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死人吗,小亮,”许俊彦闭着眼睛,“我见过。我见过出意外的,见过生病的,见过自然老死的,到我这个年纪,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
“人的去世,其实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只要那口气咽下去了,没跟上来下一口气,那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了。是很突然的事情,突然到你会觉得他其实根本只是去旅行了,只是有几天见不到面,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然后你上班回家,吃饭洗澡睡觉,然后在某个瞬间,某个熟悉到你觉得还会发生一千遍一万遍的瞬间,你意识到,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重现了。然后你开始理解死亡,明白什么叫做‘去世’,再说服自己接受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小亮,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是很短的,短到只是几个瞬间就能够概括,而死亡的时间却是长的。没有谁能够一直陪着谁,和谁在一起,人和人的交往只能依靠回忆,人也只有回忆。”窗帘轻轻地飘荡,暖气把墙面熏出来痕迹,柔软的烟灰落在许俊彦的手上,他和男孩并排躺着,转过头看他,“还记得丁向阳吗?”
“他死了。丁向阳死了,丁向阳的奶奶死了,我的奶奶也死了,我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死了,任何和我有关系的人都已经远去了。”许俊彦看着樊亮的眼睛,他借着外面的光看清男孩眼里的轮廓,“死掉的人,会泛黄褪色,变成二维的平面,即使你努力回想起再多的细节,也没有办法把它变得真实。而回忆,回忆是什么呢,回忆是安慰剂,是可以造假的。所有人都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亲密的关系,甚至血缘上的关系。你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就像,上一秒大家还都在举杯欢庆,但下一秒桌前就只有你一个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但你被抛弃了。
“睡午觉,在晚上六点醒来,迎接你的只有安静的墙壁和苟延残喘的夕阳,思绪重回大脑,你渐渐能够分辨出晚饭的香气和叫孩子回家的声音,但是你的家、你的世界里却只有你一个人,永永远远。这种孤单感,不,甚至都不用为这种感觉单独起个名字,这种感觉就是你生活的常态,和呼吸一样自然。
“在最近几年,我逐渐意识到,一切关系——不论多么亲密的关系——其实都会随着死亡或者结婚而远去,这样说好像是在讲结婚就等于死亡一样,”许俊彦笑了一下,“从某种意义上或许是?哈哈。当别人都进入了一段关系,被剩在原地的人就等同于死亡,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联结了,他是一座孤岛,坐落在银河系的正中央。没有锚点。”
“而你,”许俊彦顿了顿,“你是未来。你懂我的意思吗,没必要因为当下的一两个片段就停驻脚步。你是未来。”你能够拥有关系,拥有和这个世界的连接,你有过去也有未来,你可以去拥有很棒很好的一生。对你来说,一切都刚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他想说喜欢不是生命续存的唯一要素,想说他们不合适,想说没必要在一个随时可能会从世界上消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根本不是“给不给机会”,而是机会本身就不存在。许俊彦想说很多,但最后却只说了“一座孤岛”。他不想再剖析下去了。
“我懂的。”樊亮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我是未来。但这样不是更好吗?”
他拿走他唇齿间的烟蒂,把他拉起来叫他靠在床头,扶正他的身体,拉平他的衣服,坐在许俊彦的对面,一本正经到像是在发表演讲,“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健身,保养自己,我会不去任何危险的场合,不给‘意外’和‘疾病’一点机会,我能够陪你很久很久,久到我们对彼此厌烦。你无聊了我陪你说话,你生病了我照顾你,你喝多了我去接你,你、你去世了——我给你捧相片。什么都好,怎么样都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樊亮他……他很复杂。但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这多少算一些公平。
许俊彦盯着他看了很久,招招手,男孩小心翼翼地扑过来,试图把自己塞进了他的怀里。“相信我吧,给我一点点信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让我们在一起。”
许俊彦望着对面那面白墙叹了口气。
他……呆呆傻傻,不聪明。他不是你。丁向阳,他不是你。你开心了吗?
