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极快,青瓷连滚带爬的爬起来也跟着往外走,却也只能险险看着那道墨色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
因着青瓷内应的缘故,今夜的淮安侯府无人醒来。
秦乐抱着穆戚堂而皇之的走出了侯府大门,夜风袭来,方才情事后的气味尽数消散。
“你倒是兴致不错,侯府里也能云雨一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静谧的夜里仿若惊雷,“就不怕那凤清弥突然杀回来吗?”
“谁?!”秦乐眼神一厉,猛的朝声源处看过去。
就看见,不知何时,侯府大门旁的墙垣边多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浓稠的夜色中,看不清此人的容貌,秦乐紧了紧抱着穆戚的手,冷声又问:“你是谁?”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人低低笑了起来,而就在此时,一道月光穿过云层缝隙,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身上。
眉飞入鬓,眸似点漆,衬着他脸上的笑,仿若三月春晖,芳华四射。
秦乐在看清楚对方的相貌后就愣住了,等听到他的笑声才又醒悟过来,明艳的脸上神色复杂,张了张嘴,认出了他:“......秦易。”
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他多年未见的异母兄长,秦府的大少爷,那个所有人记忆里的天才少年,秦易。
这厢秦易听到秦乐终于认出了自己,便上前一步,从墙根阴影下走了出来。
氤氲的月色像是给他镀了一层圣洁的光,秦易笑得温柔,极为关切的喊了声:“弟弟,好久不见。”
弟弟,曾经秦易从未如此唤过他。
秦乐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起来,再一想到枉死的父母和秦府众人,秦乐凤眸一暗,“你为何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父亲已经......”
“我知道。”一抹悲痛从那张美丽的脸上划过,秦易说,“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
“果然是凤清弥!”秦乐怒道。
却不想,秦易摇了摇头,“并不是他。”
“那到底是谁?!”
秦易没有回答,只是神色莫名的看着秦乐,突兀道:“宦官崔喜你可认得?”
秦乐一愣:“......是我母亲在宫里时的义兄。”
“那两年前崔喜伏诛你作何感想?”
这问题问得实在不合时宜,且言语间充斥着对亡者的轻蔑,秦乐强按住不悦,蹙眉答道:“宫闱倾轧避无可避。只是未能生前和义舅他见上一面,实在可惜。”
“义舅?呵,叫得真亲热。那可你又知道你义舅......”和秦乐并不相似的丹凤眸微微半阖,秦易睨着面前的异母兄弟,语焉不详:“是我亲自看着千刀万剐受的凌迟吗?”
千刀万剐......到底是母亲的旧识,听到秦毅的话,秦乐下意识的皱紧了眉,烦躁道:“...你说这有何?”意义二字还没从口中吐出,脑海里便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顷刻间,秦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却还是咬牙恨声哑道:“不可能!”
“哦?”嘲讽的一挑眉,秦易嘴角的笑越发明艳,眼神却冷得吓人,“要我说,那阉贼杀我父亲,害我秦府,哪怕是凌迟之刑都嫌便宜了他。”
“他和母亲是数十年的义兄妹!”
“义兄妹?”似乎是听到了可笑的事,秦毅半是怜悯半是讽刺的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人,走上前,几乎是贴着秦乐的耳边喃喃,“顶着义兄妹的名义,你母亲为崔喜管了二十年的私帐,那年圣人派人离京,查得就是你那母亲。更何况...”复尔侧头,凤眸与眼前那双赤红的眸相对,满是恨意与厌恶,“崔氏这样一个痴恋父亲入魔的疯妇,崔喜又怎么敢留她。”
“秦易!!”
“呵。”轻松地躲开秦乐挥过来的拳头,秦毅疾步退回方才的位置,“秦乐,事实如此,崔念清这毒妇害我父亲和秦府百余人,甚至......”
