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院中一角,尚算清幽,屋内陈设不多,收拾得也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主人是一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
薛湘钰环视这个简朴的屋子一圈,她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医馆找女儿,第一次见到她在家以外的地方居住的环境。
少年时姜林自己说要学医,她就打听了一番京城附近的名医,那时黎帆名声在外,又有熟人推荐,她便带着年少的她找上门来。
她本想着女儿难得对她有所求,无论如何她也要满足女儿的愿望。
没想到经老医师一番考验下来,竟觉得女儿天资聪颖,颇有资质,破例收下了她这个女徒。
薛湘钰那时在惊喜之外也对女儿十分满意,孩子自身优秀,哪个做母亲的会不高兴?
只是后来姜林跟着老医师游历四方,她们母女也渐渐聚少离多,薛湘钰往往一年才能见到她一次两次。
大多数时候她甚至都不在京城。
直到姜林在京城中开了这家医馆,没有向她要一分钱,那时她才恍然发觉,女儿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甚至连女儿的及笄之期也已错过。
姜林一门心思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医道上,不是在诊治病人,就是在外出游方的路上。
女儿这么有能力,按理来说她是应当高兴的,何况她自己将医馆开回了家乡,她有时也会常驻医馆,待在京城。
医馆离府中不远,起码不用跨越千山万水,自那之后她们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
因而她也格外珍惜与女儿这难得的相聚之机,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将女儿推出去,嫁给任何人。
毕竟女儿这般耀目,品貌端庄,也算半个出身侯府之人,婚嫁之事不必心急,等到合适的时候,想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
她更想要女儿能再陪她些日子。
直到去年,她再次出门远游,薛湘钰也对女儿的世界产生出一些好奇,也许她也可以去看看女儿走过的路途,看看她见过的山川?
她没料到女儿突然回来,与她正好错过,还在家里和姜孜发生了争吵。
当她看到女儿那烧成焦灰一片的房间时,她心里也是涌上一阵后怕。
对于婚嫁之事,她也秉持着和姜孜差不多的态度,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这是关乎她后半身的大事,不能因为现在的任性就耽误下来。
早年是因为她自己不舍,就没和女儿提过这事,现在也是时候了。
更何况她现如今来女儿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发现她的生活竟这样朴素,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该有的物质享受更是一点没有,她心中迟来的愧疚心愈发作祟起来。
“你在这里平常还住得习惯吗?吃得怎么样?合不合胃口?看你,都清瘦了许多。”
姜林一时间拿不准母亲是何意,只道:“住得习惯,吃得也都不错,阿娘不必为我忧心。”
薛湘钰又道:“看你过的这样清简,为娘怎么放心得下……”
姜林不想听这些反反复复总被提及的话,直接问道:“阿娘不是在外游玩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薛湘钰这才收起愁绪:“府里有人来报,说你被你父亲关起来,大吵了一架,我自然担心你,立刻就赶回来了。”
见姜林不说话,她拉起她的手左右看:“怎么样,没伤着自己吧?今个儿我起来,才见着你竟把自个儿的房间烧成了那样……”
姜林解释道:“阿娘勿怪,我也是迫不得已。”
薛湘钰心疼不已:“我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还闹得如此不愉快。”
说到这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父亲他也是担心,为你着想,儿女婚嫁乃是大事,你也不小了……”
姜林抬起头,好像不太相信:“阿娘今日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件事的么?”
第31章 此心何寄(八)
姜林神色冷淡,二人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浑没有方才的温存感。
薛湘钰见女儿这样反应,心中也有些恼,但转念一想,自己突然提及此事,她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她不可太操之过急,继而苦口婆心继续劝道:“你不用这么快着急拒绝。”
见姜林将偏到一旁,薛湘钰错以为是害羞的意思,反而逗道:“你心里可是已有喜欢的人了?若是有,也可与我说来,只要是你喜欢的,阿娘定是支持你的。”
姜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陆秋白一身男装归来的模样,与最初救她时在病榻上的模样交叠,闻言顿了一会,摇摇头:“没有。”
薛湘钰不信:“真的没有?”
