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主动带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抄小道过来,绕过了三四拨搜查的弟子,停在小楼上被覆盖了一层雪的屋瓦上。
“这儿是护法的住处?”薛简问 。
“不是。”江世安道,“圣教女弟子居多,四大护法都是女人,没一个不是绝顶高手的,不好惹。据我所知,彤城驻扎的应该就是四护法红姑和圣子闻振玉,这是三年前闻振玉的住处,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儿。”
薛简淡淡地道:“你们有旧啊。”
“彼此相杀,怎么能算有旧呢?”江世安抬眼看去,忽觉他的脸色不太对。薛简一贯矜持冷淡,可那是对外人,自从两人发生了“唇友谊”之后,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是温柔静默、就是透着万千思绪,少见他流露出这么冷淡的眸光。
江世安喉结微动,空空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点儿别扭地补道:“跟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薛简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嗯。”
……居然还真是这么哄?江世安揉了一把脸,将话题拐回正事上来,“闻振玉的功夫自然是不如你我,就算你受着伤也不妨碍。只是风闻他又学了什么合.欢门的邪术,你小心不要中了他的道。”
江世安说着,垂手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撬动屋瓦,将瓦片移开一片。一侧的薛简忽然抵住他的手背,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训导发作起来:“私自偷窥,这样恐怕不太君子。”
江世安用见了鬼的模样盯着他,一双如星的明眸审视了他浑身上下,直把对方看得颇为不自在。
邪了门儿了。薛知一现在的性情真是复杂,时而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透出一股阴暗和疯魔;时而又规矩客气得像个菩萨,在邪派分坛里面说起“君子”两个字来,木头脑袋,一点儿也没长进。
薛简默了默,收回手,任他处置。
江世安撤回视线,伸手将瓦片掀开一块儿。他没有显形,看起来就像是雪后的风将屋瓦吹松动了似得。
瓦片打开,他挑的地方很对,里面果然是内室。江世安低头看去,还没等定住视线,忽然听到一阵交缠的喘气和少年的低吟。
听觉比视力更快地接收到了信息。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蓦然捂住了眼睛。
薛简的胸膛贴上后背,他的掌心挡住江世安的目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鬼魂冰冷的耳畔:“……不要看。”
江世安倒很放松,轻笑一声:“你是出家人,应该是你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他抓着薛知一的手拉下来,继续道,“闻振玉的风评很香.艳,他收的徒弟没有一个不遭到毒手……”
他说着转头,与薛简对视了半秒。道长保持着安静沉默,看起来近似驯顺地颔首,只是耳朵被冻红了一片,眼底潮湿清皎,明亮如月光。
道长贴了过来,没有看下方的场景,视线沉静地落在江世安身上,望着他漆黑垂落的发梢。
江世安知道他不方便看,于是扫去一眼。内室里是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热水,湿痕从水桶旁边一直洇透过去,扑腾得到处都是。榻上与闻振玉行房事的是一个少年,只听他道:“师父……师兄他们……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就回来,你怕什么?”是闻振玉的声音。
少年气息不定地道:“师父疼爱,我怕师兄们生气……”
闻振玉笑了一声,随手将榻上湿了个边儿的外衣披在少年身上,道:“你师兄们也不过是争夺练功的进益罢了。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私底下什么坏事不做?去,给你师兄开门。”
他掐算好时辰,算着自己座下的弟子该回来了,便随手推了推少年。
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起身,听话地前去开门。果然那几个俊秀少年正好回来,刚到门口。
几人依言回了话,告诉闻振玉城中发生的事。闻振玉不在意地点头,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又过了片刻,几个杂役进来将热水换了,他再次洗漱更衣,借着刚行过的媚功打坐修行——
彤城内乱糟糟地搜查起来,唯有分坛这里清净少人。江世安觉得这时机正好,转头看了道长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薛简虽然没有那么足的江湖经验,但他寻觅敌方弱点的直觉发作,便以轻功潜入进去。等到闻振玉脊背生寒,危机感陡然降临时,已有一把剑从后抵住,锋锐的剑芒刺在肌肤上。
闻振玉浑身僵持一瞬,很快气息如常,他垂首笑道:“好大的胆子。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在彤城里杀了人,不夹着尾巴逃命去,居然反来偷袭。”
薛简不言语,江世安从旁叹道:“命门都落入你的手中还要虚张声势,左道中人时常这样,越是作恶多端,越是怕露怯。”
身后人一言不发。
闻振玉察觉到对方功力不浅,如此超逸的轻功,他自然不敢赌对方是个花架子,只顺着话试探道:“阁下要挟我,却不刺下命门。一定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难道是有话要问小生?振玉洗耳恭听。”
他的声音与常人不同,隐隐透出一股缥缈柔和,颇为可亲。
江世安刚要提醒,见道长丝毫不受影响,面色如常,便又住了口。
“我问你。”薛简道,“八年前,万剑山庄、五行书院、百花堂……联合你们,灭杀无极门的那桩案子,你知不知道内情?”
