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宪得知这件事的第一想法是:这俩弱智。
她还记得,当年楚宜欢出嫁时说,男人都儒雅风流,心胸宽广,高风亮节,文质彬彬。而女人善妒,斤斤计较。但到她这里就货不对板,男人都十分之记仇,为丁点破事打到头破血流,寸土必争,互不相让,出招就是你死我活,只要撕起来,就往死里整,半点退路不留。
后来她发现,一旦脱去国、家大事那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把一城一州换成首饰和管家之权,马上暴露出这男人之间的争斗,本质上也是后宅里那拉帮结派菜鸡互啄。
有的女人觉得男人温柔有礼,只不过是她们还没有和男人同台竞争的资格。
若同台相争,立马全是另一幅嘴脸,每天都是菜鸡互啄。
缓过口气后,楚月恒问,“如今宜宾战况如何?”
荣宪:“王烨死了。”
霍仲雪开课第一天说,女人擅长揣摩他人心思,男人擅长纵览全局。大家应当根据自己生理特性,选择适合自己的套路。
这铁律当场打脸。
荣宪长于把控全局,从山川河流当地环境入手,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但她连自己的心理活动都搞不清。
萧珂剑走偏锋,喜欢揣摩别人心思,一戳一个准,但控局就按葫芦起瓢。
可一戳一个准有时候真的玄学。
萧珂拿二百五十担粮食和一场雪崩逼王烨自杀,王玄和王家家主王枚反目,仇恨值瞬间拉到最高,王玄还真不等火熄,点兵直扑宜宾去了。
得从王烨退入翠城说起。
翠城没有粮仓,城中还有五万多居民。
东西出城的路都封了,北门出城就是江,南边是山,此刻暴雪下到了蜀南。蜀道天险,直接把王烨和八万兵马给困在了翠城。
王烨派人从南边出去送信,要粮要兵,还需要人从外边打通东边山路,好整兵出城。
就像楚家南征失利后诸大姓世家第一件事是关堡坞,锁粮仓,准备保全自己子弟,以应对日后战乱。南边也一样。
王家本家直接把王烨视为弃子,理由更充分,蜀道没法运粮,得先想办法处理东边山谷道路。
私下授意清雪复路的事慢慢来。
这粮不能给,两江暴雪,明年收成如何还不知道,怎么也得济着本家亲人,若带粮去攀枝花和庐州,还要额外救济五万多庶民。
把王家的粮仓全部掏空也就够眼前这几个月,索性不救。
萧珂算术好,掐在翠城断粮十天后把从荣宓那里要来的粮食给送了过去,扔在城下,派人喊话:“无论大江南北,都是秦汉旧故,卫承汉室,自有义务接济汉家子民。”
左右劝王烨不必理会,再撑数日,只要东边出山的路积雪清出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王烨只是含笑听罢,挥手道,“日后纵问罪,亦与诸位无关。”
令人送信,将此事上报,再命开城门,拿粮食分给百姓和士兵,他自退入内室,修书两封,一封于其内子,一封于王玄。随即更衣,横剑自刎。
消息传入宁州后,不到七日,东边道路的积雪就清出来了,浙江布政使下狱,粮食也送到了。
王玄收到王烨遗书后枯坐一日,不等儿子遗体入土,翌日誓师出征。
王烨下葬那日王玄在中军帐中弹了一晚上的琴,至清晨,七弦皆断,弦上血迹斑斑。之后带兵入川,还派人拿了王家家主和谢家主君,强行提了王谢两家加一起共三十万的私兵,据暗探回报,共计八十万大军。
荣宪可以理解王玄的震怒。
当人发现一件事情从根源上讲是自己的错,在恼羞成怒的同时一定要找个人来怪罪。萧珂此时是最佳选项。
王玄最自傲的一点是到他这一代的时候,世家不再是客居西楚,而是真正的架空了皇室的权力,逼皇室高家分权与王谢陈玉各家家主。
江左雅集上他说,“生平唯一所愿,皇与世家共治天下,今日已成,虽死无憾。”
正是这一点害死了他长子。
若高家说的算,只要这个皇帝水平在八十分以上,萧珂白搞了一场雪灾。
正是高家说的不算,而各家家要优先自己宗族,最终做出来这样的决断。偏生南朝和王玄都极重名声,因一句话王玄就会断人前途,乃至送人上奈何桥。
