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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哑巴，樊亮的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有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有他等他放学的，还有——隔着窗子，樊亮终于看到了许俊彦，他坐直身体，鼻子贴在玻璃上，目不转睛——还有很像他的。良好的视力让樊亮很轻易就能够看到男人裤脚上沾染的灰尘纸屑，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没有表情，看上去很严肃，鬓角的白发不甘寂寞地闪光。男人的眼睛望着地面，拖着两条长腿，深一脚浅一脚，肩膀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走得很缓慢。樊亮突然觉得他老了，在这个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精致的副教授，不再是帅到选修课节节爆满的俊哥，而只是一个即将步入中年末尾的普通男人。他老了，他的活力减退，身体开始有了不同的退化反应，他开始老花眼，走起路来跌跌撞撞，老到……好像他。
老哑巴。樊亮的心跳震耳欲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朝着一个方向奔涌。他们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哪里都不一样，却又哪里都一样。他的爱人，他的……樊亮想不出一个漂亮的词汇，不论什么都好，只要是他的！
车门被打开了，樊亮埋下头用手心狠狠搓了把脸，用力咬了两口口腔内侧的软肉，让自己尽量不要显现出过于亢奋的端倪，压着声音叫了声，“老师。”
许俊彦启动车子，低低的嗯了一声。樊亮又叫了一声。许俊彦这才转头看他，“嗯？”
男人眼睛里的疲惫做不得假，他似是想要对樊亮笑一下，但是却没能扯动嘴角。樊亮的滚烫的手搭在了男人的膝盖上，他看着他，表情认真到凝重，却说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老师，我报了个驾校。科目一已经考完了。”
许俊彦挂挡上路，“那很好啊，现在没事就去把车学了，以后工作了哪儿还有时间。”
“我是想说……以后我来开车，你就没那么累了。”
第67章 美容师的工伤
周五的中午，在工作室小憩的许俊彦又被楼下的叫声吵醒，他站起来，踱步到窗前，阳光很强烈。他皱着眉推开窗，一股暖风扑来，他的身影迅速地被人发现了，在他还没能适应这良好的天气的时候，就被人喊了名字。
“老师！许老师！”
似曾相识的画面。他低头看，篮球场上的一群少年，离他最近的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他招了招手。
“下来玩吧！和我们一起！”樊亮笑着喊，“今天一点也不冷！”
许俊彦干不出来隔着八百米互相喊来喊去的事儿，他只笑着摆了摆手，比划了个加油的手势。他靠着窗户看他们，年轻的小伙子起劲儿地折腾那个球，砸在地上又抛向高空，鞋底摩擦出尖锐的声响，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句带着喘息的脏话。
男孩们只穿着运动背心和裤衩，小麦色的胳膊腿在外露着，线条优美矫健的肌肉一览无余，亮晶晶的。春天真的到了。白蓝红绿紫，两拨人穿出来五个色，晋西北乱成一锅粥，许俊彦蓦地笑了。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男孩抬起头，在瞬息万变的篮球场上，他停了下来，穿过发了嫩芽的树枝和分割蓝天的电线，他的目光和他撞在一起，他也跟着笑了。
许俊彦冲他晃了晃手机，说：“请你们喝水。”他的声音不大，平常上课的音量，也不知道樊亮怎么听清的，他在男人说完话的瞬间就朝着他们大喊，“许老师说请咱们喝水！”
男孩们球也不打了，哗啦啦围过来，站在许俊彦楼下“谢谢老师”“老师真好啊”“老师对我们亮子真好啊”“老师下来玩儿吧”的起哄。樊亮看看他们，再看看上面他的许老师，扔下一句“你们先玩”，就跑上了楼。
樊亮上来的时候，许俊彦正在整理桌上的设计稿，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然后看见一双小狗似的眼睛。“老师……”
“怎么不和他们玩了？”许俊彦问他。
樊亮站在离许俊彦两步远的地方没过来，“我一会儿再去。”
“那他们还等你啊？一会儿人家打累了就都去吃饭了。”
樊亮眉毛一挑，“他们敢？”
许俊彦在椅子上坐下来，打趣他，“哦呦，还挺有威严的嘛，说一不二？”
