口,外面下雨了,蒙蒙小雨,他站着看了很久,突然说‘我好想我弟弟’,他说你哭起来就像卡尔加里下雨,绵绵细细一点声音都没有。”
黎有恨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惊讶在胸中停了一秒,随即被沉重的痛楚挤出去,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原来樊寒枝也是想念过他,可眼泪止不住要掉,竟哽咽起来。
樊潇听到动静,忙过来查看,对众人陪着笑,掐着他手心低声叫他克制,把他往一旁休息室带,进去了,不料黎铮也在这里,搂着一个女人在调笑,若不是他们打搅,怕是就要在这儿乱来了。
樊潇沉着脸,终于在这时候爆发了,拿起桌上水杯就往黎铮身上砸,骂道:“恶心东西!滚出去!”
黎铮懒懒散散,仍好整以暇坐着,那女伴倒跑出去了。
樊潇气得头昏,再去看黎有恨,见他扑倒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他实在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父子简直一脉相承。当下也不管了,甩手走了出去。
屋子里剩父子两个。黎铮给黎有恨递纸巾,说:“怎么了?过生日哭成这样?真不像样。”
黎有恨把纸巾推走,愤愤瞪着他,片刻后问:“就是她么,刚才那个女人?”
“不是,那是我的女伴,”黎铮狞笑一声,“我给你找了一男一女,人在外面喝酒呢,现在给你叫来?”
黎有恨咬咬牙,眼泪往袖子上胡乱一抹,冷声说:“好啊。”
黎铮领着那一对男女上楼,黎有恨走在最后,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被台阶绊倒,说不清是醉的还是气的,眼前全是重影。浑浑噩噩跟着进了房间,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发上,那男女一左一右拥上来,一个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个蹲下来把手放在他腿上。他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沙发扶手,指甲都嵌进去。
黎铮没有走,调暗了灯,正好茶几上放着一瓶酒,打开来倒了三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来晃了晃,说:“有恨,爸再给你个好东西。”
黎有恨抬眼瞄他,摊开手掌去接,看着那几粒小药丸,扯了扯嘴角,哑声说:“我、我有点害怕……你能在门外守着么?”
“行,今天你过生日,寿星最大。欸,你们两个可得让我儿子玩开心了。”黎铮朝他眨眨眼,推门出去了。
黎有恨胃里一阵痉挛,强忍着,把那几粒药丸放进口袋,只去喝酒,一连喝了四五杯,手不停地发颤,洒得白西服都要被染红了。那女人笑着,柔声说不要紧张,已然开始脱衣服了。
他阖着眼帘,站起来走向沿墙的一排长柜,说:“你去洗澡,你去洗个澡再来……”
于是那女人进浴室去了。他还伏在长柜前,在晦暗的光里摸索着,什么都没抓到,再去翻抽屉,一个个拉开来,终于握到一把餐刀。
那男人在一旁悠哉喝了两口酒,问要不要他们先开始。黎有恨低声应了,颤颤巍巍地把衬衣从裤子里扯出来,又拽领口,故意扯掉了两颗扣子,解了裤子,松垮垮吊在腰上,又揉乱了头发,在自己脖子上印了几个掐痕。
屋子里昏昏的看不清,那男人只知道黎有恨在脱衣服,还笑着让他别着急,自己也脱了外套靠过来,从后面搂住他,不想黎有恨却突然回过身来举着那餐刀直直地朝他脸上扎,他躲闪不及,被划了道口子,站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抹了抹脸,看着指尖血迹,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听得黎有恨惊声尖叫起来,又一连喊了好几声“爸”。
黎铮在外头抽烟,听见这样凄惨的动静,心里一咯噔,甩了烟踹开门冲进来,却迎面对上一把餐刀,没收住脚,被一股力推着往前一撞,耳边炸开皮肉吞吃刀子的细闷声响,愣了一愣,低头一看,肚子上一条血口子,黎有恨细瘦的手握着刀柄,在晦暗的光里,不知怎的雪亮,托出一处处紧绷发白的关节和手背上延伸出去的青紫色经脉,略一抬眼,是他狰狞狂乱的脸,一派死寂的灰,眼却涨红,满是血色,滚出豆大的水珠来。
疼痛渐渐蔓延开来,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喉咙里泄出一长串哀嚎,趔趄着往后退,仰面倒在走廊上。
房间里那男人见状,大骂一声“疯子”,推开站在门口的黎有恨,一下子跑没了影,女人从浴室里走出来,见了这样一副场景,只是尖叫,吓软了腿跌在黎有恨脚边。
黎有恨倚在门框上,恍恍惚惚,意识往远处飘,灵魂仿佛离了身体,飘在空中冷眼望着这一切,不一会儿周围闹起来,他眯着眼睛竭力辨认,模糊的视线里来来往往的人,紧接着是樊潇的脸,在面前左摇右晃,分成四五个,围着他转。
“恨儿!有恨!这到底是怎么了……让你们去叫Ethen和钱医生过来,这么半天了,人呢!恨儿!黎有恨!”