姜林再次肯定道:“没有的。”
薛湘钰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你父亲同僚家正有一位公子,仪表堂堂,与你年岁相当,又有才名,今朝恩科中了一甲进士,前途似锦,人也是个端正随和的,我也见过,人确实不错……”
姜林打断薛湘钰的极力介绍:“阿娘,我还不想谈婚嫁之事。”
薛湘钰面上附和着:“是是是,我也没有催你的意思,只是提前相看罢了,阿娘这也是为你好,想你以后过得顺遂……”
姜林不解:“可是阿娘,我现在过得就很好。”
薛湘钰屡次被驳,不由得有些恼:“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清贫寒苦,孤身一人,日日忙碌,这也叫好么!”
姜林无声地看着阿娘忽然暴怒,神色哀伤。
薛湘钰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怒气,缓声安抚道:“是阿娘太过心急,想着你早些找个如意郎君,也好托付终生,如此阿娘才能放心,否则将来……岂不是留你一人孤苦?”
姜林哀声道:“我以为阿娘懂我,可您为何也来逼我?”
“安守内宅非我所愿,孩儿此生只愿与医书药理为伴,哪怕终老异乡,魂归山河也在所不惜。”
薛湘钰急道:“娘亲知道你的志向,可这与寻一良人并不冲突,嫁人之后,你仍然可以研究你的医书,你们可以一起去游历河山,多一个人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姜林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是说这样不好?还是说嫁人之后也许并不能如娘亲所说这么“平顺”?是说她不想负累他人,还是说她一点也不想接受嫁娶随之而来的束缚与枷锁?
阿娘明明深受其害,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见姜林不再接话,薛湘钰以为她心中也有那么一些松动,转而也退一步道:“无论如何,嫁娶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若是不喜欢这个,自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但是嫁,是一定要嫁的!”
“你若不愿回姜家,从今日起,自可与你舅家阿姊一道,多参加些京中宴席,走动走动,正好如今新科放榜,多得是青年才俊任你选择,这些医书,就暂且放一放吧。”
见姜林还要拒绝,薛湘钰继续道:“若你仍是不愿,今后就当没有我这个母亲!”
姜林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她,在她逃避数十年之后,这样的窒息感依旧缠绕上她,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让她不得脱离。
直到薛湘钰甩袖离去,姜林仍然长久地坐在屋子里,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京中这些日宴席确实十分多,但最隆重的还是当属琼林宴,毕竟无人敢明晃晃地与皇帝争锋,和皇帝抢人。
除却新科进士之外,京中任职的文武百官、名流世家,以及广有名气的富户,和最最顶尖的民间艺人,全都受邀前来参宴。
宴席之上,所有的食材与待客规格均为上等,为了款待诸人,犒赏寒窗多年的朝廷未来栋梁,皇帝在此之一事上十分不吝,只期能广纳人心,让这些暂时还没有被官场浸染的新秀们感念皇恩,今后也兢兢业业,为他效命。
陆秋白也提前收到来自上赏的衣帛财务,今日不似平日那般衣衫朴素,反而难得裁了一身新衣裳,色彩明艳潇洒,更衬得人丰神俊朗,意气风发起来。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此时到场的大多数人尚且还能各自交游,比如此时此刻,陆秋白就被好几个富商围着,要与她敬酒。
陆秋白早预料到有此情形,提前服好了解酒丸,但也仅仅只是浅饮,毕竟今日的重头戏还未开场,未防一会君前失仪,也没人在现在较真这点细节。
他们围着这新科状元自是另有其事。
“状元郎真是气度不凡,某真是见之惊为天人,想必这几日——上门说亲的人一定不少吧?”一人先是将人夸过一番,转而低声凑近促狭揶揄道。看上去似乎与人十分亲密,像真是在关心陆秋白的处境。
陆秋白只是状做腼腆地含蓄一笑,想轻轻揭过这个话题:“兄台说笑了,小生不才,忝居榜首,愧受高门青睐。”
其中一人腆着肚子,凑近几分,斜眼笑道:“贤弟困扰,某都明白,想必是高门大户,令人望而生畏,不如咱这小门小户,唯有——钱最多。”
“若要论结亲,当属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是实惠,咱家的女儿,同样是琴棋书画样样会,管家理财处处精,不仅上得厅堂,还能下得厨房,也不会有过于强势的岳家管着贤弟,不如——考虑考虑?”
陆秋白头皮发麻,怎么到哪里都躲不开这个话题?面上还得含笑着婉拒道:“兄台所言女子这般才貌双全,小生不敢高攀。”
四人围着陆秋白,将她圈在其中,又与其她人隔绝开,使得她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直面他们的连番轰炸。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出她的名字,周围的人都恭敬向他行礼,陆秋白转头见到他面容的那一瞬间,也很快认出那是何人。
“学生见过阁老。”
那老者呵呵一笑,将她带出这没完没了的包围圈,转而问她:“你怎知我就是阁老?”
