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爸爸没下来。庄知鱼想,他应该拉不下脸追她,他还要撑着面子应酬呢。
庄知鱼知道没时间等车了,但此时,她也不想面对妈妈。于是,她抱着大衣转身就逃。她很需要自己的空间,她不想再迎接他人的审视,她更不想被迫伪装自己。
可脚步声仍在身后,随着呜呜的风声、急急地跟着她。路边树影摇动,树干上的白石灰被她走出了残影,可脚步声仍然跟着她。
庄知鱼受不了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俞慧正一言不发地走在后面。她显然没办法想庄知鱼一样走得这么快,步伐又急又乱,本来梳得规整的头发也早在风中凌乱起来,让她倍显憔悴。
庄知鱼忽然很想哭,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可她也没办法完全抛下妈妈不管,大晚上的,妈妈又走得这么急,万一她没注意看路可怎么办?她只能放慢脚步,保持着安全又疏远的距离,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她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脑海中回荡的只是从前的画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某个夏天夜晚,爸爸妈妈带着她出来散步。妈妈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磕了碰了……可今天,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到底是谁错了?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北风呼啸,庄知鱼也在心里默默咆哮着、质问着。但她不是在质问她的父母,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谁。这个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是这么可恨,天地间这么辽阔,可最该给她安全感的容身之处,早已容纳不了她。
一路走,一路想,直到眼泪在面颊上覆了薄薄的一层霜,庄知鱼也终于走到了单元楼下。她抱着大衣,在门前站定,忽而又愣住了。她出门没带钥匙,因为她总是默认假期家里有人。现在,她只能等着妈妈。
俞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庄知鱼垂下眼,默默让开一个位置。母女俩人谁也没说话,开了门,就上了楼梯,回了家。
俞慧在前开了灯,换了鞋,根本没敢看庄知鱼一眼,就回了主卧。庄知鱼知道,妈妈也还在消化那个事实。往常她一有点儿小错,妈妈总会唠叨一阵,可今天,她竟然没多说什么,仿佛视而不见就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仿佛伪装就可以揭过一切真相。她还在自欺欺人,许愿今天过后,一切都可以回到他们认为的“正轨”,自家的女儿会去找个男人,恋爱、结婚、生子……过上大部分人的生活。
即使,她明明知道女儿已经知道了。
可是,庄知鱼再也无法伪装了,她恨透了这种伪装的感觉。她甚至觉得往日里熟悉的家居摆设此刻是如此陌生,似乎这些木头玻璃在一瞬间变成了巨蟒,扭动着要将她吞噬。她要在这里再过一晚么?她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忍受那扇没办法在白天关上的门么?
庄知鱼无法忍受了。她换了拖鞋,却终于穿上大衣,回屋拿上书包,装了身份证、电脑和手机充电器,又火速塞进去一身换洗的衣物,转身便又出了卧室,走向鞋柜。
“你干什么去?”听见动静不对,俞慧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眶通红,像是哭过。
“你回家了就好。”庄知鱼说着,声音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声音,大脑似乎在灼烧,她满面通红,思绪却从身体里窜了出去,在这虚无的世界里飘浮,所有不敢说出的话都没了理智的阻挠、没了礼貌的束缚,退化为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一切都是生理反应。
“什么意思?”俞慧问,“你要去哪?”
“去外边住一晚。”庄知鱼没说破。既然俞慧那么避讳女儿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她也没必要当着面戳她心窝子——她只是想离开而已。
“好好的,去外边住什么!”俞慧板了脸,努力想做出班主任的威严模样。
“你知道的,”庄知鱼说,“没必要说那么明白。”
“庄知鱼!”
按照经验,当父母开始喊孩子大名时,一切就会变得很可怕。可是现在,庄知鱼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了,她已经破釜沉舟。当日夜担忧的事真的发生,她忽然觉得仿佛没什么东西可以恐吓到她。
“我要出去住,”庄知鱼重复着,“你们照顾好自己。”
“庄知鱼,”俞慧急了,却还努力端着架子,“你妈带了那么多学生,什么孩子没见过!妈妈能害你吗?你在这跟我耍什么脾气?拿离家出走威胁我们?一个小姑娘家,大晚上不回家去外面住,成什么样子!”