他被这最后一声唤惊醒了,耳鸣了片刻,眼前渐渐清明,看到樊潇一脸焦急,拽着她的手就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妈……刚才、刚才爸说要送我生日礼物,带我来这里,结果进来两个人,他们……他们脱我衣服,我好害怕,我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刀,我、我好像刺到人了……是他们拽着我把我按在床上,我不想的……”
樊潇默默听着,垂眼盯着走廊地毯上那一滩血迹,气得浑身发抖,耳垂上流苏耳饰来回撞在脸颊上,她竭力稳住声音,把黎有恨揽在怀里,“好了没事了,你跟妈妈过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坐下来说。”
她往楼梯口瞥一眼,见Ethen和钱医生已经上来了,便要把黎有恨往对面房间里带,抬脚迈步的功夫,忽然一声“恨儿”砸过来,黎有恨一怔,随即哭喊着,挣扎不休,要往楼梯口去。
“哥!哥!”他叫得凄厉,声音简直要把屋顶戳破了,樊潇忙捂住他的嘴,拽着他进了房里。
等樊寒枝跑到这儿,那门正在他面前“嘭”地合上了,扇出一道冷冽的风。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四下打量,瞧见地上的血迹,眼前一阵发黑,捶了几下门,听到黎有恨在里面喊他,一声又一声,直把他心都急碎了。
第53章 53.愿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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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敲门,不见人来应,只有黎有恨的哭声往外飘,耳边仿佛还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朝走廊尽头的窗户看去,正见着落下的闪电把窗外一株海棠树照亮,才惊觉真的要下雨了。那海棠花叶在风中淆乱翻飞,不知是枝条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震在窗户上啪啪直响,仿佛也打在脸上,整个人都烧红了,喘不上气,扯散了领带,两手抓着门把拽了几次,哪里拽得动。古堡的门全都又厚又沉。
正要让人去叫管家拿钥匙过来,门突然开了,但只露了条缝隙,他把手指挤进去,牢牢抓着门框,朝里喊了声“恨儿”,没听到回应,觑见黎有恨的衬衣衣角飞扬着扑到跟前来,人似乎跪倒在了门边,看不见脸,有几绺头发飞到外面来,又见他举起细瘦的手臂,把软而冰的手指送到了自己手里,立刻回握住,掌心里一片痛麻,这时才终于听见他呜咽着叫“哥哥”。
“妈!我要出去!”然后他又含混不清地说了什么,身体的抖动,以至于骨骼和心脏的震颤都沿着手臂传递过来。
樊寒枝心口惊跳,朝里厉声喊道:“樊潇!开门!”
樊潇探脸到门缝前来,她似乎一直就站在门边,这么一动作,膨大的礼服裙摆像黑死的海水涌上来,即刻淹没了黎有恨,只剩下一点儿他白的手臂。樊寒枝有些恍惚,收紧手掌不敢放松,怕一放松,黎有恨真要堕进水里淹死了。
“恨儿,别哭了……樊潇——”
不等他说完,樊潇猛地将门往里一拉,他手还卡在门缝里,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痛得钻心,但仍把黎有恨握得紧紧的。黎有恨反倒像是手被门砸了,惊叫起来,身子一歪向一旁倒去,衬衣上斑驳的污渍露出来,不知是红酒还是血。
“妈!不要!你让我出去……”他另一手去抓樊潇的裙子,却不想樊潇一巴掌打了过来,扇得他耳鸣头晕,眼前直发黑,当下连哭声都止住了,捂着脸愣愣地看向樊潇,樊潇眼神锐利如刀,看过来仿佛就从他脸上剜去了一块肉。
“还要哭到什么时候!今天这么多人都在,非闹得人尽皆知么!”骂完了,再看向门外,樊寒枝把那一声巴掌听得清楚,正阴恻恻地望着她,她冷哼一声,全然不顾体面了,一伸手出去攥住樊寒枝的头发晃着,又骂:“混账东西……你几岁了?跟他一样不懂事?干什么你们两个人弄得要生离死别一样?”