陆秋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间露馅儿了,一时间略有些懊悔,只得补救道:“学生曾随家人来过京城,有幸远远见过阁老一面,故而有些印象。”
好在李自晖没再深究:“原来如此。”
“你就是卢柏?”
陆秋白恭敬道:“正是学生。”
李自晖抚起胡须,满意道:“是个好孩子,陛下没有看错人。”
陆秋白谦逊道:“阁老谬赞了。”
李自晖面色平和慈祥:“你若不嫌,也可唤我一声座师,我也算忝居考官之一,如此也不算逾矩。”
陆秋白从善如流:“学生见过座师。”
耽误这么一会,宴会已经快要正式开始,李自晖也放她归位:“好了,先回自己的位子去吧。”
陆秋白礼数周到:“学生告退。”
经此初步接触下来,陆秋白基本知道至少内阁中有一位大员对自己是持有善意的,而初次接触,自己也应当在对方心中留下了尚算良好的初印象,今日参宴的目的也算达成一小半。
皇帝不久后到场,昭示着宴会正式开始,先前闲散的诸人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传令的宫人齐声高喊:“开宴!”
宴飨佳肴依次上桌,无数宫人手捧精致的碗碟,将赏心悦目的食物一一奉上。
位居最高位的帝王高举酒杯,与臣民同饮同乐。
陆秋白位次仅在文武官员与几位王侯之下,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帝王神态,还有一旁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
帝后深情,可见一般。
一杯清冽的玉液酒下肚,身着彩衣的舞者踏歌而来,宫廷雅乐,悦人心神,觥筹交错,醉人心身。
陆秋白来者不拒,往来者皆能谈笑风生,可算是四面玲珑,没有落下任何一人的面子。
但屏风帷幕之后,尚有女眷,只是布置得十分隐秘,若不细看,也很难觉出端倪。
此时姜林就同薛清方坐在和屏风之后,吃着同样的宴席,只是与外间遮蔽,隔离开来,里头可以远远望见外面的情形,外头却轻易不会发现里面的动静。
为了来今日这场盛宴,姜林难得地不似平日里那般荆钗素裙,不施粉黛,任由薛清方替她拾掇打扮,换上鲜亮贵重的衣裙,戴上繁重的首饰,化上时兴的妆容,“隆重”地出席。
姜林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和繁复的钗裙头饰,这让她觉得透不过气。
宽大的层层叠叠的衣袖和裙摆限制住她的胳膊,腰间零零碎碎的玉佩钳住她想迈开的步子,摇晃的簪钗使得她几乎难以思考。
薛清方似乎注意到她今天格外沉默,关心道:“怎么,不习惯?”
姜林艰难地点点头。
薛清方莞尔一笑,逗她:“难得见你如此拘谨的模样,真是有趣。”
姜林看她一眼:“怎么?难道你从来不觉得这些难受吗?”
薛清方摇摇头表示不觉得。
姜林疑惑道:“可我见你平日里也是简钗素衣,想必也是不喜束缚的,怎么会习惯这么麻烦的打扮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有没有多的月石,想换个封面需要月石开通存图栏位QAQ
第32章 此心何寄(九)
薛清方将案上的帝王蟹拨开,挑出其中的嫩肉来,用小匙放到干净的小碟中,将小碟搁到姜林的案上,才缓缓接话道:“谁让我生在王侯家呢?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里,我可没少来这样的宴会,自然比你习惯。”
姜林难受地松松肩膀:“习以为常?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性子。”
薛清方示意她吃点东西,轻笑一声:“不然,我也同你一样远走高飞吗?姑姑愿意依着你,会放你自由,可我父亲不会。”
姜林沉默一瞬:“可她还是逼我回来了。”
薛清方趁机转移话题道:“那你觉着,外面这些人,有你中意的么?”
姜林向外看去,一抹鲜红的影子在众多身影之间格外显眼,身形微微透着几分熟悉,她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问道:“那是谁?”
薛清方也注意到这人,见她略有兴趣的模样,勾唇一笑:“观他座次,应当是今科的状元,听说此人颇得圣上嘉赏,不仅有才,相貌似乎也不错,就是家世出身不太好,不过若他将来能继续得圣上看重,前途无量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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