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既是一场庆祝的宴席,也是一场道别的宴席。
同为读书人,落榜者之间大多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而陆秋白身为这一场大浪淘沙中最终的胜利者,泰然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贺,一杯又一杯醇酒下肚,哪怕她刻意控制着自己不要醉,也受不了这无数个堆上来的笑脸。
没过多久她就有些醉眼朦胧,不知天昏地暗,喜悦好像真的包裹着她,无数的恭维让她差一点觉得前路真的尽是坦途似的。
她有些飘飘然,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有些危险,毕竟身处丛林的猎物,当她心神最为松懈的时候,就是猎人将她一击毙命的时候。
陆秋白挣扎着从座席上站起来,同各位同乡同科们告罪离席,说要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她走到回廊之上,眺望天际,一袭红霞正披上巍峨的城墙,晚风卷起她宽阔的袖袍,带走微醺的酒气,灵台也跟着清明几分。
此时姜家府内,姜孜趁着姜林入网,赶紧约上媒婆来府中详谈。
对方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族里也是宫里一位贵人的娘家,这样的亲事在他看来已是极好的。
对方不嫌自己的女儿如此大龄还待字闺中,甚至觉得妇人会些医术也是好事,往后宅里姑婆们有些头疼脑热的,也不必麻烦外人,是件好事。
两方相谈甚欢,最终约定过两日就来下聘,姜孜没有发觉,自己的笑容自始自终就没有落下过。
这些姜林都浑然不知,她现在眼中唯有一件事,那就是逃离这个想要吞噬她的漩涡。
待到天色昏暗,屋内伸手只见五指轮廓的时候,姜林决然地将烛火点燃,还有绣着缠枝莲纹的帷幔。
雕刻着精致纹路的拔步床率先冲起火光,最终照亮整间屋子,火光渐渐冲天而起,烟尘滚滚弥漫,倒映在姜林平静如水的眼眸中。
她取下一方巾帕,用茶水沾湿,捂住口鼻,贴在门边静静等候。
夜色之下火光突起,引得府中的仆役连声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姜林忍受着越来越浓烈的烟雾,灼热的火舌几乎舔舐着她的手背,但她眼中看不到丝毫慌乱。
姜氏府邸位处城中富庶之地,她所在的这处屋宇恰不与其它屋瓦相连,即便火势凶猛,只要扑灭及时,一时半刻也并不会影响到周围的房屋。
而金吾卫巡守都城,即便姜孜不愿灭火,金吾卫也不会放任火情不管。
她静静等待着破门的那一刻,置之死地而后生。
屋外的仆从争相呼喊,试图赶紧将火势扑灭,而金吾卫也正如姜林所料,很快就赶到现场,然而姜孜却气的不轻。
他似乎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是为什么,口中一直叫道:“逆子!逆子!”
“为了忤逆我,甚至不惜自毁房屋,自伤肤发!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逆子!”
“她既然要寻死,就让她烧死在里面,谁都不准救她!”
只是这样的叫喊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和逐渐势大的火光哔剥声中。
金吾卫可不管他一个小小四品官如何蛮横,京城的治安在他们眼里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随时关系着自己的饭碗是否能够保住。
火势很快就被扼制住,但这间房屋自然也已被焚毁的不能看,而姜林则趁着屋宇倒塌,门框松动的时候迅速外逃,又趁着情势混乱,姜孜一时顾不上找她,一鼓作气逃离姜家。
但她到底还是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吸入了不少烟尘,此时急促地奔逃,一时间口鼻呛咳不止。
眼里止不住地咳出泪来,显得狼狈不已,慌乱间撞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似乎是个人,姜林难得有些狼狈地慌乱道:“抱歉,抱歉。”
那人扶住她的胳膊,似乎有些诧异道:“姑娘没事吧?”
姜林撑着膝盖,强作镇定:“没事,多谢关心。”
谁知那人继续追问道:“真的没事吗?”
姜林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她撞到的正是……
陆秋白觉得自己还是有些醉意,不然怎么看到姜林这么孤傲的人竟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见她愣神地看着自己,陆秋白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确定到底是自己醉了,还是对方走神了。
姜林这才回过神,借着对方的搀扶直起身,捋顺些许紊乱的气息,轻声道:“我没事,抱歉撞到你了。”
陆秋白心觉她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否则不会弄成这副模样。但她并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况且先前分别也带有几分不欢而散的味道,现在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向她伸出好意?
是陌生的过路人?还是偶遇的陌生公子?好像都有些别扭。
不等她脑中的拉扯有个结果,身体已经先她一步做出反应:“姑娘似乎有伤,都是我的疏忽,不如小生送姑娘去医馆?”