“可我不是孩子了,”庄知鱼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可话一出口,她竟忍不住哭出了声,“最起码,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孩子!我没有要离家出走,是你们把我赶走的,你们一直在赶我!这个家的准入门槛我达不到,我这辈子都达不到!”她崩溃了:“你们为什么偏偏生下了我?”
她说着,哽咽了几分。“妈妈,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她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一种伤害?”
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可笑。是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从妈妈孕育着她时,她就对母体造成了伤害。孕吐、妊娠纹、失眠、撕裂……都是伤害。而妈妈历经这许多痛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竟然还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同性恋?
庄知鱼没办法再歇斯底里了,她也不忍再看妈妈的眼睛,她只知道,她一定要离开了。只有离开,双方才能都得到一些喘息的机会,才能避免继续互相伤害。
“我走了,”庄知鱼哽咽了一下,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别来找我。”她说着,抬手一起,就是一道水墙。
“对不起,”她说,“我瞒你们的事,太多了。”她忍不住抬头,隔着朦胧的水看到了俞慧眼中的震惊和不解,又低下头去:“这堵墙半个小时之后就会消失,消失之后,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别人说……就算报警也没有用。你看到了,我不一样。”
说完,她去卫生间拿了桶和盆,放在水墙下,以免水墙崩塌之后太难料理——八成又只是妈妈做家务。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狠下心,换鞋出门了。
风吹得她脸生疼,抬头看了一眼,家里的灯还亮着。很悲哀,明明知道家的方向,却再也无法返航。她只能乘着独木舟,随着洋流,冲过海浪,寻找只属于自己的孤岛。
“爸,”她拿起手机,给爸爸发送语音,“我妈一个人在家,你早点回来,别喝太多了。”发送完这条消息,她就关机了。
寒风凛冽,她也主动又被迫地离开了那个被常人称为“避风港”的地方。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天大地大,她忍着愧疚、忍着悲哀,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欢欣,走上了自己的路。
“鱼鱼走了,”俞慧在家里哭着给丈夫发消息,“她离家出走了。我给她发消息,她不回我。你别喝了,赶紧去找找她。”
可对面没人回复,她打了电话,也没人接——应该是在饭桌上,太吵了,没听见。可俞慧也没有办法了,她只是无助地向对面发送着一条又一条得不到回复的消息,就像平常在家里得不到回应那样。
“你说,是不是我们以前不该给她剪短发?”她问,“她那会儿青春期,会不会对自己有一些认知上的失调?”
她说:“都是我们错了。”她孤独而颓唐地坐在沙发上,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酒店,穆玖伏正在看文献。当她的门被敲响时,她还很疑惑。打开猫眼,看见庄知鱼,她吓了一跳,这才连忙开门,让她进来。
“小鱼,你怎么了,一晚上都没回我消息……”一句话还没说完,庄知鱼就已经扑进她怀里。即使只有一瞬,穆玖伏还是看见了她通红的双眼……应该是哭了很久。
穆玖伏顿时觉得不对,她顺手关上了门,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问着:“出什么事了?”
“我柜门被踹了,”庄知鱼哽咽说着,“我爸妈知道了。”
“怎么回事?”穆玖伏有些懵。
“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再和他们互相折磨了,待不下去了,”庄知鱼的话有些乱,她忍不住在穆玖伏的肩头哭,又拼命忍着所有的哭腔,“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怎么这么快……我没有准备……”
“玖伏,”她说,“我很怕……我怕我会失去他们……”
穆玖伏知道,此刻她不必多说什么,甚至就算她说了什么,也是无用的。她能做的只是抱着她、陪着她。这种时刻,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了。其他人,都帮不了她。这是独属于她们的成长,无论外在形式如何,内里总是最惨烈的。毕竟,让她如此为难的,正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第73章 突发
中午,庄知鱼才从穆玖伏的床上醒来。穆玖伏已经订了外卖,正在床边坐着等。听见庄知鱼醒了,她赶紧放下手机,同她一起躺下,又将她揽入怀里。
“醒啦?你才睡了四个小时,要不要再睡会儿?等外卖到了,我再叫你。”穆玖伏问。
庄知鱼双眼有些肿,她昨晚几乎是哭了一夜,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心里跌宕起伏,一闭上眼就是她最后看到的妈妈的目光。穆玖伏只能拥着她,什么也没多说。
如此过了一夜,直到庄知鱼看见窗外朝阳的红光时,她的生理本能才终于压过了混乱的内心世界,逼迫着她沉沉睡去。这次她睡得很沉,什么梦都没有做,只是如今醒来时,竟有几分头痛。
“不睡了,”庄知鱼轻声说,“现在几点了?”手机关机了,一直没开。
穆玖伏看了眼时间:“十二点零七。”
“中午了,该起了。”庄知鱼说着,猛然坐起身来,又捶了捶头。她下手有点重,吓得穆玖伏赶紧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舒服吗?”穆玖伏问。
庄知鱼点点头:“胀痛,还有点晕。”
“我帮你。”穆玖伏说着,跪在她身后,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太阳穴,小心地按揉着。丝丝凉意自她的指尖沁入皮肤,深入她的脑髓。大概冰凉的东西总有镇痛的效果,庄知鱼的头痛的确有所缓解。
“好点了吗?”穆玖伏问。
“嗯。”庄知鱼点了点头,闭了眼,却又忍不住,只是无声流泪。
穆玖伏感觉到她在哭,想了想,轻声问她:“你在担心你的家人?”
