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贡领了命转身向屋外走去,离开时看了眼落寞无助的程琉青,转头对着聂舒喊道:“把程公子扶去别的房里歇息。”
聂舒闻言看了傅宴存一眼,见傅宴存点了头才起身朝程琉青走去。
程琉青此刻已经没了力气,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聂舒拉着他走他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程琉青的寝室在二楼的最里面,聂舒拉着他往外走了几间房,终于挑了一间合适的屋子。
“程公子您现在这里等着,待会指挥使问了话就过来。”
闻言程琉青没有反应,只站在屋内双眼无神地看着聂舒,一言不发。见状聂舒也不再多留,关上了门就赶忙朝傅宴存走去。
屋内静得可怕,程琉青待在这死物中,心跳声显得格外的突兀。
都说人死了,活着的人就会追忆他的过去。于是程琉青开始费力地想,认识吴三能时他十六岁,吴三能那时应该已经二十了。
听吴三能说他的前半辈子活得不舒心,年少时双亲离了他,后来遇着莲息以为苦尽甘来,可也不过两载莲息也自缢去了,后来跟着程琉青作伴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到如今死得不明不白。
吴三能拖拖踏踏活了几十载,倒是这一刀实在锋利,砍断了一生的念想,只一眨眼就没了呼吸。
可吴三能死了,杀死他的人还在自己眼前,他却没了力气,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程琉青坐在圆凳上看着桌上的茶具发愣,不一会儿傅宴存就推门进来了,程琉青听见声响也没抬头,只是垂首坐着,面如死灰。
傅宴存先是在沉默了半晌,接着缓步走到程琉青面前低头看着他,“基本算是问出来了,是赵择汇派的人。”
和心中的猜测不差,程琉青只觉得悲愤,咬牙紧紧闭上了眼。
傅宴存看着程琉青的模样心里有一阵瘙痒,不自觉舔了唇上干裂的纹,随即转移了话题,“此处已经不安全,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这话像是笃定了程琉青会跟着他一起走,不过程琉青也知道现在的情形自己是一定要离开岱镇的,与其离开自己一个人逃亡,还不如跟着傅宴存还能有个依靠的,可现在他还不能走。
“我要安葬吴三能,把他和莲息埋在一起。”程琉青渐睁开了眼睛,抬头看着傅宴存,眼里是没有一丝退意的坚定。他不管傅宴存会不会同意,只是他一定要安葬了吴三能。
傅宴存看着程琉青没有犹豫,所以程琉青没做等待就听了答案。
“我跟你去。”
回答得肯定又快速,程琉青从前极少遇到这样果决的人,程琉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掩住些许敬佩的情绪,点头轻声应了。
傅宴存又说:“你先等着。”说罢就转身朝外走去。
此时程琉青像是预料到他要做些什么,猛地抬了头,连忙把自己方才的猜想说了,“孟云他…他可能走水路,岱镇的南侧是澍镇,镇上有一个回平渡。”
傅宴存顿住了脚步,片刻后转过身来仔细看着程琉青,“你怎么知道?”
程琉青被傅宴存的眼神看得一怔,不由得紧张起来,抓着桌沿站起来与他对视,话说出来有些犹豫,“我猜的…渡是渡口的意思……你若不信就…算了。”
气氛一时凝住了,傅宴存像是在思索程琉青这番话,程琉青看着他沉思的神色忍不住说,“你们可有派人去水路看了?”
傅宴存站在不远处,闻言挑了挑眉沉声道:“你猜得不错,正是要去澍镇。”
原来他早就想到了,程琉青一时觉得羞赫,原还以为想了多好的法子,到头来不过是他早就料到的事情。
“方才落了些功夫,恐怕如今他已逃窜上船了。”说话间,傅宴存的手擦过刀鞘,声音落入程琉青的耳中。
傅宴存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出了门,随即门外响起了交谈说话的声音,程琉青不自觉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眼神追着傅宴存的动作,看着他同陆子禾和聂舒二人交谈。
“程公子。”
醇厚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程琉青一缩脖子忙不迭转头看。
程琉青转头见是林贡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程公子可是受到惊吓了?”林贡看着程琉青如惊弓之鸟一般,模样狼狈极了,瞪大了水意朦胧的眼睛,眼角通红。
程琉青抿了抿唇,说:“还好。”
林贡走近了几步,双眼直直地看着程琉青,“如今看来,程公子日后还是不要离开朔卫单独行动了。”
程琉青凝眉看着他片刻,随即越过他看到了向这边走过里的傅宴存,“这样么……”
这话说得敷衍,程琉青不喜欢林贡也不爱跟他答话,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林贡是朔卫,所以他看向自己的眼里带着太过浓欲的探究。
林贡听了程琉青的话有些无措,瞧见傅宴存来了也赶忙住了嘴,收起松懈的神色,站得笔直。
“林贡你带着聂舒他们继续追,陆子禾和其余三人会迟一些和你们汇合。”傅宴存说完就转头看着程琉青,示意他往楼下走去。
程琉青是准备走的,可又想到了月喜,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傅宴存说道:“还有月喜,让月喜跟着他们一起走吧。”
“程公子不和我们同去吗?”