“你放屁!!”高声呵断对方对亡母的诋毁,若不是顾忌着怀里昏睡的穆戚,秦乐只怕是早就冲了上去。
“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天真。”伸手掸了掸衣袖,秦易的表情终于不再是陌生的熟稔,而是恢复成了秦乐记忆里的冷漠,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落到一脸愤怼的秦乐脸上,“三年的战场厮杀,不过是让你空长了一身气力?”说完,不等秦乐反驳,又道:“把你怀里的人交给我...闭嘴别说话。你真当凤清弥跟你一样是傻子?你若是就这样把人带走,不等走出朱雀街,你就会被皇城巡逻的羽林军投进天牢。”
似是为了证明秦易的话一般,不远处果然传来整齐的步伐声,秦易眼睛幽暗锐利,又重复了一遍:“你只能把他交给我。”
*
冬阳艳艳,却没有半点的温度。
盛京已经下过第二场的雪了,此时玄武街校尉府的青瓦屋檐上,还依稀可见皑皑积雪。下仆大早起来, 就将小径院落的积雪复又扫开,末了铲到不碍事的角落,好让府中主子走的顺当平稳了。
辰时,数十人的黑甲骑兵铿锵到校尉府朱红大门前,一群人动作齐整地驻足,威风凛凛的煞气叫旁人瞧得心惊胆战。
门房连忙慌慌张张地出来拱手相问:“敢问…”话音未落,就见一人从黑甲精兵中跃众而出,玄色斗篷下身着月白斜襟宽袖长衫的凤清弥神色冰冷,“叫秦乐滚出来。”
是以, 不过一两个时辰功夫, 整个盛京城的人都晓得, 淮安侯丢了夫人,打上校尉府讨人去了。
华元帝得到消息,一边逗鸟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后来呢?”
陈福道:“后来侯爷和校尉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就在侯爷的人快要硬闯进校尉府时,程将军带人从将军府赶了过来。”
陈福说得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当时凤清弥已经是和秦乐打了起来,若不是程圯及时赶到阻止了两人,只怕今天这场闹剧很难善终。
华元帝又问:“凤卿找到人了吗?”
陈福回答:“并没有。”
因为程圯的关系,两人都停了手,但凤清弥却始终坚持是秦乐带走了自己的夫人。程圯调节无法,只能让凤清弥带着人把校尉府里里外外搜了几次,最后,一无所获。
赵烨摇了摇头:“那后来呢?”
“后来侯爷怀疑校尉是将人藏在了其他地方,于是便又带着人到和校尉相熟的人的府上寻人了。”
闻言,赵烨忍不住拂袖怒道:“胡闹!那和秦乐相熟的人各个都是在边漠出生入死的英勇将士,凤清弥这般胡来,把朝廷放在何处,把朕置于何处?!”
骂完,平静了会儿情绪,不知想起了什么,赵烨脸上怒色渐渐消散,叹息了一声:“罢了,早知道他视夫人如命,想来他也是急昏了头才这么意气用事。陈福,传朕谕旨,命京城上下的官员将领,都配合一下凤卿寻人吧。”
毕竟是天子脚下,一个大活人,还是侯府夫人的身份,怎么可能消失得悄无声息呢,找到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想的。
第8章
*
烈风迎面扑来,从口鼻中倒灌而入,凤清弥的胸腔里的温度一点点消散,寒意从四肢延伸到了身体内部。
马蹄速度稍稍减缓,他身后的护卫跟上来:“侯爷!不能再往前了,您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凤清弥充耳不闻,此时所有事情在他心里留不下半点痕迹,他的所有思绪都凝在辛二眼前发来的信上,他说京郊以北,有人似乎看见过如穆戚和青瓷一样描述的两个人。
他扬起鞭子抽了一下,“在前面驿站换马!”
侍卫还想再劝他,“到驿站可以派士兵去追寻,再者暗卫们也都在四处打探,一旦发现就会立即回禀您的。”
“闭嘴!”
“侯爷!您的身子撑不住的啊!”
凤清弥口中呼出口白气没再说话,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寒凉彻底,叫人寒毛微悚。侍卫心生惧意,一时不敢再说,稍微一愣神,凤清弥的马又超越了他的,并且距离越拉越大。
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马蹄印记,一片雪白中,驿站方向升起一缕炊烟,他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时,不知道穆戚有没有好好吃饭,他现在还好吗,肚子里孩子还好吗,有没有闹腾,他那么怕痛怕冷,这次的事情一定吓到他了。
秦乐,秦乐到底把他藏到了哪里。为什么他到处都找不到。
连日的寻找无果让凤清弥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漫无目的的寻找让他烦躁得几乎发狂。他几乎想冲进校尉府直接压着秦乐让他把人还回来,然而程圯也好,赵烨也罢,都挡在秦乐面前和他作对。明明那人止不住的得意模样让他恨不得冲上前去撕碎那张惺惺作态的脸。
——“我并不认识什么侯夫人。”
骗人。
——“下官反倒想问问侯爷,有没有见过我那失踪许久的童养妻。”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称呼他为妻。
——“总之,侯爷要找的人不在我这儿,还请侯爷另寻他处?”
还给我!