男孩静静地伏在他的身上,在昏暗混沌的房间里,那不可忽视的重量像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许俊彦感觉自己在往下坠。
做梦吧,好大一场梦,管它什么时候会醒。
第65章 弹簧床很小很硬
四点半,许俊彦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时才发现,他还枕着樊亮的胳膊。头痛欲裂,他掐着自己眉心起来,呼吸里带着漱口水压不下去的隐隐酒气,他想起来自己还没刷牙。
被子要掉不掉地搭在他腰间,半个胸膛都在外面露着。他倒是也不冷。许俊彦捏着一角给他盖上。男孩还在睡着,面容恬静,只看着这张脸,完全想象不到他会是个多么叛道离经的人。拿了自己的睡衣,他轻轻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客厅的灯亮着,厨房岛台上还有着烧开了的水,和几个小时前一样,但是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家里就已经有人入侵了。只多了个人而已,整个空间都吵了起来,衣架上的衣服,玄关的鞋,不在平常位置摆放的水杯,地面上干涸的水渍,全都不同了。
他站在客厅中央足足五六分钟,才像是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下意识看了眼卧室的位置,目光被紧闭的门挡了回来,他低下头在家中游走,把冰箱贴、水杯、鞋子、围巾、日记本、书、以及相片,都收到了一个空抽屉里,最后看了看大不相同的他的家,长出了一口气。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洗手池里,许俊彦叼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变了。
樊亮醒来的时候,身边没人,他摸了摸床单,一点温度都没有,他一下子就醒了。光着脚跑出来,看见他许老师正在沙发上坐着看杂志,手边一个杯子,他才后知后觉地闻见咖啡的香气。
男人穿着淡灰色的家居服,双腿交叠,鼻梁上的眼镜反着光。他体面的矜持的许老师又回来了。于是樊亮也退回到他的一贯好好学生的“范本”里。
“醒了?来吃饭吧。”
和颜悦色的。樊亮小心地偷看他,哦了一声。
“把鞋穿上。”许俊彦拿下巴点了点,“拖鞋在那边。”
“哦……”樊亮把脚伸进去,半个脚后跟露在外面,他挠了挠头,看向许俊彦,许俊彦抖了抖杂志。
樊亮挨着许俊彦坐下,坐得板正,只膝盖和男人的膝盖贴着一点。
许俊彦瞥他,“你今天没课?”
“没课……吧?”
“有没有课你自己不知道?”
“没课。”以为要赶他走,樊亮说得斩钉截铁。
许俊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那我一会儿先送你回学校。”
“啊?”樊亮没控制好音量,然后在许俊彦反光的镜片里声音渐渐小下去,“不是,那什么,我是说,我今天没课啊……”
“那你就不回去了?宿管不查寝?”
“不查啊,我们楼从来都不查的。”
“不是这事儿。”许俊彦放下杯子,想了想,道,“你周末还可以过来,但是上课的时候你得好好上课,懂吗?”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嘿嘿,樊亮顿时喜笑颜开,“懂,完全懂。”
他拽着许俊彦的衣服,眼巴巴看着,“那我下次什么时候来呀?周五放学?其实我周四就没课了,我知道老师你周四下午也没课,那我周四来行吗?我自己过来还是老师你接我?我其实自己过来就行,我认路,我还可以自己骑车子,不堵车!”
今天这都周几了……许俊彦瞥他一眼,“别得寸进尺啊。”
樊亮的嘴角耷拉下来,“好吧。”
“周五,周五晚上下了课过来。”
“好!”樊亮又高兴了,“那我是下午放学过来还是晚自习放学过来呀,我用不用带衣服,我能住在老师家吗,我们晚上吃什么,我被正式允许开始我的追求了吗,我们是准备同居了吗?”许俊彦把男孩的嘴捏住,手动闭嘴。真是聒噪。
“包子要凉了。别废话了。”他说,“吃完送你回学校。”
两屉包子磨磨唧唧吃了一个小时。路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樊亮抱着座椅说什么都不下去,许俊彦一碰他他就哼哼唧唧的跟被怎么着了似的。学校大门口,人来人往的,许俊彦生怕被人看见,没办法,只能带着他又走了。
樊亮原本打算着只要他许老师一表现出来要生气的样子,他就不闹了,就乖乖下车回学校,但是男人今天的耐心好像出奇的大。自己坚持不下去,男人也没说给他一巴掌把他赶走,反倒是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开出去五十米了,樊亮还回不过神来,真的没下车哎,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这算是个好现象吗,难道昨晚说的话真的有用,真的默许自己追他了?他很有点受宠若惊。
直到看不见学校了,樊亮才松开手,看着许俊彦,乐得都有点不真实,问:“咱们现在是要去哪儿啊?”
“X县。”许俊彦打转向灯,往左拐,声音淡淡的。生气了?樊亮感觉不对,但男人脸上倒没什么情绪。
“去烧纸,给丁向阳的奶奶。”
丁向阳是个孤儿,是被他奶奶捡回去拉扯大的。说是奶奶,其实也就是乡里乡亲的叫法,真论起来没什么血缘关系。俩人相依为命三十来年,关系相当好,于是和许俊彦的关系就相当不好。老太太应该对他挺有意见,这很正常,他也理解,但丁向阳没让他知道过这些。许俊彦以为他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可以一直保持着一种“没有关系”的关系,但是谁能想到,丁向阳先没了呢。
“还跟着去吗?不去我找个地儿把你放下来。”
樊亮看看许俊彦的神色,他也没看出来什么,摸摸鼻子,“我能去吗?”