程琉青只等着傅宴存的回答,并不想理会林贡的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傅宴。
傅宴存的眼神从程琉青的脸上移开,看着林贡说道:“他同我一起要办一些事,你们先去,让黎璇把那个小丫头带上。”
傅宴存说了话,林贡也不敢再问,行礼答道:“属下遵命。”说完也知不能再耽搁,转身就走了。
眼见着林贡走了,程琉青顿时轻松不少,缓和了方才僵硬的表情看着傅宴存,说了声多谢,傅宴存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此后二人不再多言,一齐往楼下走去。
到了楼下程琉青就见站满了朔卫,黑压压的堵在屋内。只见林贡一声令下,朔卫又都涌了出去,屋内一时只剩了陆子禾和另外三人,等程琉青再时,马蹄声已经走了好远。
陆子禾看着傅宴存问道:“指挥使,都收拾好了,咱们要往哪去?”
傅宴存闻言转头看着程琉青,“走吧,你带路。”
程琉青知道这是要去安葬吴三能了,点了头就往外走,一出茶楼就看见了板车上盖着白布的尸体,饶是他看着吴三能倒在了自己眼前,可冲击远不如这样,强烈又直白。
他泥塑似的站在门口,眼里多少个吴三能重合交叠,最后变成了这样一个了无生息,面覆白布的模样。
程琉青捏住白布堪堪掀开一角,看着吴三能尚未僵冷的眉眼,声音极小,像是说给他听,“我来送你。”
板车拉着吴三能往岱镇的小山驶去,程琉青跟着傅宴存跟在后面,远远的便看见了莲息的墓,小小的山包立着一块石板,周遭长了杂草,荒草萋萋间生了几朵黄花。
程琉青伸手指了一下,声音不觉有些嘶哑了,“就是那处。”
跟在一旁的另外几个朔卫连忙跑上前去,在一旁找了一块地就开始挖坑。陆子禾见状不由得笑道:“咱们从来都是带人走,这还是头一次送人走呢,新鲜。”
程琉青尚未反应过来傅宴存就赏了陆子禾一个眼刀,陆子禾被盯得缩了缩脖子,收了玩笑转身就朝山包上跑去。
几个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挖出一个坑,程琉青撑着铁锹直喘气,看着其余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多……多谢,余下的…便让我自己来吧。”
程琉青想,自己本就许久没来看过莲息了,今日吴三能又下葬得仓促,是他对不起莲息,他想一个人陪着莲息说会儿话。
“你们现在去追林贡,我和他随后到。”傅宴存一把将铁锹扔到板车上,指着板车对陆子禾几人说道。
傅宴存的话在挥庸的分量程琉青已经懂了,所以陆子禾听完没有片刻犹豫,带着人推着板车就走了,一时小山上就只剩了他与傅宴存两人。
程琉青费力地把吴三能拖进坑里,只是看着他被黄土包裹的那一刻,鼻头瞬间涌上酸涩,像是再也忍不下去,程琉青一把丢开铁锹扑在地上痛哭。
吴三能是他在岱镇最后的牵挂,没了吴三能他还能去哪呢?
情绪来得突然,程琉青毫无征兆的呜咽让傅宴存愣了。他先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哭得厉害的程琉青,随后渐渐蹲下来,有些无措地看着程琉青,回想起每次傅玥伤心的时候,他都会伸手拍一拍傅玥的头,然后哄她说别哭了。
只是他突然觉得程琉青和傅玥是不同的,在他心里,程琉青似乎要比傅玥更脆弱些。
于是傅宴存伸手拢住程琉青的侧脸,感受到湿热的水划过掌心的颤栗,心头蓦然觉得软,他深知往日的恩情和愧疚中多了心疼,如今是真的不愿再让程琉青难过了。
傅宴存的掌心此时和他的心思一样炽热,只是程琉青无心感受,被傅宴存的动作惊得一愣,连忙偏头躲开傅宴存的手掌,慌乱地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
程琉青抓着铁锹站起身来,说话有些磕巴,只是声音还是黏糊的,带着哭过的湿意,“不必…不必……”
程琉青的声音传来,傅宴存便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似是有些出格,像是越界了,随意点了头便也跟着站起来。
一时二人无话可说,只是埋头铲土。
程琉青一面动作一面担心,他怕自己方才说的话惹火了傅宴存,毕竟刚才的情境,傅宴存也是出于好心想来宽慰他的,如今看着傅宴存的黑脸,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伤人了。
直到黄土将吴三能掩盖了,傅宴存扔了铁锹发出闷声,程琉青才放下心来。
程琉青看着并在一起的两个坟丘一时竟有些难以言说的欣慰,他踩着满脚的黄土走到莲息坟前,刚想伸手摸一摸石板上的字,又畏惧似的停在半空。
“孟莲息是谁?”