最终,王烨面临的这一局成了死局。
王玄乘怒而来,虽因怒气处于劣势,但……宜宾只有三十五万军队。萧珂提兵出宜宾入剑阁那日,邓九衡就发密折给她,正文:我不同意正面碰王玄!反驳意见被驳回。
郑卿连发五封密折,催她来宜宾,最后一封说萧珂肺炎高烧,派人去银川调磺胺,他方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珂四百里加急送了个折子,还真是他人代笔,一看就是孙宁妃的小楷,正文为:他们从浙江调的粮,总人数应不超四十七万。蜀南雪灾,你来一趟看看下一步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荣宪觉得自己要心梗了,只能命海军冒雪入东海,封锁所有港口,随时准备进攻,海岸线沿岸冰封百里,又调了破冰船,自己带船西去,从汝南调了些赈济物资备用,这才来了荆门,路遇楚月恒。
作者有话要说:
荣四:收拾不完的烂摊子,妈的
45、死生
“王烨死了?”楚月恒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遍,随即望向天空。
天空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我去关中。”楚月恒咬了咬唇,直接一拉马笼头,就要往北去。
“不必。”荣宪突然说。
楚月恒再回身,厉声,“那是八十万大军,又是王玄亲至。”
荣宪摇了下头,随即转身,一骑绝尘。黑甲兵紧跟其后。
微怔片刻,楚月恒打马跟上,上船后先吐了个天翻地覆——她晕船。
船还未入川,荣宪先接到了王玄的遗书,还有一封王玄派人送来的信,战报却迟迟未至,是以十分摸不着头脑。
看见遗书和信的一瞬,荣宪震惊,她没料到萧珂会给王玄一个体面的谢幕。
北朝需要的是一场大胜,这样日后统御南方才合情合理。
萧珂真一不可回收学术垃圾……
遗书不是密奏的拓本,而是荆州卫派人送过来的抄件。
开头:臣本布衣……
荣宪看到时就笑了。王玄天之骄子,当日豪言家主之位不过腐肉,这还是布衣,那她是麻衣吗?
但再往下看就笑不出来了。
王玄写道:
一错轻妇孺,致使凤琢将军含怨而逝,乃至如今拔剑四顾,茫然无助。二错轻庶人,致使一族为一国,乃至一朝之内现诸国纷争,步东周后尘。三错轻皇权……四错重世家……五错重名声,致子孙心寒……六错重门第……
……当开放女学,令女子读书识字,读史知政。一家兴衰成败三代内看族中男子,三代后仰仗族中女眷……官家若想破此困局,当开问策说经诸科,公开选拔,不问出身,不分士庶……
到底如荣宜所说,王玄没活过年,她提笔将开问策说经诸科,公开选拔那句话勾了出来。
王玄真是狠,此言先出,后继者皆是受他启发。
南朝北朝均有世家,且南北互不相服,任谁得天下,九品中正制和荐官制都不可能推行下去。因为标准不同,且不可能一个南人都不用,既然互不妥协,那唯一的方法就是考试,公平竞争,谁考分高用谁。
既然要考试,就不能说不许寒门子弟下场参试,寒门自会和世家成局。
不愧沽名钓誉最高境界。
荣宪拿着王玄写给她的信,一捏,很厚,环视一圈,翰林院史官们两眼放光,想等着她把信内容念出来。
这信若是开了,内容就会被记下。
万一王玄信中指责她颠倒朝纲,骂一顿“妓生贱婢只配为妾,如今腆居高位,终不得好死”呢。这样的话如果留下来,日后打下伪陈——伪朝名声最盛的丞相如此评她,怕是不好收场。
当日王玄说王桉:龙在凤下,竟容一无知妇人凌驾于头上,不如自尽。又说凤琢:德不配位,不安于室,满腹痴心妄想。
此次的檄文把张道元之死提出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骂她苏妲己祸国,是先皇不能登堂入室的外室。
荣宪猜这信里没好话。她一笑,将信置于碳火之上,火舌席卷,瞬间信化为灰烬。
要不是周身全是武将,史官差点去抢那封信,忙问,“太尉为何不看?”
