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拿了奖没多久,说一夜成名也不为过。”
“你经常看艺术展?”
“偶尔吧,当是陶冶一下情操。装置艺术展我也是第一次看。你呢?”
“我不怎么看展,对装置艺术就更没什么了解了。不过对那个主展品倒是有一点背景知识。”
“他拿奖的作品就是这个——湖水中的纳西索斯。”
“这个诠释挺特别的,到了现场应该会很好看。”时静深双指放大了手机画面,湖水中伸出的手抓着岸上人的手臂。
堵车的路段出乎意料地不长,到了地方吃过午饭,刚好是艺术馆下午开馆的时间。
经过一排用作隔断的墙板,场地正中就是那座“湖水中的纳西索斯”,光源从后方穿过“湖水”,营造出水流波动的感觉,一个全息投影显现在湖水中,身形仿佛在随着水流摆动,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倒影,但是他的鼻尖却仿若实体。湖水中的纳西索斯双膝跪在河床上,零碎的水仙花瓣在他腿边散开,细细看竟然没有一片完整的。他一手撑着河流一侧的泥土,指缝间一朵垂着的水仙。湖水中的他仰起头,视线和另一只手一样探出水面。手臂跃出水面便有了实体,紧紧握着岸上人正要没入水中的肘关节。
岸上的纳西索斯双腿折起来跪着,上半身伏得很低,几乎就贴着地面。他的左手把住岸边湿润的青草地,因为低姿态的身体,手臂弯曲,像一把弓指着天空。右手伸进水里,握住另一个纳西索斯的小臂。他膝盖的地方长着一簇很漂亮的水仙,一路开到湖边,仔细数却越开越少,花朵也越来越不那么明艳漂亮,甚至到了湖边,只有一朵垂着花瓣的水仙了。
两个纳西索斯都紧握着对方的小臂,视线透过水面相接,岸上的纳西索斯的脸离水面很近,鼻子和嘴巴看起来已经碰到了水,他的鼻尖本应该没入水中,却连同他伸进水里的小臂一样,在水中倒影般的虚无。
装置前立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装置的名字,往下一字更小,还没有装置的名字长:我说,爱自己。
广为流传的故事里,纳西索斯拒绝了所有人的爱,只爱自己湖水中的倒影,乍一看这幅装置似乎是对这个故事的呈现,然而仔细观察品味,就会发现不同之处。
为什么是装置的名字叫湖水中的纳西索斯?一定要在纳西索斯之前加个定语,好表明指的不是岸上那个活生生的纳西索斯?
我说,爱自己。
艺术家本人对这个装置作了非常精简的表达,按照当时的颁奖词来看,组委会将其理解成了另一种非常积极的再创作:自爱与找寻自己。
然而在时静深看来,这个装置在原来故事的背景下,想表达的出来的东西与某个部分的他重叠在一起,难免有了疯狂和决绝的意味:纳西索斯在掉进湖中时,世人认为他已经死去。他要找到自己,就要先在世人眼中死去。
为什么纳西索斯拒绝了所有人的爱,只爱自己?
每当他来到湖边,凝视水中自己的面容时,他又在想些什么?
他会是在想要不要把自己交给他吗?