闻振玉愕然片刻,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
他脱口而出,蓦地一顿,稳了稳心绪,说:“阁下真是神通广大,这件事唯有各派高层才明白。就连追查此事八年的魔剑都还没能探知内情……不过他也知道的够多了,多得都该死了。”
薛简眼瞳微颤,盯视着他的后颈,眼神渐渐地冷了下去。
“我原以为这桩案子已经了结了。想不到江世安死后,居然还有人探问。” 闻振玉摇首道,“他亡故的消息传到关外不久,我也是才知道,可惜多年知交,没到他坟前吊唁一二。”
“……知交?”薛简问。
江世安更是诧异:“从哪儿论的啊这都是?”
闻振玉态度温柔地解释道:“风雪剑四年前曾来过关外,我们一见如故。只是在下碍于圣教的立场,不能随意出手相助,可恨韩飞卿不仅不能助他,竟然害了他。在下既然是为了江世安的事情而来,不如坦诚相见,我也好帮你啊!”
江世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语凝噎半晌,道:“污蔑,这是污蔑。我发现我死了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太对劲儿了……”
薛简声音冰冷:“不要说废话。”
闻振玉听到这里,已经大概试探出了他的身份,暗中增强了功力,声音愈发低柔起来:“原来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探子说你为了他将中原武林闹得鸡犬不宁,我原本还不信。怎么仇家相杀到尽头,反而成了冤家呢?道长,你不会是暗中属意他吧?”
这后半句话说得轻盈,落地无痕,却蓦然如惊雷在两人耳畔炸响。江世安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只得立马转过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留下一只手在衣服上无意识地捏来捏去。
闻振玉没听到回答,对薛简的长久沉默十分满意,自觉拿捏人心,他精通口舌话术,将自己放在跟薛简同一个立场上,意图打动他:“我与江世安真是多年知己,道长问他的事,就是问我的事,振玉绝不会有丝毫欺骗,只是请薛道长放下兵器,我们慢慢商谈——”
话语未完,闻振玉倏地感觉到一股凉意。放在他身后的利器忽然贴上侧腰,割破了衣衫,冰凉迅捷地切开肌肤,大好皮肉就这么快速地分成两半,破开一个口子。
薛简的手微微一动,剑身刺入侧腰,抵住一个内脏。他垂着眼,声音无波无澜:“你是知己,那我是什么?”
闻振玉没料到他这么问,疼痛迟迟地狂涌上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顶住脑门,让他连太过出声都不敢。
他听到薛简继续说,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
“做他的知交?你也配么。”
这几个字冷得像块儿冰,底下却藏着噬人的火焰。
剑刃捅破内脏,一片、一片地切掉了闻振玉的右肾。之前暗藏在声音中的媚功居然一点儿效用都没起——不应该啊!他既然有喜爱之人,又大概率是个未经人事的修道之身,应该最容易被影响动情……
闻振玉来不及思考了,他听到薛简低微的、至极平静的话语。
“我要把你切碎。”他说,“剐成三千片……”
闻振玉终于压制不住惊骇,他痛吸了一口气,咬牙问:“你不是薛简!你根本就是魔头再世!江世安的死讯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是真的。”江世安伸手捂住脸,搓了几下,抬头以一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怜悯眼神看着他,叹道,“你看你惹他干嘛,我都不敢惹他。道长,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薛简没有听进去。他用剑把对方的肾脏切掉了,然后斜着探进去,挖开肋骨,在骨碎的清脆声中,他静静地说:“这里面是你的心吗?你太脏了,心里不许有他。”
江世安:“……薛知一。”
道长偏头看他,眼神清澈。
“……我好想把你敲晕。”
薛简笑了笑,问:“是为了救你这个好知己么?”