姜林没再拒绝。
“还没请教过……公子姓名?如何称呼?”
陆秋白故作轻松道:“小生姓卢名柏,姑娘可以直接唤我姓名。”
姜林点点头表示知道:“我叫姜林。”
陆秋白嘴角微微上扬,试图扯出一点笑:“姜姑娘。”
二人都未指明要去哪家医馆,却都十分默契地停在悬济堂的招牌前。
陆秋白想问问她,到底遇到什么事,能让一向自持的她这样狼狈?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才不显得冒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姑娘若是有难处,可以来南街的云来客栈找我,力所能及之处,定不敢推辞。”
姜林侧过身,端正谢过,虽发丝仍有些凌乱,却已经恢复镇定,眸中再次染上惯有的淡漠疏离道:“多谢好意,姜林心领了,告辞。”
观她语气与姿势明显含着拒绝的意味,陆秋白不由得向前跨一步,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轻声在她耳畔道:“就当是某……报姑娘当年救命之恩。”
姜林没料到她提到过去,退后一步,直言提醒道:“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陆秋白见此也不再强求:“那便祝愿姑娘得偿所愿,如意平安。”
二人以礼道别,姜林提起衣摆,转身回堂。
此时姜府之内,姜孜发现姜林趁乱逃走,气得破口大骂,当即摔掉了手里的茶盏,怒道:“把她抓回来!把她抓回来!她生是姜家的人,死也得是姜家的鬼!”
“你要谁死?”一道威严的女声自屋外传进来,一身利落束袖长衫盘着道髻的妇人披着月光走进来。
进门就是一通数落:“我不在家,你胆子倒是大起来了,竟敢不声不响要我的女儿死!虎毒尚且不食子,我不曾料到你竟还有这样的心思!”
“姜孜,妄我以为你就是个懦弱小人,哼!竟是我错看了你!”
姜孜在这妇人面前顿时就歇了气焰,一声都不敢再多言,神态与方才判若两人,语气近乎带着谄媚道:“夫人消消气,是我口不择言,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罢还作势用手去打自己的嘴:“都怪这张嘴,一天天地胡说八道,嘴里没个把门的。”
这妇人正是出门游玩的姜林母亲——薛湘钰,也是勇宁侯薛廷一母同胞的妹妹,听到女儿回趟家还出事了的消息,薛湘钰赶急赶忙地回来,生怕晚上一步,就见不着女儿了。
谁知赶回来,女儿没有见到,还听到姜孜竟然要这样对待女儿。
女儿自小跟着老医师学医,遍游各地,这些年她与女儿本就聚少离多,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平时姜孜在她面前同是一副想念女儿的模样,她没想到背地里,他真正的想法竟是如此。
薛湘钰在问外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刀刀刺骨,心中猛地涌起一团怒火,正要发作,却被姜孜软绵绵地打回来,一时间发作不得。
“你说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姜孜低着头,眼睛状似深情道:“夫人不要生气,我也是为咱们女儿着想,你看她如今也有二十了,比不得妙龄女子,再不着急婚嫁之事,怕误之终生呐!”
薛湘钰听他温言软语,一时气消掉一半:“真的?”
姜孜殷勤地将茶盏奉上,引着薛湘钰坐到太师椅上,绕到她身后,揉捏她的肩膀道:“真的,天地良心可鉴!绝无假话!。”
薛湘钰这才收起怒火,将信将疑道:“既是如此,好生与林儿说便是,喊生喊死地做什么?”
