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回微微有些犯难,眉头蹙起隐有一丝烦躁,手拨弄串珠的速度不免更快了些,清脆的碰撞声在屋内回响。
他想得口干,思索间又端起茶盏尝了一口,留香阁的茶是有些甜腻的花茶,不清口,玉回喝了总觉得黏糊糊的。
突然门外传两人的交谈声,声音由远至近,屋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房门便被人硬生生地推开了。
推门的力气很大,哐当一声,让屋内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皆吓了一跳。
玉回手里的茶盏将将放在桌面上,遮掩面容的兜帽还耷拉在肩膀上,他只是下意识朝门口看了一眼,未放稳的茶盏便毫无预兆地摔落在地。
茶水飞溅,在他褐色的衣服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渍,手也沾上湿漉漉的茶水。
玉回的神情有片刻的僵硬,却又极快地反应过来,转过身来别过脸去,堆叠的兜帽正好遮住了他的脸。
站在门外的傅宴存亦顿住了脚,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冻了一般,他连开口说话的余力也没了,只迫切地看着玉回。
他看着自褐色的衣袖下垂的手串穗子,青绿的颜色格外显眼,手串松松垮垮地戴着一只修长的手上,那只手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飞快地往回缩,一眨眼便看不见了。
“傅…傅大人!”
第99章
香粉浓烈腻人的味道塞满了整间屋子,初闻着尚还觉得呛鼻,只是待得久了倒也不觉得了。
门外的龟奴被芮英的眼神瞪得冒了汗,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又手脚利索地掩上了门。
芮英看着傅宴存不免惊讶,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
只是没等到芮英走进,傅宴存便大步朝玉回走了过去,芮英看着他的举动心惊不已,却依旧带着笑,勉强道:“傅大人傅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傅宴存脚步并未又丝毫的停滞,不过他的去路被阿连拦住了。
“让开。”傅宴存的声音低哑,神色一副急躁的模样。
虽犹记得傅宴存昨日似要吃人的模样,可阿连却并不为所动,依旧梗着脖子不不让步,“大胆!你可知这是何人?岂容得你放肆!”
二人僵持间玉回已经戴好了兜帽,厚重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
见他转身要走傅宴存便一把推开阿连就上前抓住了玉回的手,可在碰到手腕的那一刻便被玉回狠狠地甩开。
玉回抬起了头,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也听出他话中浓浓的恼意,他厉声道:“让开!”
傅宴存挡在玉回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了玉回,他的目光急切地在玉回身上巡视,试探伸出的手最终停在了半空,他看着被兜帽遮住面容的人,颤声道:“琉青?琉青…琉青是你吗?”
他每说一次名字都要停下来停顿许久,像是固执地在等待回应。
其实在第一声的名字说出口时傅宴存的眼中已有些模糊,只是他不甘心,于是又固执地叫了一遍又一遍,可面前的人都始终未曾给过一个眼神,连那一丝注意也没分给他。
“傅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他…他可不是什么青……”芮英说得着急,不免拔高了声音,听着有些尖锐。
“那他是谁?你告诉我他是谁!”
傅宴存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他的双眼猩红,额上的青筋暴起,垂在身侧的右手用力地攥紧,他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让他陷入混乱之中,耳中尽是嘈杂的声音让他像是歇斯底里一般。
他只感觉血液在沸腾在无尽地流动,他试图找到那个宣泄口,他朝玉回伸出了手,他想要摘掉他的兜帽。
可伸出的手被玉回用力地拍开,那一瞬间傅宴存碰触到他的手指,指尖是惊人的凉。
玉回略微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接着伸手一把扯下戴着的兜帽,他仰起头极坦然地看着傅宴存,看着这个神色仓惶的不速之客,蹙起的眉间有不悦之色。
兜帽下是一张与程琉青极为相似的面容,尤其是那双圆润饱满的眼,连上翘的弧度也半分不差。
玉回束着玉冠,肤色较白,因而鼻尖上那颗小而耀目的红痣更为显眼,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倨傲。
傅宴存在看清他的面容后攥紧的手一时松了,其实程琉青的容貌虽算不上英气也够不着阴柔,不过他的眼神生得格外的好看,闪烁着灵动的光。而面前的玉回,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消瘦的面颊衬得眼睛更大,只是眼神黯然。
四人就这样默默无声地站在,陷入这样香粉漫天的屋内,目光灼灼地盯着旁人,或是提防或是企盼。
傅宴存凝神看着玉回鼻尖上的痣,这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呢?他的身量不算高,连仰头看向自己的模样也与程琉青别无二致。
除了那遥不可及的眼神和鼻尖上的痣,傅宴存便再也找不出这不是程琉青的证据来。