樊寒枝眼睛涨红,沉默不语,拽开她的手就要挤进门里来,樊潇推他一下,压着怒火,低声说:“刚才恨儿差点被黎铮那畜生找来的人欺负了,说是黎铮要送礼物给他,带他到房间里,结果有人把他压在床上……”
樊寒枝一怔,眉头松了一松,马上去看黎有恨,瞥见他一片软白的脖颈,断掉似的折在那儿,眼睛却在往这边瞟,对上视线后才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朦胧的泪眼中透出雾气般薄白的悲悯,丝丝缕缕缠绕过来。
外头又响起雷声,一时之间震得樊寒枝心头大乱,方才被门那样砸了一下都没松开的手霎时卸了力,黎有恨柔腻的手指水一样滑了出去。他踉跄后退了一小步,身子晃了晃,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一侧头,看见Ethen,钱医生和邢疏桐不知何时都到了这儿。
樊潇把门推开了一些,凑近他,继续说:“黎铮被恨儿刺伤了,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我也还不清楚,我刚才让人悄悄送他去医院了,你现在马上下去稳住客人,别让消息传出去,这边有我,我先问问情况,马上就带恨儿去找你,不是要切蛋糕了么……还有,你再去一趟医院,让黎铮把嘴巴闭紧了,不许走漏一点风声。”
说着,给钱医生和Ethen使了个眼色,侧身让两人进了屋,立刻关上了门。
樊寒枝垂眼看着从门缝里溢出来的光线,仿佛也能看见黎有恨喑哑的哭声淅沥沥往外流,看见他拍着门喊,喊哥哥我错了,别不要我。
他握了握红肿的手指,转过身,往楼梯口去,一边下楼一边重新系好了领带。邢疏桐跟上来,帮他抚平了西装的褶皱。他朝她伸出手,她把手轻轻往他掌心一搭,递过来一段与温热的体温,与黎有恨的截然不同。他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忽然又像是要往一边倒下去似的,身形不稳。邢疏桐随即挽住他手臂把他拽回来,从路过的侍者那儿拿了一杯酒,塞进他微颤着的手里。他喝了酒,把杯子还回去时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挽着邢疏桐走进了人群里。
没一会儿管家和Ethen过来,说黎有恨实在闹得厉害,寻死觅活的,摔杯子撞墙,差点要对樊潇大打出手,只能让钱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现在已经在房里睡下了,没办法再下来见客。于是生日蛋糕就没有切。Ethen给樊寒枝简单检查了手指,应该没伤到骨头,只是要肿痛上几天了。
外面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倒是没有影响众人的兴致,一直玩闹到过了午夜才散场。雨还没停。安排车子把住得近的客人送回去,远一些的就请他们留宿。所有事情都安顿好了,樊寒枝再坐车到医院去。
进了病房,正好有护士在给黎铮换输液吊瓶,黎铮也醒着,看脸色似乎没什么大碍,护士也说刀只是插进去几厘米,又是不锋利的餐刀,养几天就能出院了。
他收起雨伞,坐在床边椅子上,一言不发,床头的夜灯光斜照过来,横在他胸前,他的脸隐在暗处,只领带夹喧噪地亮着。
黎铮望了他几眼,也没说话,背身半躺着,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忽然病房门被撞开,是樊潇,换了身干练的女士西装,风风火火走到床边,二话不说甩了黎铮两个耳光,待黎铮要开口,她抢先说道:“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声张——”
“哈!怎样?你还要杀了我不成?”黎铮冷笑一声,摸着脸,“你这两巴掌我受着,后面有你苦头吃……嘴巴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说什么说什么,明天我就叫几个记者过来,昭告天下你的小儿子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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