随着凤清弥带着戾气的一挥鞭,座下黑马立时一声哀叫嘶鸣忽地慢了下来,嘴边泛起白沫,眼看体力到了极限,不能再跑了。无奈之下凤清弥只能翻身下马,然而就在下马的一瞬忽然间软了腿,他一只手撑着自己,面前的地面忽近忽远,耳边的吵杂声遥远模糊,最终化成一道刺耳的鸣响。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陆续赶到,几个人迅速下马抬起他,在赶来的驿臣慌忙领路下,抬着凤清弥往驿站里去。
天色渐暗,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至,灰暗的天空中开始落下零星的雪花。
*
不用旁人通报,程圯直接进了秦乐的书房,一进门,他反手就将门牖扣上落了锁。
“师父。”秦乐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信笺从书案后起身,走到程圯面前,“您怎么来了。”
程圯目光从他平静的脸上划过,落到他身后的书案上,沉声问道:“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秦乐没有立刻回答,逆着光脸在阴影中,看不太清表情,半晌,只他听声音平稳的吐出一个字:“是。”
程圯心中一沉,随即是意料之中的释然,膺眸如矩,“胡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不是儿戏。”秦乐反驳,琥珀色的眸里倒映出程圯沧桑且微老的坚毅面庞,看着眼前这个待自己如亲骨血身的男人,他认真的说,“我不能没有他。”
穆戚于他的意义,是他肆意妄为的少年时期的欲望和渴求,是在尸山血海中奄奄一息时,只要想着他还在某处等他找到他,他就能挣扎着从地狱深渊爬回来的执念。
他一无所有,只有穆戚。
“可他是侯……”
“那是凤清弥那厮从我手里抢走的!”秦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昳丽的脸因为愤怒有些扭曲,他喑哑恨声道,“我现在只不过是抢回我本来拥有的东西。”
说不出来的东西堵在他心口,似乎回到了秦府灭门,穆戚不见的日子,又回到了那段狂躁又绝望的日子。胸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秦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能依靠的长者,带了一丝委屈:“那明明就是我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把穆戚从他身边夺走?他不过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穆戚本来就是他的,是生来就该在他身边的妻!凭什么要让给凤清弥?
程圯没再说话了,男人脸上坚硬的神情渐渐破裂,最终化成了无奈,他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秦乐都不会住手了。
“人你确信已经藏好了吗?”他问。
秦乐表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师父是松口了,当下点了点头,“师父放心,凤清弥找不到的。”
“你怎么能确定?”
是啊,他怎么能确定。秦乐自己也怔住了,然后眼前就浮现数日前秦易的脸。
当时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秦易把穆戚安置进了破窄小屋里,然后指了指被一同带过来的青瓷,“你确定要留这个女人照顾他?”
他记得他说:“青瓷是最适合照顾穆戚的人。”而且他也需要青瓷写信每日确定穆戚的安稳,说到底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秦易。
听见他这么说,秦易也没说什么,只是不置可否的挑了下眉,然后转身出去了一会儿,不久带回来一个老头,秦乐看着他,他解释道:“哑奴不识字,但功夫好。这段时间你需要有人替你传信。”
之后秦易便告诉他,哑奴会如何在每日早间采买的空挡,把信笺混进校尉府。
最后他又进屋看了眼仍在昏迷中的人,眼见天色将亮,秦易顾忌淮安侯府的人察觉,便连声催促着他回到了校尉府。
思绪遊洄到眼前,秦乐微微皱了下眉,觉得向程圯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于是最后只是重复了一遍:“师父,我确定。”
最初是不确定的,但是事实证明,秦易不愧是秦易,他依旧是他记忆里的那般无所不能。
“……秦易。”
两人分道扬镳前他叫住他,那时他看着他,印象里高不可及的人现在已经能和他平视了。
他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秦易依旧冷着一张俊美的脸,丹凤眼里不带任何温度,接着睫羽微阖,再睁开时,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复杂:“秦乐,你姓秦。”
说完,不等他回答便纵身一跃,他只看见屋檐上闪过几道残影,秦易就已经彻底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
*
凤清弥又梦到了穆戚。
他坐在草地上,逗弄着那只他送给他的小奶狗,英俊的脸上是灿烂的笑意。
然后他看见了他,眼睛都亮了起来,朝他敞开双臂奔跑过来,整个人撞进他的怀里,抱着他不肯撒手。
“我等你好久了呀……”
下一秒,场景变换, 昏暗的床帏里, 他压在穆戚身上,他仰躺着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红潮汹涌,黑色的眸子湿漉漉的望着他,身下包裹着他的肉壁是那么细腻温软,又紧紧的绞住他不想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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