时静深盯着装置中荡漾的水中光影和摇摇晃晃的水仙花少年的倒影,一时入了神。
萧随站在旁边,也对着这座装置思考了一会儿,很快就从沉浸的状态中出来,转过头想和时静深搭话,发现时静深可以说是愣在了一旁。
他抱着双肘,挺拔地站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点是水中那个纳西索斯的虚影。
萧随等了一会儿,见时静深好像没有回神的迹象,左手伸到他眼前晃了几下。
“想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时静深似乎是被惊了一惊,上半身小幅度地往上耸了一下,意识回来之后下意识挂了一抹笑,右手松握成拳,伸到萧随领口往前一拳多的地方,说:“在想对人类艺术保有一些天真的你会想些什么。”
萧随挑了半边眉,低了低头,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刚好能落在时静深的手上。
“我给你我没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时静深心神一震。
“我给你我的落寞、迷惘、绝望。”
“我试图用伪装、羁绊、死亡……”
“来留住你。”
时静深内心仿佛掀起一场海啸。萧随的吐息拂在他手上,只比他的体温高几乎感觉不到的一点儿,他每说一句,时静深内心的浪就高一丈。
萧随说完,时静深表面一派平静地收回了手。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自己的核心’,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记错了。”时静深念出了诗的原来版本,又说,“但是改得也不怎么样。”
“我自然不能和大文豪相提并论,他今晚不要来我梦里找我就好。”萧随笑笑,一点都没为时静深的批评生气,“这个装置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和深水给我的感觉有点像。”
“和深水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和他的新书有大关系。他书里的主角就像这位纳西索斯,啊不对,应该说这两个角色有相同之处。不过你不喜欢他,我不说了。”
时静深胸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两次来自他人的共鸣让他一时难以平静。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几口,转身自如地往下一个展品走去。
两个人在三层的展馆里走走停停,交流不多。这次展览的名字就叫“我说”,每个展品的前面都会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作品名和一句以“我说”开头的短话。
然而这场一开始就在时静深心中掀起波澜的展却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理并不那么愉快,巧妙的色彩运用和零件摆放碰撞出的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在他这里通通大打折扣,甚至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原因无他——太格格不入了,与主展品的风格大相径庭到时静深怀疑自己过度解读了主展品的意义。或许这位装置艺术家就是一个深爱心灵鸡汤的具有艺术天赋的人罢了,他不无嘲讽地想。
萧随看起来兴趣不减,他并没有一直试图和时静深讲话,落后在时静深大概两三米的地方,偶尔距离拉近,还能听到一些他自言自语的声音。
时静深每个展品基本都是匆匆看过,顺着指引的路线走到三层最后一个展品前,萧随还是落在他后面,慢悠悠地逛着,于是他停在最后一个展品前等。
总归也不用等太久,时静深干脆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展品上,这个展品的名字是“微笑”,短句是“我说,要记得笑。”
陶土捏成的人头像线条流畅,因为没有捏出头发,所以分辨不出男女。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想必经过了很多次的调整才能捏成这样。但是也没有什么亮点,就像是美术教室里用来练习的寻常石膏像。
时静深上下打量着这个展品,在他看来,这个笑实在不太符合“要记得笑”这种心灵鸡汤式的表达。
他往旁边迈了一小步,仔细地看,发现,塑像几乎和下颌线重合的地方有一道很细微的下陷,像是在脸上蒙了一块布。
他突然明白了。
第34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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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走到四点半,就算萧随再有心磨磨蹭蹭,要吃晚饭也为时过早。
车停下,时静深道过谢,萧随应了,又说:“下星期六有空吗,想不想去露营?”
“太热了。”
“山顶上还是凉快点的,还能租大功率风扇,不会很热。”
“我没露过营,还是不要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我第一次露营的时候也是别人带着的,不费事。”
“还是算了,除了你我也不认识谁,你们玩得开心。”
“真的不去?没有别人,你都见过的,就我,俱乐部的老板和他朋友。那个营地建设得很完善,可以洗澡做饭,也有不少娱乐设施。而且,在山顶上看到这座城市一角的感觉很不错,绝对比我给你发的照片有感觉,你应该会喜欢的。”
时静深心中叹了口气,最后说:“好吧,那我要准备什么?”
“人到了就行,到时候我来接你。”
“好,再见。”
“再见。”
星期五傍晚六点,萧随一连给时静深发了好几条消息。
萧随: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行吗?,过去要一个多小时。
萧随:山脚下有个农庄,可以摘水果,能钓鱼,还有下午茶供应。他们俩个打算先到那个农庄玩。等到六点多凉快一点再坐缆车上山。
萧随:你要是不想去农庄的话附近还有一个生态园,或者你想去什么别的地方?
萧随:都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四点再去接你,六点的时候和他们在农庄门口会合就行。
萧随:要带什么的话,带上自己和洗漱用品。如果你要在山上洗澡的话就带套衣服,其他的我都有,不用你收拾了。
时静深一条条仔细读完,回复:好的,就去农庄吧。
萧随:明天见。
时静深:明天见。
时静深发现今天萧随开的不是卡宴,只是一部很普通的家庭型轿车。
他带着点打趣地说:“萧总今天怎么没开卡宴啊?”
“有一段路在修,绕不过去,省得脏了我心疼。”萧随看到时静深怀里抱着的小型旅行袋,“给我吧,帮你放到后座去。”
时静深松开手,萧随拎着旅行袋的提手,往右后方旋转,稍微抬高了身体,肩膀通过前排两个座椅之间的空隙,长臂一伸,稳当的把时静深的旅行袋贴着靠背放好。
盛夏下午两点的太阳能把人晒得浑身疼,好在轿车的窗户都贴了棕色的单向膜,不至于照得人在车里都睁不开眼。
即使是周末,这个点出来的人也不算多,车子顺利开上了环城高速,没怎么堵车就到达了目的地。
虽然是名字上是个什么农庄,但是大门做的还是挺气派,颇有些著名度假村的味道。平整的路两边栽满了树,车子在树荫下行驶,挑了个阴凉地方停好。
“包就放车里吧,这里安保很好,不用担心被偷走。”
“嗯。”
“他们俩在钓鱼呢,先过去找他们?”