姜孜心虚地岔开话头道:“也不知林儿现在去哪了,安不安全,你们娘俩儿还没说上话……”
薛湘钰的注意点顺利被带走:“是啊,咱们又没见上面,明儿我去医馆寻寻她,许是回医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秋白:她怎么这么冷漠,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qaq
第30章 此心何寄(七)
金榜公布之后,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放榜之后的宴会却是一个都不少,除却学子们同乡之间的小聚会之外,还有各学子一同凑起的簪花宴,以及不久之后皇家兴办的琼林宴。
琼林宴将在皇家园林琼林苑中举办,故而取名亦为琼林,天子行此宴旨在与新科进士们拉近距离,也算是对众人多年寒窗苦读,今后也将为国效力的一种犒赏。
陆秋白身为头名,自也在被宴请之列。
除却此皇家之宴席,更有许多名门望族广邀学子,以示友好,也有为自家子侄铺路之意,以望将来官场之上,互相之间有个方便。
故而游街之后,身为新科状元可谓是请柬接到手软,哪怕她身处陋巷,陆秋白也丝毫不怀疑这些人会踏破她的门槛,不吝招揽她这个新秀。
至于其中包含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有的仅仅是结交之意,有的只是见她容貌俊秀,又有才名,将来官路也许亨通,在京中似乎又无根基,起了招婿的心思。
这些是陆秋白发现在众多来访之人中,有将近一小半人都是媒婆,或是来说亲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
其中不乏家世显赫之辈,女方无一不是温婉贤淑、宜室宜家之辈,于个人才艺上而言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于家世背景上身份贵重,甚至陪嫁也是无不丰厚,哪怕是拎出去独立门户也几乎抵得上富商之财。
这样的人品相貌与家世出身,竟争相向她一个在京城暂且毫无根基的人抛来橄榄枝,甚至可以说是不求回报。
陆秋白一时有些不知,到底是她这个状元的含金量高得超乎她的想象,还是这些人都齐齐瞎了眼,嫁女要求太低。
她既不能给女方如娘家般显赫的家世,也不能保证女方衣食无忧,甚至还让女方“倒贴”嫁妆,为什么这些家长这样前仆后继,难道仅仅是为拉拢她而已吗?
她感到一阵不悦,心中堵着一股闷气,却不知缘由为何。
而此刻姜林也仍旧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
薛湘钰回府之后,从姜孜口中得知女儿离家出走,只觉得姜林是负气而已,在了解一番前因后果之后,也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第二日一早,她就收拾齐整,带上不少衣裳首饰还有印象里女儿爱吃的,信誓旦旦地就上医馆找人来了。
经过姜孜温言软语的耳旁风,她觉得女儿只是和父亲闹了点小矛盾,让她这个母亲来哄哄就好。
女儿与她也是许久未见,这次是自己出门而错过了与女儿的相见,只要她率先来找女儿说说软话,她自然就会气消,然后乖乖和自己回家的。
她带着数名婢女,驾着马车,拎着精致的食盒,出现在悬济堂朴素的门堂外。
前厅忙着洒扫的女孩率先注意到她,主动上前询问道:“这位夫人,请问您是找人还是看病?”
薛湘钰见着小女孩乖巧的模样,十分像姜林小的时候,于是她俯身弯腰,不顾华贵的衣摆拖在满是灰尘的石板上,蹲下身目光与女孩视线齐平,柔声问道:“我找你们这的一位大夫,叫姜林的,你认识吗?她在不在?”
女孩点点头:“我认识她,林姐姐医术高,来找她的人特别多,您也是来找她看病的吗?”
薛湘钰和善地笑笑,平和道:“不是的,我是她的阿娘,来看看她。”
女孩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认真端详着她的面容,似乎是在观察她说的是不是真话,过了一会忽然展颜笑道:“您与林姐姐长得真像!”
薛湘钰被小女孩的言辞和小动作逗笑,听她说女儿与自己长得像更是开怀几分,当即从婢女手里拿过一包零食,交到女孩手上:“真乖,这是好吃的,我把它给你,你告诉我林姐姐在哪里好不好?”
小女孩的眼睛顿时被吃的吸引住,声音清脆地向她一指堂后:“林姐姐今日还未出诊,许是在屋里晒药呢!”
薛湘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壳,眼里含笑:“谢谢你。”
而后起身带着期盼的心情向内堂走去。
姜林此时却如小女孩所言,正在整理需要晾晒的药材,观察它们的状态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加工。
她现在衣着朴素,头发简单挽着,只戴了一根必要的盘发木簪,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许金色的反光,拿着药材在鼻下闻嗅、仔细端详的专注模样显得十分动人。
薛湘钰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个优秀的女儿,过了好一会,见她手里的活有些许结束的意思,才走近打断她的专注。
姜林显然有些意外她的到来,略有些惊诧道:“娘,您怎么来了?”
薛湘钰先是卖好:“我若不赶紧回来,岂不是任由你回趟家还要受委屈?”
姜林垂下眼睑,不知怎么回答她这话,半晌才勉强挤出一点笑:“让您担心了……”
薛湘钰见状心中愧疚更甚,扶着她的肩膀,忙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啊,看娘给你带来些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你爱吃的,一个人在外面,吃穿用度没苦着吧?”
她执起姜林的手:“看这一双手,磨上这么多老茧,一定遭了不少罪吧?真是辛苦了……”
姜林打断她继续煽情的话头,轻声道:“娘,我们进屋说去吧,这里不方便。”
薛湘钰自然依她:“好,好。”
姜林将接下来要做的活计交代给其她人,拐过一处小廊,带着她回到自己的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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