过这么多年,程琉青终于等到了第一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竟也没想到会是傅宴存。
程琉青伸手触碰到了石板,脸上浮现些笑意,“她是我阿姐。”
第21章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收集孙直遂的罪证吗?”
程琉青偏头望着傅宴存,嘴角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漫进眼里。
这个时候提起这个问题,傅宴存不难想到是为了什么,“为了她?”
傅宴存走到程琉青的身后,垂眸安静地看着程琉青,看他消瘦的脊背和湿润的黑发,轻声叹了口气。
傅宴存不得不承认,程琉青这个模样他实实在在的心疼了,那些别样的情愫,他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
程琉青从来没向人说起过莲息的事,再度开口时声音的确有些颤抖了,说出的话也是语无伦次,“我……莲息她和吴三能都太苦了,孙直遂不是人,他对莲息,对婆婆都不是东西!莲息他们不该遭罪,是孙直遂该死!”说着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竟站了起来。
程琉青握紧了拳头,顶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傅宴存,说话又急又快,“她…她已经和吴三能定亲了,为什么…为什么孙直遂这个畜生还要强要她……她…莲息她…不想死的…”
傅宴存看着眼前的程琉青,他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和愤慨的言语倒让傅宴存有些割裂了,这样激愤的情绪,不管是前世还是如今傅宴存都从未见过。
“孙直遂已经伏法了,孟莲息的仇你也报了。”傅宴存皱了眉头,走得离程琉青近了些。
傅宴存的话像是慰藉,“莲息的仇…报了……”程琉青看着傅宴存喃喃地念着这句话,神色似有些茫然。
程琉青的视线落到另一个小土包上,那上面没有石碑,更没有姓名,可程琉青知道那是吴三能。
莲息的仇报了,可吴三能的仇人还在世上,赵择汇还活着。
程琉青慢慢转身朝傅宴存走去,在离他不过几步的位置停下,良久后他平静地问:“傅宴存,你会杀了赵择汇吗?”
程琉青问完直勾勾地看着傅宴存,四目相对,傅宴存极坦然,程琉青也丝毫没露怯,迎着傅宴存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
太阳快要西沉了,火红铺满了整个天空,群山蒙了一层昏黄朦胧的薄纱。
傅宴存正好站在夕阳的余晖下,周身沐着暖光,轮廓也变得柔和,他看着程琉青笃定又冷静地说:“会。”
程琉青闻言愣了一下,微微蹙眉看着傅宴存,他回答得这样快,倒让程琉青怀疑自己只是说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杀人不是小事,杀赵择汇更不是。
黄昏使得周围变得暧昧缱绻,程琉青抑制的思绪在傅宴存的纵容下冲破了桎梏,理智在疯狂地阻隔,他仍旧没有避开傅宴存的目光。
刹那间,程琉青心里有一个猖獗的念头,他问:“是为了我吗?”
傅宴存目光沉沉地看着程琉青,像是坦白一般,还是那样沉着的语气,“我从前与他共事五年,从未想过要杀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他们都懂是什么意思。
程琉青先是怔了,接着眼里闯进了昏黄的光,他听见傅宴存的声音落在耳侧,“程琉青。”
半晌,程琉青看着傅宴存轻声应了,“嗯。”
“程琉青。”傅宴存又叫了他一声,咬字清晰,郑重其事一般,“我就是为了你,无关报恩。”
傅宴存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否决了一切退路却也没有说得过于直白,他要程琉青听清楚还想要他听明白。
程琉青依旧沉默着没说话,傅宴存的意思他像是懂了,可他仍然有些不确定,他想,他与傅宴存相处不过数十日,断不至于如此。
傅宴存的目光使程琉青手心出了黏腻的汗,程琉青强忍着移开眼的冲动,轻声问道:“这话是认真的吗?”
他问傅宴存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傅宴存说得越多,他越有把握去做。做什么呢?不过是报复傅宴存罢了。
对程琉青来说旁人的真心要紧,可傅宴存的不是。
就算是这几日傅宴存真的护着他对他好,可这能算数吗?傅宴存依旧杀了他,尽管他什么都没做。所以不管傅宴存对他有几分真心,程琉青都不会在乎,因为那些只不过是他报复傅宴存趁手的利器,便再没有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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