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完,一直静坐案前的红姑飞身而起,迎面袭来,指缝冒出淬着毒素泛出紫光的长针,针锋落如飞羽,令人眼花缭乱。
薛简早有防备,掌中转了一个剑花,便听叮叮几声,长针被挡住扫落一片,只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嗖地撩过薛简的白发勾着一缕雪丝,倒也没伤皮肉。
他内功大退,江世安不如先前那么有信心,十分紧张,见到一缕发丝被长针勾住扯断,忍不住嘀咕道:“天杀的红姑,这是道长的头发,本来年纪轻轻就少白头了,要是掉光了可怎么办,我要跟方寸观告状把她抓起来!”
薛简专心抵挡,没听清他说什么,倒是红姑蓦然停手,话语中确定了八成:“薛道长。”
两人眼花缭乱地过了五十招,瞬息飞影消失,双双分离。
薛简并不否认。
红姑的眼神逐渐生光,她没有恼怒,更没有立即召集弟子,脸上露出一种控制不住的笑意,喃喃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薛简、薛知一,方寸观嫡传……据说你行邪术跟恶鬼纠缠在了一起,这把剑、这把剑……”
她早就看到风雪剑的剑鞘,此刻凑上来仔细端详,全然不顾贸然上前露出的破绽,而后突然捉住薛简的衣衫,睁大眼睛道:“你会招魂,对不对?他在哪儿呢,江世安的鬼魂在哪儿呢,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薛简抓住她的手腕拂下去:“不行。”
红姑的眼底泛起血丝,她呆了半晌,从那种痴迷狂热的状态中想起“等价交换”四个字来。
“我可以带你去圣坛。”这是她的第一句话,随后便是,“白松山圣坛留有事关无极门的案卷,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不是白帮你的,我要你教我招魂……我要学方寸观的招魂之术!”
薛简的视线望向床榻掩藏着帐子内,他道:“你是为她?”
红姑甩袖一扫,掌风撩起床帐。
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躯用羊肠丝线细细地缝制、拼接起来,身上擦拭着深绿的药液,双眼紧闭,生机全无。
这是红姑的妹妹。
方寸观的招魂之术不可外传,若传给他人,必定要了结一个宿孽相逢的冤债,这是师爷教他时所说的。
薛简抬手掐算了一阵,淡淡道:“你很不该为了她大费心血,到头来无果而终……”他说到这里,看了看沉思的江世安,心中倏忽一软,再不相劝,只道:“成交。”
……
红姑的本名叫乔红药。
床上被缝合起来的尸体是她的孪生妹妹,叫乔小年,已经死去多时了。乔红药备了前往圣坛的车马,亲自将妹妹的身躯抱起来,一路抱进车内,四周尽是她身侧女弟子随行,鞍前马后,稳妥齐备。
三辆马车,中间是闻振玉,留给薛简的车居末尾。
“她的心意不像假的。”江世安看着薛简点起蜡烛,“至少在你把秘术交给她之前,乔红药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只是方寸观……”
素来法不轻传,私传秘术定然违反戒律。
江世安说到这里,被一口带着香火之气的蜡烛引住。他已经习惯薛简喂他,低首吃了一口,要继续说时,对方偏又送过来堵住他的嘴。
江世安吃到一半,终于还是一把攥住他的手,停下吸取香火的动作,盯着他道:“你为我做得太多,也该考虑自身安危。广虔道人再三嘱咐,薛知一,你真的不在乎被逐出师门吗?要是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方,天地之间就再无庇护之所了。”
道长转而握住他的手,说:“你不会保护我吗?”
“我当然会。”江世安不假思索,“你为我做的事我无法报偿,就算我能显身助你,但每次也是你先借取力量给我。这样下去你的内力会消退得更多。”
说来薛简修行勤勉,怎么会一点儿也不长进,反而倒退。江世安并不怎么多想,却还是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道长听了他的话,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他轻声道:“你会保护我就够了。”
马车行驶在路上,车轮发出辘辘的滚动声,压过枯枝碎叶、沉沉积雪。
江世安心中猛然震动,一股酸涩抵上喉口。他握着薛简的手松开又收拢,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怎么你的脸色不太好。”
薛简道:“我会晕车。”
“哦,晕车啊……什么?”江世安诧异挑眉,盯着道长的脸看了半晌,“习武之人能用内力抵抗,一般不会晕的太严重。”
薛简抬手扶住额头,他闭上眼,眉峰紧锁。
江世安伸手给他顺通合谷、内关两穴,这两个穴位都能缓解眩晕,但按压穴位没有立即起效,薛简似乎更加头痛难忍了,他沉沉的喘气,忽然道:“你闻到香气了吗?不……你只能闻到香火蜡烛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甜的熏香。
江世安思绪一转,蓦然记起闻振玉为了伪装自己的伤势,曾用香炉熏过衣服。像闻振玉这样的内功跟脚,熏香恐怕不是跟圣香有关、就是与合.欢门有干系。
江世安将马车内的小香炉用茶水浇灭火星,刚要扔出去,就猛地被抓住了手臂。
薛简把他拉到身边,掌心温热地、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说:“别走。不要、不要走……”
他话音至此,蓦地抱住江世安,吐出一口血来,一边喘气一边呛咳了几声,道:“……这是……圣香吗?”