“嗯,”庄知鱼说,“我真的伤到了他们。尤其是……我妈妈。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和她发脾气。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庄知鱼说着,哽咽了好几次,最后又吸了吸鼻子。
“要不要试着联系一下?”穆玖伏想了想,换了个说辞,“看看他们的状态?”
“如果他们状态很差呢?”庄知鱼又问,“我就是罪魁祸首。”
“这不是你的问题,”穆玖伏说,“是他们给自己的认知上了一道枷锁,还害得你这么痛苦。摆脱枷锁,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做的,这是他们注定要度过的难关。”
“小鱼,”穆玖伏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儿。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太合适,但我想说的是,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庄知鱼听了,泪水却更加汹涌了几分。穆玖伏见了,连忙去给她拿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自己来就好,”庄知鱼抽噎着夺过纸巾,“现在的样子太难堪了,我不想让你看到。”
穆玖伏笑了:“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庄知鱼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哭,只避开她的目光,扭过身去,又开始找借口:“哭了一晚上,肯定很丑。昨晚光顾着哭了,都没有洗澡,你也不嫌弃我,还抱着我睡了一晚上……”
“总比在民国时好,”穆玖伏说着,手机响了,“是外卖。”她接了电话,又对庄知鱼说:“这家酒店不让外卖进楼,我只能下去拿了。你在这里等我,不要着急,好不好?”
“嗯。”庄知鱼点头。
穆玖伏笑了笑,穿了鞋绕到庄知鱼面前,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她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等我回来。”她说着,穿了大衣,换了鞋,出门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庄知鱼扔掉了纸巾,下了床,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一照,她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可怕:黑眼圈、肿眼泡、眼里还布满血丝。可能是在风里哭了太久,面颊都被眼泪洗刷得有些斑驳。
庄知鱼实在看不下去自己这副模样,她连忙低头,用冷水狠狠地在脸上扑了好几下。再抬头时,似乎好一些了——眼前又花了,她根本看不清。
不过,似乎冷静一点了。又或者说是麻木?庄知鱼无力去分辨,但内心竟获得了暴风雨后的平静。她挪着步子,走到床边,拿起手机,想了想,还是开机了。
果然,在开机的一瞬间,她的手机就开始疯狂振动。昨晚屏蔽的所有消息都在此刻炸开,电话被打了二十几个,微信更是99+……仅仅是看着这些数字,庄知鱼就又开始头疼了。
但她必须要面对。看向微信置顶,妈妈一个人就给她发了几十条。庄知鱼喉头滚动了一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终于点开聊天框,疯狂上滑。
还好,如庄知鱼所想,这几十条里没什么剖析心事的发言,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接纳。所有话都是在问她:你去哪了?你怎么了?你回来好不好?和妈妈聊聊好不好?回妈妈一个消息好不好?不要吓妈妈。
庄知鱼想了想,回复:“我没事,你别瞎想。”又说:“我暂时不想回家,别找我了。”她知道自己在逃避,可是在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之前,她不会回去。
俞慧秒回:“你在哪?”消息刚过来,又是一个语音电话。
庄知鱼不想说,她果断挂掉电话。“别找我了,”她重复强调着,虽然她知道妈妈一定不会听她的,“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发送完消息,她立马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又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绝情地面对妈妈,可她实在没办法继续承受那些言语上的狂轰滥炸。情感已经过载,再这么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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