“行。等我先拿把伞。”
“这有。”萧随从斜身到时静深面前,拉开副驾前面的三角形储物盒,从里面拿出一把黑伞。
“这伞很大,够撑的,下车吧。”
萧随把伞撑开,果然如他所言,撑容下两个成年男人的身形还有余裕。两个人并肩走在伞下,沿着满是树荫和凌乱光斑的石板路往前走。
到了地方,挺大的鱼塘边三三两两地坐了人,萧随找到付明朝,却也只找到了他一个。
他把伞递给时静深,自己一个人走过去,拍了下付明朝的肩膀。
“成果不错嘛。”他瞄了一眼付明朝脚边的小红桶说,里面已经有了两条鱼。
“黎周呢?”
“果园摘水果呢。”他一笑,挑了半边眉,不正经地问:“时静深来没来?”
“来了,你注意点。我们现在可是清清白白,你别在旁边添油加醋。”
“知道了,你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付明朝摆了摆手。
萧随不和他贫,转身往回走。
见他过来,时静深抬高点伞,两个人往不远的凉棚里走。
“要钓鱼吗?”萧随挑好了自己惯用的一款钓竿,问。
“我没钓过,不会。我看你钓吧,顺便过去和你朋友打个招呼。”
“好。这伞挺重的,收起来吧,我们找个树底下的地方,把帽子戴上。”说着递给时静深一顶编得很密实的草帽。
“就这吧。”
时静深不懂钓鱼,但也知道萧随选的地方水太浅,很难有鱼上钩,唯一的好处就是树荫能投影到,不至于晒得太厉害。
“这地方钓不上鱼吧。”时静深有些犹豫,但萧随已经撑开便携凳坐下了。
“没事儿,本来我钓鱼的技术也不怎么样,也很就没钓了。付明朝会钓,我们吃他钓上来的就行。付明朝,就是俱乐部的老板。”
“那行。”时静深也坐下,两条腿伸直了,豆绿色工装裤往上跑,露出整个脚踝。他拿着小风扇对着领口吹,看萧随有些生疏地放饵抛竿。
湖边少不了烦人的小飞虫,时静深蹬蹬腿,说:“不是四个人吗,你朋友的朋友呢?”
“去果园摘水果了。你要不要也去摘点?半天我大概也钓不上来一条,看着挺无聊的。”
时静深并不是很想去,大热天的光坐着就要出汗,别说还去摘水果。
“去吧,难得你今天出门没穿白衬衫西装裤,不活动一下怎么对得起这身衣服。”萧随开个玩笑,看着时静深,“这边的果园管理很好,地都平整,不会有什么烂泥巴地。摘了水果晚上带上去,冰镇一下,配点饮料,多舒服啊。”
“既然这样,我帮你把着钓竿,你去摘怎么样。反正我也钓不上来,结果没差。”已经坐得背上腿上发热的时静深把背从椅背上离开,小风扇往后吹,毫不停顿地反问回去。
“行,那你坐过来。”没想到萧随答应得很干脆,“就这么拿着就行了,有想吃的水果吗?”
“都行。”时静深心里那点无语没了,低头应道。
裤兜里的手机都是烫的,一拿出来就聚焦出刺眼的太阳光。时静深也不知道萧随去了多久,他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出了神。
好容易起了点温热的微风,水面漾出小小的涟漪,带动一片波光。
背后有人走近,时静深看见出现在前方的影子,刚抬了点抬头,手里的钓竿却好像同步轻微动了动,正回头去看钓竿,身后的人好像上前了一大步,余光瞥见地上多了个编制果篮,装了大半篮饱满的果子。手里的钓竿被人抓住,萧随的手正正握在他的手的前面,两只手之间几乎没什么空隙。
时静深正要起身,腰已经抬起来了,手就要放开鱼竿让给萧随,嘴里匆忙地说:“你来吧,我…”
“别动,坐好,手别松。”萧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没什么起伏,比平常说话时要严肃一点,但不是命令式的,像微微绷紧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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