江世安感觉到他的血液流过肩膀。
薛简能够碰到他、触摸到他,但那种触感很轻很不真实,而被他的血迹晕染过后,江世安的身躯慢慢凝实,有了“人”的分量。
随着凝实之感,江世安慢慢地能闻到气味了。四周弥漫着一股浓甜的香气,里面似乎有一部分令人神智迷乱的香料,但更多的是……他瞳孔微缩,立即协助薛简静守灵台,保持清明通畅,道:“静心守神,闻振玉这个家伙从哪儿弄来不正经的东西,连你体内的旧伤都勾起来了。”
第24章
另一辆马车内,红姑抱着妹妹,与闻振玉对坐。
闻振玉不知何时钻到这里来了,他垂手给小鎏金香炉里添香,面色露出几分受伤的苍白和疲态,但精神却很好,流露出一股兴致勃勃。
香料燃烧,散出一阵浓香。
“你很不该这么做。”乔红药看着他的手,嘴上话语虽然劝阻,但却没有真的阻拦,“我们已经答应和薛道长合作了。”
“姑姑,你怕什么呢,又害不死他。”闻振玉道,“你我都自小服用过圣教的药丸,对圣香已经免疫。何况这里面的那种东西只对男子有效,影响不到姑姑你的。”
乔红药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寸观修道戒色,薛简想必还是个纯阳之身。他这样手段狠辣的伤我,我只是让他难堪一些,已经很是大度仁慈。”闻振玉低头嗅闻炉中的香气,一股甜腻味道涌入脑海,他不避反喜,神情颇有些享受,慢慢道,“我一贯这样修行媚功,他听了我说话,居然面色不变,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天残,根本就不能人道……”
……
江世安协助他稳定心神,可薛简的思绪却越来越乱。
他冰冷的手指落在身躯上,与薛简此刻愈发滚烫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就如同一块儿薄冰投入沸水之中,立即迸发出滋滋的震响和白雾。
江世安有些不敢触碰他了。
道长身上太烫。他的旧伤被勾动起来,内中有损耗精神、积劳成疾,竟然一阵一阵地发起烧,连说话时气息都热得灼人。
薛简很没有安全感地抱着他,手臂越收越紧。他没有目的、手足无措地抓着江世安的衣衫,抚摸他身上每一道伤疤、每一根肋骨,热烫的指尖温度从冷肤滑过。
江世安有些受不了了。他口中说了几句“清心定神”什么的话,如同废纸一般被火焰烧成灰烬。他但凡有一点儿要松开、或是将两人分开的举措,薛简就会立刻变本加厉地禁锢住他。
道长明明很是虚弱,臂弯和胸膛却坚硬如囚牢。
他温热的唇落在脸颊上,江世安闭了闭眼,低声叫了一声“薛知一……”才唤了一声名字,就感觉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腰,掌心紧紧地箍着、将他锁在怀里。
道长痴缠地贴着他的脸颊,似乎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尘世万物、戒律教条……一切都朦胧而空茫地离他远去,天地中唯剩彼此,他的触感、眼神、气息,慢慢地只对江世安生效,眼底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只听得到他近似轻言细语的声音。
“文吉。”道长低低地唤,薄唇印在他的眉心上。
江世安被他紧密地啄吻了几下,耳根微微发红,试图在脑海中给两人的行为做出什么恰当的解释:“他中了旁门左道的迷香,如今紧要的是守住关窍,眼下没有别人,磨蹭几下又不会怎么样……”
想法还没落实,薛简的手就突然捧住他的脸,一片柔软毫无预兆地落在唇上。
江世安瞳孔地震,身躯跟着猛然僵硬住了。哪怕上次已经被他咬过、几乎将舌头吞吃下去,但此刻他依旧大脑空白,心中狂跳不已。
薛简的手从侧颈上移,深入他的发间,掌心收拢起来紧紧攥着他的黑发,透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掌控欲。他细密的眼睫摩擦在江世安的脸上,气息混杂着甜香、混杂着一丝檀木气息。
马车里原本是有坐席的,前方还放有一道小小的几案。如今骤然失去了平衡,几案被撞翻在一侧,摆设的水果滚落在地面上。
江世安被他压在车内,后脑躺在薛简的掌心间,他被堵住口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青年的音调混着一丝抱怨的味道、有些轻微的沙哑。
薛简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他分开唇.瓣,埋首在江世安肩上吐了口气,又重新凝望着他,眼睛湿润。
雪白的长发落在江世安身上。
江世安脑子里混乱地想着“道长处子之身,我却与他如此狎昵……”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恶鬼缠身吸阳气”的说法,千头万绪,无所理清。就在此刻,他猛然听到薛简说了一句。