“哪儿啊……都是哥们儿。”樊亮被许俊彦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过去腻着他许老师，但又惦记着自己一身的汗，他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老师你真的不下去吗？我打球打的挺好的，还会灌篮，很帅。”
许俊彦唔了一声。他把资料收进包里，跟他说：“我就不过去了，还有事，得走了。一会儿送水的来，留的你电话，记着接。”
樊亮紧跟两步，有点紧张，“那、那今天——”
许俊彦看他，“今天？”
“就今天咱们不是，之前不是说好了……”
许俊彦不逗他了，“来吧，你不是知道地儿？”
樊亮咧着嘴傻笑，“那我一会儿就过去。”
许俊彦想了想，“也别太早，五点以后吧。”
“好嘞！”
许俊彦拍了拍男孩的肩，抱着外套拎着包走了。
许俊彦的“事”是去做美容。刚才看见“晋西北”的时候，也不知道哪根弦没搭对，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美容院还有卡呢。得有一年多没去过了吧，也不知道他们跑了没有。他打了个电话，没打通，索性直接开车过去了。
地方还在，人也没跑，可能生意不好干吧，前台离职一个星期了还没招到人。“刚才都有顾客在，所以没接到您的电话，不好意思哈。”小姑娘双手给他递了杯水。
热的。许俊彦喝了一口。想起来之前看的某篇公众号文章，给樊亮发微信，“水别喝太多，太凉，喝两口解解渴就得了。”扭头一看，小姑娘还在旁边等着呢。“现在能排上吗？”他问。
“随时都可以的，现在这个时间段没有预约的客人。”小姑娘微笑。
得，那就现在吧。他把外套和包交给刚才给他递水的小姑娘，跟着另一个小姑娘进去。换好衣服躺上了，又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进来了。“您好，今天是我为您服务。”“嗯。”就这么一会儿换了仨人了，前台没人，别的地儿人倒是不少。真有必要安排个人专门领着人换衣服吗，那这人就不能兼职一下前台？许俊彦想不明白。
“哥您皮肤真好。”小姑娘给他清洁完面部之后，贴上了面膜，一边给他按摩着头皮一边感叹，“一点痘啊斑啊的都没有，好细腻啊。”
许俊彦嘴被封着，嗯了一声以示回答。这是虚假的恭维，他很清楚，但他也很清楚，中年人的美丽都是拿钱堆出来的。
谁不怕老？可能没有谁会不害怕，于是衍生出了护肤品，补品，还有美容产业。谁都害怕变老，变得“不美”。有些人之所以“不害怕”，可能是因为他们忘了，他们忘了自己在变老而不是“长大”，忘了他们的肉体，忘了对比。许俊彦记得自己曾看过的一个观点，好像是尼采说的吧，大概意思是，人总是以自己作为完美的标准，人崇拜自己，所有能够反映他形象的都是美的，而丑，丑是对于他形象的败坏。
以此延伸，丑是什么呢，丑是衰老，是精疲力竭，是沉重和倦怠，是无法掌控的生活，是在春光里看见“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但他却只感觉腰疼，是进入黄昏。所以——许俊彦感觉到自己脸上的面膜被揭下来了，女孩柔柔地说了什么，他没注意听，他的脸上被涂了凉凉的东西——所以，他来了美容院，时隔良久之后。
女孩的手在他的脸上揉来捏去，他感觉有点好笑。
假如这些东西，无数的精华和这个油那个霜的，假如它们真的有用，那么全世界最幼嫩、保养得最好的应该是美容师的手。而美容师，难道不应该因为这种变相的“工伤”而反过来给美容院一些费用吗？
第68章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光子嫩肤，说实在的，许俊彦压根不知道这是什么项目，像是有个小皮筋儿一个劲地弹他脸似的，有点疼。他对着玻璃照了照镜子，感觉也没怎么变。小姑娘一直说什么会变白，弄得他心里还挺忐忑，大老爷们儿的，他要那么白做什么。
从美容室出来，许俊彦感觉神清气爽。要说真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变化，反正他是没看出来，但是这种因为追加了投资而产生的自信，让他心情很畅快。他和那个叫玲玲的按摩师道谢，并预约了两天后的肩颈按摩。
本打算直接回家来着，开到半路，想起来今天晚上小孩要过来，冰箱里除了巧克力和果汁什么都没有，许俊彦方向盘一拐去了超市。
在门口拿了个篮子，琢磨买点什么好，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爱吃什么啊，他毫无头绪。本想跟着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孩后面，看人家拿什么他就拿什么，但是超市门可罗雀，怎么这个点都没人的吗？一进门就是家居区，过道中央摆了个台子在打折，床上用品三件套和乳胶枕头摞在一起，许俊彦伸手搓了两把那床单，感觉应该会掉色，又把那一角给人家塞回去。往前走，漱口杯和拖鞋，漱口杯，可以用一次性纸杯，没必要还专门买一个，整得还跟过日子似的了，许俊彦撇撇嘴，但是拖鞋，许俊彦想起来樊亮耷拉在外面的那半个脚后跟，得买双拖鞋。