江世安立即闭上嘴,递给对方一个“你还是杀了他吧”的眼神。
兵器探入体内的全程,闻振玉都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试探和算计完全被击溃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的,立马招道:“那件事我知道一些!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找红姑,她更年长,比我知道的更多……薛道长……不,阁下,我和江世安根本没什么交情,他上回来关外险些杀了我!我们不熟,实在不熟啊!”
第23章
他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刺骨的威胁从身躯内逐渐退离,但仍有一只手扼住命门,在周身大穴之间点了几下,闻振玉气海一滞,浑身发软。
薛简封住了他的经脉内力,起码两个时辰之内,闻振玉不能催使内力。
利器离体,扼制命门的手也松开了。闻振玉头皮发麻,连忙退开,来不及说别的,先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将身躯上出血的伤口包扎起来,而后吞了一颗吊命止血的丸药。
薛简就站在他两步之外,面无表情地道:“带我们去找护法红姑。”
“我们”?
闻振玉听到这两个字,扫视过去,只见到一个素衫白发的道人擦拭剑刃,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踪迹。他心如擂鼓,望着薛简手上的风雪剑——是那柄魔剑。他甚至开始怀疑薛简被江世安夺了舍、或有什么附体的说法,竟让他这样性情大变。
薛简垂下眼帘,仔细地擦拭剑刃上的血迹,令它整洁如新。
闻振玉让薛简跟在身后,前往红姑的住处。
相比于圣子所住的精致小楼,这位护法的住处就显得十分低调,从外面望起来不过茅檐草舍而已。进入内中,布置也极为冷清朴素,不过桌案、书柜、一架床。
床上用帐子掩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女人坐在桌案边,对着一本书捣药,桌上是各色药材,有常见的、也有不常见的。她听到叩门声,并不搭理,就算脚步走入室内,也没有抬头。
“……研成末……”红姑口中喃喃着什么。
“姑姑。”闻振玉尊重地叫了她,“振玉有事要问您。”
江世安看向对方桌上用黄纸包裹着的血淋淋的东西,联想起屋外那个巨大的磨盘。磨盘大到要两头牲口才能拉得动。上面残余着深红的血痕,若有所思道:“闻振玉更衣熏香,将自己的伤势遮掩过去。我原本觉得这样做十分敷衍,恐怕让人看出来。但见了她才知道,屋子里遍是血和器官的味道,她的嗅觉大概已经失灵了。”
薛简侧身倾听,点了点头。
前方两人仍在交谈。
红姑头也不抬,迟钝了好一会儿:“说。”
闻振玉道:“八年前姑姑奉命带人前往无极门,究竟奉的是什么指令,又是谁的指令?那江世安虽说是冠绝天下的天才,不能收复,各派联手杀了便是,何必残杀他的亲友、有用圣香令他神智迷乱,滥杀无辜,近乎入魔呢?”
红姑捣药的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闻振玉与她对视,怕漏了马脚,不经意地转移视线,走到书柜旁边随手捞起一本书,看起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下,继续道:“这件事的记录在彤城踪迹全无,我想应当是放在白松山圣坛里。姑姑,我们圣教纵横关外、在三城四县比死了的朝廷还自在,为什么听‘老神仙’的话,跟关内那些虚伪之士勾连合作。”
好半晌,红姑才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她的目光落在薛简身上,沉默而长久地审视着他。
“除了这个,倒也有一些别的事令人疑惑。”闻振玉将这些年真心实意颇为怀疑的话一吐为快,“六年前三泉山出了一名天才,崭露头角不过半年,就走火入魔杀死同门师弟,随后音讯全无;四年前杀心观观主收了一个横空出世的奇才,说是十年不遇,一样入魔陨落。向前数还有更多……是什么人,怎么非要这些天才‘走火入魔’呢?”
他合上书,转头道:“江世安亘古奇才,比别人高出不知多少,他的案子也极为惨烈。姑姑,难道残害天才是那位老人家的一项乐趣吗?”
闻振玉旁观者清,一口点破规律。
红姑的表情逐渐变化,眉头紧紧收拢起来:“知道的太多,命不长久。你带来的这位是个高手,想必是今日在彤城杀人的那位,不给我介绍一二?”
闻振玉知道瞒不过她,但又怕薛简觉得自己不配合,勉强笑道:“怎么会呢,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对那些旧事颇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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