他又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
玉回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开口道:“我是鄢朝九皇子,你是谁?”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冷静,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的情绪,像是在印证他说的话是多么真实,他是多么的镇定和稳重。
玉回的冷静淡然真让傅宴存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傅宴存没有回答,他依旧装着糊涂,只是用贪婪的目光仔细地看玉回,他像是在把过去两年的时光全都找回来一样,尽管他的心里也知道,这并不是程琉青。
他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原来这不是程琉青。
所以最后傅宴存眼中的近乎狂热的期待依旧是渐渐淡了,他侧身垂首后退几步。
转瞬,他与玉回的距离又变得更远了,他并不再看玉回,而是恭敬地低声说道:“冒犯殿下了。”
傅宴存的声音其实听起来是有些许的不甘,像是无可奈何一般,迟疑而试探。
只是玉回并没有理会,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从容地戴上兜帽,缓步从傅宴存身边走了出去。
他的衣角似乎擦过了傅宴存的手背,傅宴存也试着伸了伸手,可那一瞬实在是太短暂了。
阿连紧紧地跟在玉回身后,试图隔绝身后傅宴存似要再度纠缠上来的视线。
芮英生怕傅宴存还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前脚玉回走了出去她便利落地关上了门,手抵着门,十分警惕的模样。
傅宴存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伸手揉捏着眉头,觉得眼眶真是生涩不已。
芮英见状便觉得傅宴存一时可能不会有什么举动,便松懈了心神,缓步朝傅宴存走去,她伸手轻巧地拨开眼前的珠帘,柔声道:“不知傅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许久没有应答,芮英心里不由得打起鼓,却也耐着性子等着。
良久后才听见傅宴存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想请你同我去一趟曹家。”傅宴存转过身来看着她,“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请姑娘你放心。”
闻言芮英便知这是为了他妹妹和离的事,她与傅玥也曾有过一面之缘,虽不是什么好的会面,倒也让她记了许久,所以其实她心里是很乐意去的。
“此事……我怕是帮不了大人,不光因着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更是我亦有不得已的理由。”
她若是真帮着傅宴存去指认曹致甫,那从今往后她也别想在留香阁待下去了。
傅宴存略一思索便也懂得了她的顾虑,芮英要是真跟着她去了,传扬出去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光临留香阁了,只因人人都知道那里的姑娘不安分。
“你只需悄悄同我去到曹家即可,我不会让你上公堂,更不会让曹致甫泄露半分,若你犹不放心,我也可以替你赎身免去后顾之忧。”
傅宴存的话让芮英眸光微闪,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宴存,先是沉默了许久,接着才喃喃道:“赎身?你…你替我赎身?”说完她嘴边勾起一抹浅笑。
这句话她虽然听得多了,可即便是这样每次还会让她又燃起希望。
傅宴存自然知道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既然这样说了,便也是有十足的打算的,他开口道:“那位九皇子也是这样对你说的?”
芮英神色一滞,垂眸错开了傅宴存探究的目光。
“你若答应我,我明日便来替你赎身。”傅宴存负手而立,掷地有声,不是在说笑的模样。
只是从前芮英付出过太多的等待,她这次不愿意再抱有过多的希望,轻笑了一声,直言道:“据我所知,大人如今已不在朝廷当差,赎我可需要七百两银子,大人您拿的出来吗?”
七百两,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天堑般的鸿沟。
虽然早有预料可不免还是被惊讶了一番,傅宴存颔首,道:“我既然开了口,便不会失信于你,明日我便带着银子来替你赎身。”
他言之凿凿,芮英又快要相信了,她沉默着,最后赶在傅宴存要转身出门前开了口。
她说,“你只需要带五百两,我攒了不少钱的……”
傅宴存住了脚,转过身去朝芮英略施一礼,道:“多谢。”
芮英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她摁着胸口压制着疯狂跳动的心,脸上渐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嘴角勾起时微微地颤抖,笑着笑着眼角就落了一滴泪下来,滴在桌面上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慌乱地抹掉泪痕,依旧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
傅宴存回到福顺巷时已经是将近傍晚了,他甫一踏进院内就见陆子禾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语气是掩不住的高兴。
“傅小姐醒了!”