“涨得……好痛。”
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甚至还轻微蹙着眉。
江世安愣了一下,感觉有一道旱天雷轰得一声砸在脑子里,他哽了哽,憋得受不了,双手抓住薛简的衣服道:“你怎么能用这样冰清玉洁的脸和神情说这种话!薛知一你、你……你……”
薛简凝望着他的眼睛,眼底一片潮湿,态度过于亲昵、简直到了黏人的地步。他轻轻地蹭江世安的脸颊、额头,抱着他抵磨双唇,又撬开齿关吻进去。
江世安昏头转向地又亲了半晌,攥着他衣服的手松了,许久才听他问:“你会恨我吗?”
“什么……”江世安模模糊糊地问。他抬手挡在眼睛前,隔绝视线,缓了几息,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得问,“……为什么、为什么恨你?”
薛简安静了一会儿,说:“我阻挡你报仇。”
“原来道长还有很坏的时候,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如若我病重不能久留人世,你会……”薛简只提了半句,很快又把后面的问题咽回肚子里。他喃喃着说,“文吉,你摸摸我。”
江世安面红耳赤,不能言语。
道长却用那张清冷正经的脸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近在耳畔,重复了几次。难以想象下流的字眼会从他的口中说出……不,薛简也没有说什么可耻的字眼,是江世安自己亵渎了,把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想得那样意义丰富。
直到江世安听他说:“我病了,有些发热,是不是烫到你了?”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烫,但却不是为了肌肤的接触而道歉。
江世安实在无法忍耐,他蓦然翻身起来,决意教训一下对方,墨眉紧敛,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感觉对方不安分时又用掌心掐住了他的喉咙。
脉搏、呼吸,生命的起伏在江世安掌下流淌而过。薛简被他扼住咽喉,却没有丝毫不悦,恰恰相反,他为江世安颇有掠夺性的举止感到一阵兴奋的心悸,他浑身上下的血管经脉都因此而雀跃不已——将命门交付在他手中,对薛简而言,有一种通彻灵魂的至高快意。
掌下的喉结缓慢地动了动。
江世安忽然问他:“你的功法和戒律……怎么办?”
薛简声音低哑:“随它去吧。”
江世安意图后退,被薛简紧紧地攥住手腕,此刻,被钳制者成了误入迷路的同谋,促使着凶手顺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他重复道:“文吉,不要想太多,随它去吧。”
薛简俯身过来,动物一样舔舐他的唇,温存地抱紧了他。
……
江世安从这片混沌的温柔乡中醒来时,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回神的第森*晚*整*理一眼,看到车内的几案已经摆在了应有的位置上,滚落的水果都回归原位,一切脏污混乱、甚至于特别的气味,都尽数散去了。
江世安感觉到自己很明显的变强了。
他迷惑地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道鲜红的纹路,沿着掌纹通彻到经脉之中。他用左手摁了摁,居然有一种血肉的触感。
他的身躯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回归成灵体状态?
江世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手臂、腿脚,竟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躯体的低温也减轻了不少,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安怀疑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死而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马车仍在行驶。
辘辘的车轮声,道路上飞洒的枝叶声,千万声息尽数入耳。江世安发觉自己就算不借用薛简的力量,也保存有一定的内力……虽然这道内力留存的很浅,大概只有他全盛时期的一成左右。
“薛知一。”江世安转头看他,发问,“我不会……真……采阴补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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