荣宪说,“他不配。”
信燃尽,突然掉了个东西下来,落入碳中,所有人都看向拢着金丝罩的炭火炉子。
荣宪赶紧派人去取夹子,把东西夹出来。信里夹着的东西是金制小鹿。
荣宪看了半天,不知道这是什么,又是王玄给的,疑是局,当着众人的面,命人开窗,取来原油灯点火将此物熔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有公主出席,二有史官在场。且她一没看信,二当即熔了此物,没有留任何把柄。
快到宜宾时萧珂才上了一封战报道清前因后果。
正文很简略:于剑阁设伏,王玄亲出。于白帝城六日鏖战,诛南朝兵九万,后王玄退避枝江,关城门不出。王枚阴设杀局,意图鸩杀王玄,玄率军杀出,再返庐州,南朝声称陈师八十余万,三日后玄卒,庐州城起白幡,遂命当日攻城,已下攀枝花和庐州,城内雪灾成患,已命赈济,流民伤亡尚在登册,计后再禀。
一路过来,淋了油的竹筏上火焰熊熊燃起,冰水化冻,两岸决堤,还好岸边并无居民,露天农田早已弃用,方没成祸。
入川那日,斗舰和艋冲将整个入川水路封死。
骤然棕色线条让开,驶入银舟,这三艘楼船船体用的是钢,银色船体过于醒目。
荣宪命停船,更衣,换一玄色三绕曲裾,下裙赤红,领口一圈白狐狸毛,这件衣服和龙袍唯一的区别是袖口滚红边,裙边袖边绣西番莲,不过外罩墨色齐膝貂裘,看不清到底穿了什么衣服。
荆州卫水师自去中军帐禀报。
郑卿要出迎。
萧珂派人过来说身体不适,让孙宁妃代见。
于是郑卿带罗兴嘉和孙宁妃等人登舟上船。
只见远处丽人挥了下手,银色斗艇将船侧铁链勾弹出,勾爪直接抓在艋冲舰体边缘,随后她那边的船收链,直接将这艘船拖拽过去,直到两船相贴。
就听有人说,“好俏的姑娘。”
“主公。”邓九衡与罗兴嘉齐敛袖做礼。孙宁妃也行了一样的礼,但喊的是太尉。
“太尉。”郑卿拱手。
荣宪语气轻快的挪揄,“你们几个就不怕真名垂青史?”
孙宁妃请罪。
荣宪突然手一晃,端起一个银管,随后惊天一声巨响。五人合抱方能绕一圈的主桅杆应声而断,砸入江水之中。
郑卿吓得一激灵,待他缓过神来,周围鸦雀无声,是以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分外明显。
孙宁妃一手斜举萧珂的如霜剑,剑穗蓝色流苏随风飘荡,长剑当空。
另一艘船上的旗官手中拿起红旗,益州卫将士箭入弩床,弓如满月,瞬间箭指荆州诸人。只待发令。
若此剑落,箭的目标就是全体荆州卫和那艘银色的船。
随后,荣宪侧身,数枪对空而开,将剩余七发子弹打空,声声震耳欲聋。
余音散去,四下里死一样的沉寂。
“这叫滑膛枪,海库那边造出来的新玩意。”荣宪笑容不减,将子弹再一次装满,随后看向郑卿,把他点了出来,“郑总督,说说建议吧。”
郑卿万般雄心壮志皆灰,富贵险中求到底不如苟全性命于乱世,便退后半步,呈一方碧玉印和一金麒麟,道,“天意莫可测,人力有尽时。”
荣宪就冷笑一声:“说。”
郑卿直接比了一个二。
沉吟片刻后,荣宪点头。罗嘉娘将印和麒麟接过。
瓜头瓜脑小猫孙宁妃扬起笑颜,“恭喜太尉得一臂膀。”心里琢磨这个二是什么意思,“大人请先上岸,我等略备薄酒,为太尉接风洗尘。”
荣宪登船,入岸,广袖博带,俏立风中,艳中带煞,一时日月不敢与其争辉,她容貌颇盛,军中自有男人目光热切。但此时无人再启口,无人再敢直视其颜,生怕下一枪打的就是自己脑袋。
“太尉好大的威风。”萧珂发半挽带冠,冠上横一金龙簪,一袭白直裾金色外袍,等在议事厅中。
“当日京中万金求萧娘一曲,难见至此,我怎敢空手来。”荣宪顶了回去。
萧珂说,“可需我点齐宜宾所有驻军,邀川蜀士庶,亲朋故交,于长江岸共观太尉亲测此枪射程?”
能断主桅杆是厉害,但若此枪射程过百,荣宪绝不会朝天鸣枪,而是枪无虚发。
荣宪只是笑,“若你肯以兵符作赌,那就一试。若连个彩头都没有,你这是命我试枪?我怎么不知今朝太尉何时姓的萧?”
得,没唬住,偏科选手真难搞。
均衡发展选手如郑卿等苟到如今全靠谨小慎微,滴水不漏。偏科选手苟到如今全靠偏的那科到底能超其他人多少。
桶里能装多少水不一定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只要其他板足够长,斜着放桶,装多少水只取决于其余几块木板到底能长出多少。
萧珂怼,“敢问荣四姑娘何时改的元?”
荣宪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与身份无关。”
气氛逐渐变得逼人。
大小将领连气都不敢出。
邓九衡害怕下一刻这两个人直接出剑互指,赶紧给孙宁妃使眼色。本身太尉亲至,主将不出迎就是有错在先。
孙宁妃盯着萧珂,出言解围,“太尉明鉴,主公他病……”
一句话没说完,萧珂摆了下手,这台阶就是不下,“你们都出去。”
邓九衡连忙扯着想看热闹的罗兴嘉告退。
瞬间一屋子走了个干净,只剩门前窗下的守卫,但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
荣宪道,“你夫人开始找我发癫了。”
荣宓真的是气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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