闻言傅宴存登时大喜过望,脚步飞快地朝屋内跑去。
他猛地冲进去就见傅玥倚在床上,水云一口一口地喂着汤药,她的脸色还是病态的白,只是整个人看着稍有气力了些。
傅宴存愣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踌躇了半晌才开口道:“感觉如何?身子可还痛吗?”
傅玥等着喝完水云喂过来的最后一勺药,接着拿手巾擦了擦嘴,这才抬起了头来,看着傅宴存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已经好多了。”
傅宴存看着桌上摆着的汤药,又有些担心,“好,只是光喝汤药也不是办法,你可有胃口?想要吃点什么?”
水云听后连忙说道:“少夫人方才喝了白粥,如今怕是会吃不下了。”
傅宴存听见她话里少夫人三个字,一时高兴的神色也沉了下来,敛了喜色,看着傅玥道:“我今日去找了留香阁的一个姑娘,她明日同我去曹家,一定会让曹致甫与你和离的。”
傅玥苍白的脸上不经意有一丝触动,她缓垂眼盯着棉被上的花纹,并未开口说话。
听着屋内陷入了沉默,陆子禾二人一时也不好突然再进去,只站在门外踌躇着。
半晌,傅玥才开口道:“你许诺了她什么?”
她指的是谁傅宴存自然知道,他回答道:“明日我去替她赎身。”
“赎身?”
傅玥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她抓紧了棉被,神色有些诧异,她看着傅宴存似是觉得他疯了,“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傅宴存见她尚还愿意同自己说话,不免走得离她近了些,解释道:“我昨日一时冲动落了把柄在他手上,他已状告了我,一时不好直接与他理论。”
他隐去了曹致甫说傅玥犯了七出一事,若依照曹致甫的说法,那他便是要休妻,傅宴存不由得冷笑一声,曹致甫真是好厚的一张脸。
闻言傅玥默然,听来傅宴存此举也是无可奈何,她想了想又说道:“我陪嫁的物件一应全在曹家,这两年他们虽吃喝用了不少却总还是有的,若拿回来当了应当也够用。”
“他们动了你的嫁妆?”
傅宴存立刻想起摆在曹家多宝阁上的瓷瓶,心里顿时烧了怒火,他一时难掩愤怒。
傅玥并没说什么,她细看着傅宴存恼怒的神色中似有浓浓的倦意,于心不忍,还是开口劝道:“你应当也是奔波了一天,不若回去歇下吧。”
傅宴存听她关心自己,连忙就要应下,可走准备走时又想起了她的陪嫁,顿时神思清明了许多,他思忖了片刻,问道:“陪嫁他们用了,那陪嫁丫鬟呢?”
“你是想问月喜吧?”傅玥声音虽轻,却也说的肯定。
棉被摩擦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是这样扰人,粗粗地划过傅宴存的心,让他忍不住紧张起来。
“是。”
傅玥凝眉看着他,复又叹了口气,她竟以为傅宴存会忘记,“月喜被林都统买走了,就是现在的林将军。”
“从前曹致甫说她们惊扰了他母亲,又说府上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便将她们都发卖了,我知晓此事时月喜已经被林府的人买走了。”
闻言傅宴存一时有些讶然,不光是月喜的下落,还有傅玥说的是林都统,她没有提起林思若。
门外的二人听到这里相视一眼连忙走了进来,陆子禾打量着二人的氛围,小声地开口说道:“若是在林家,眼下便有一个机会。”
傅宴存连忙转过头去看他,询问的意思不言而喻。
陆子禾也不再卖关子,走上前说道:“茂国公夫人请了京中世家过几日开什么诗会,林家的人具要前往,指挥你不妨去碰碰运气,看月喜是否也跟去了。”
第100章
廷春台修建之初是高祖皇帝为宴请朝见外朝宾客,高台之上的殿宇丹楹刻桷,神工意匠布置精巧,登临望远便将满城春色尽收眼底。
只是后来随着高祖皇帝驾崩,外邦虎视眈眈定朝四面为敌,久而久之这廷春台也就荒废了,直到先帝登基之后,一面为充盈国库一面又为笼络民心,这才开放了廷春台,又将其作为可承包举办宴会的场地。
京中世家若要举办盛会,大都会选在廷春台,因而诗会当日京城中叫得出名字的公子小姐具已到了,华美精致的车驾将廷春台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咱们还不进去吗?”
阿连的声音自窗边传来,玉回手指微动,拿下搭在额上的手,揉了揉眉心才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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