许俊彦瞥他一眼,“随你。”
“那我去。”樊亮说得很肯定。
可能是看出来他心里的疑惑,许俊彦简单解释了一句:“老太太和丁向阳就差一年,没别的亲人,最后是我照顾的。”
“啊。应该很累吧。”
许俊彦想想,那是太久之前了,久到他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医院里的人总是很多,病房总是很满,他想要花钱去更好的地方,住单人的屋子,但是老太太不让。她那时候还是不爱搭理他,看他就像是看空气,但是不论治疗过程多难受,也没给他甩过脸色。他记得病房是六人间,加上每床的陪护就是十二个人,人总是来来往往的,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白天护工在,晚上他在,他把弹簧床支起来,挤在两张病床中间的缝隙里。弹簧床很小,很硬,翻身会嘎吱嘎吱地响,他怕打扰别人,于是整夜整夜保持着一个姿势。走廊的灯很亮,从门上的小玻璃外透过来,长长的一条线,紧急出口的绿灯离着他脑门不远,他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道光。闭上眼再睁开是一个小时,睁开再闭上六次,他就该醒了。
“还行。不累。”
车停在一条小路上,四周是农田,许俊彦把安全带解了,跟樊亮说:“你——”
“我在车上等你。”樊亮贴心地帮他把话说完。
许俊彦点了点头,从后座把东西拿上,关门出去又转身回来,敲了敲玻璃,跟樊亮说,“渴了的话,后面有水。”
第66章 玩火尿炕
许俊彦不常来。说到底,他跟老太太也没多深的感情,之前是觉得没理由来,后来是不敢来,现在则是……不得不来。
“老太太,来看你了。”风从旷野上刮过来,卷起尘土又奔向天边,土堆矮了下去,干枯的杂草被拨弄得乱蓬蓬,“都挺好的吧?”许俊彦蹲在墓碑前,低着头烧纸,潜意识里有点怕她。
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黄色的纸,黑色的灰烬泛着蓝光,金箔纸燃烧时有股不好形容的怪味,对于一个从小听着“玩火尿炕”长大的他来说,“火”好像天生就和“逝去”连在了一起,一点也不温暖。沉默了很久,在灰尘卷成卷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最近天气不错,雾霾没那些年严重了,天挺蓝的,云也挺白,天气挺好的。
今年说是没有“春”,不适合结婚。我没怎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你肯定知道。
赵丽蓉的小品最近在重播,那天在手机上看到了,还听见有学生掐着嗓子学宫廷玉液酒,一下子想起来你了。你还爱听赵丽蓉吗?哦对,你现在没准儿已经跟她交上朋友了,你会唱评剧,你俩应该挺有共同语言。
许俊彦捡了根树枝拨弄那火堆,天气干燥,火苗窜得老高,鼻腔里全是烟的味道。
不再往里面续,火焰就渐渐低了下来。烟气变得大了,风一吹,那些灰尘颗粒就落了满身满脸,黑塑料袋刷拉拉地响。
许俊彦盯着地面上干燥的黄土,黄土结成块,有蚂蚁的活动的痕迹,“我,遇见一个人,他骄傲,浮躁,单纯,爱耍小聪明,也勤劳,善良,认真,细致,算是个好孩子。他说他喜欢我。我不想在人生的后半程再焕发什么第二春,但他不理解不赞同不妥协,装傻或者真傻,横冲直撞,撞得人仰马翻。”
“他太小了,小到连说爱情都像是在扮家家酒,装模作样地学一学大人。小孩子的热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是个轴人。”
“堵不如疏,所谓的迷恋又能持续多久呢?”许俊彦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场游戏,很快就结束了,你跟他说……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对不起。”
天和地连成一片,能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山。男人变成一个小点,躲在另一个小点的后面,点连成线,线变成一条条没意义的波折。他什么时候回来呢?已经足够久了。樊亮抠抠手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去看一个毫不相关的老太太,那人的奶奶,和他有什么关系?还烧纸,他给老哑巴都没烧过纸。死了就是死了,烧纸?破坏环境引发火灾,还不如把这钱捐了,起码还能帮助些有用的人,就像他拿着那些恶心的脏钱去……总之,烧纸只不过可笑的心理安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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