挑来拣去，没看到满意的，许俊彦本来想要不就凑合一下随便拿一双得了，但是他多年来的美学素养和审美习惯让他怎么都下不去这个手。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来了。要是再没人，他真的要以为这个点连售货员都不上班了，“拖鞋还有别的样子的吗？”
“前面那三排架子上都是拖鞋。”
许俊彦走过去看了看，不是他想要的那种，都太薄了，虽然现在暖和了，但是要只单穿凉拖鞋，怎么都会冷的吧。脚不冷身上就不冷，脚冷了再暖和都暖和不过来。趁刚才那个理货员还没走，他紧跑两步过去，“有那种稍微厚一点的吗？就是类似于这边打折的款式，但是是别的样子的。”
“您要棉拖鞋是吧？”理货员恍然大悟，他整整脑袋上的帽子，把他领到货架背后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棉拖鞋我们现在都收起来了，都在这儿呢，可能得麻烦您自己找找。”
许俊彦看着巨大的几个箱子很头大，要不就直接拿一双刚才的算了？可之前那些确实也是太丑了……这种矛盾的心情在他上手翻找之后还存留着，直到他找到一双，“大狗拖鞋！”许俊彦看着那双毛绒拖鞋，捏了捏前面的狗脑袋造型，再拽拽拖鞋后面的狗尾巴，怎么看怎么满意，真像某人。不枉费他跟这儿撅了半天。
把拖鞋放进购物篮里，下意识抬手看了眼表，许俊彦被吓了一跳，怎么都这个点了啊，之前他跟樊亮说的是几点来着？到零食区扫货，什么薯片薯条饼干的装了两大兜子，结完账就往回赶。他一方面觉得樊亮应该不能那么早来，自己都说了有事儿，他在外面干等着干什么，一方面他又觉得……那可没准儿。
果不其然，车位旁边的树上就靠着个人，脚边放着大包小裹的，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见他车到了，樊亮俩眼睛唰地看过来，比他车灯都亮。许俊彦把车窗降下去，“等了很久吗？怎么不上去呆着，外面多冷啊。”
“也没多久，”樊亮把他放在脚边的包背上，咧着嘴笑，“主要是想快点见到你——”
许俊彦挑眉瞥了他一眼，“别跟我酸啊。”想了想，又道，“没人看见你吧？高奶奶之类。”樊亮眨了眨眼。
许俊彦被男孩看的一顿。看见这一次半次的应该也没什么所谓，下次自己早点就是了，“算了。”
上楼，樊亮背着他的大旅行包走前面，许俊彦拎着俩购物袋在后面看得稀奇，伸手往上拖了拖，沉得要命，“你这是把你家当全搬来了吧。”
樊亮笑了两声，“都有用。”
有什么用，没电梯，背上背下的还不够费劲的，俊彦想给他一脚。
开门进去，许俊彦把零食兜子放茶几上，脱衣服的时候拿下巴点了点，“喏，你的晚饭。”
樊亮正蹲在地上鼓捣他那个大包，听见这话，他抬起头看许俊彦，“这不巧了。”他从他的旅行包里抽出来三根葱，“我也带了……你的晚饭。”
许俊彦看看那三根葱，再看看他不断拿出来的土豆、青椒、香菇，甚至一袋肉馅，叹为观止。“你不会把菜市场背过来了吧。”
樊亮笑嘻嘻的，“假如你想的话。”
零食和生鲜，对比惨烈，到底谁是小孩啊。许俊彦还在嘴硬，“你会做饭吗你？”
樊亮好像听见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题，“我怎么可能不会做饭。”
哦对，是了，他是孤儿来着。许俊彦有种轻微的不平衡，但是孤儿就一定要会做饭吗？他感觉自己有点没面子，又有点……意外。他最讨厌意外。
许老师不开心了，那大家就都别开心了。许俊彦换了鞋，坐在沙发上挑三拣四，一会儿是他不爱吃香菇，一会儿是家里没有调料。然后樊亮就掏出来一包盐、味精、十三香，然后跟他说，知道他不吃香菇，香菇是用来熬素高汤的，保证他一会儿连香菇的影子都见不到。许俊彦哑口无言。默默无语，他伸手把零食袋子扯过来，随便找了包薯片拆了吃了。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许俊彦使劲儿嚼着薯片，看着男孩换上了大狗拖鞋，在洗完手以后就跟田螺小伙一样入驻了他的厨房。厨房里叮当作响，连抽油烟机都开了，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开过那东西了，他连它是不是还能用都不知道。
咔嚓咔嚓。在许俊彦坐不住，想要去看看男孩在怎么祸祸他的厨房的时候，樊亮先出来了，手里端了个杯子，杯子往外冒着烟。
“有点烫，晾一晾再喝。”把水放在桌子上，樊亮顺手抽了张纸把他掉在地下的渣子抹干净了，看了看表，嘱咐道，“再过四十分钟就开饭。少吃点这些没营养的。”
还教育上我了，许俊彦踹了他屁股一脚。拖鞋飞了，男孩哈哈笑着给他捡回来，握着他脚脖子给他套上，顺手摸了把男人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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