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助姑娘一臂之力。”
第77章 松柏后凋(四)
鹤梅郑重谢过。
陆秋白已在此停留许久,到前堂结付足够的银钱就要离去,转身却看见一身熟悉的衣衫,当即怔在原地。
但对方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陆秋白一颗心落回胸腔,闷闷而去,却不知身后之人悄然回头,远远望向她离去的背影。
一旁的王六见状随口道:“这位公子和姑爷长得好像。”
姜林轻笑着摇摇头:“不是她。”
现在医馆不忙,王六尚有心思八卦道:“姑娘最近是和姑爷吵架了?”
姜林冷淡瞧他一眼,道:“药房新进的药材入库完了?”
王六知道她这是不想多说,才讪讪回去忙药房的事。
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出现在姜林身后提醒道:“姜大夫,我们该回去了。”
姜林拾起手边的针囊,淡声道:“走吧。”
渠京的雨连绵而下,笼罩在京城上空的乌云迟迟不散。
细雨敲打在屋角檐下,敲得人心中也跟着低沉下来,开始厌恶这不知何时能够停歇的冷雨。
就在陆秋白在国子监初步站稳脚跟,初初查出一些旧事端倪的时候,忽然一道沉重徐缓的钟声响彻渠京。
陆秋白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知名的鸟儿从窗前三五成群地飞过,惊起一片簌簌而落的半枯之叶。
“陛下薨逝,国丧三月,禁嫁娶,禁歌舞……”
报声很快传遍京城,宫中也来人通知她们进宫服丧。
“陛下,薨了……”
监中传来哀哀的哭泣悲号之声,陆秋白轻轻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切,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得她丝毫没有时间准备。
前一个月里,皇帝尚且还颇有规律地上朝听奏,声音听起来也算平稳有力,只是是不是的咳嗽之声昭示着对方的病体沉疴。
甚至中间还有一次,皇帝又将她单独召去,嘱托她用心辅佐太子,好好给太子上课。
陆秋白只当是帝后龃龉,皇帝想要为太子铺路,现在想来,或许这本身就是不祥之兆。
帝王薨逝,举国上下皆要服丧,更何况她们这些位处中心的臣子们,更要立即进宫,为帝王守灵三日。
皇宫之中已经挂起一路白幡,宗亲皇子们聚在最靠近皇帝棺椁的地方,身上已换着素衣麻服,年幼的太子在前方领着哭别帝灵,公主皇子们都依着唱声大行拜礼,拜别这个猝然薨逝的帝王。
大臣们依照品级在外依次排开,三品以上的皆在殿前,三品以下的则一次排到殿外阶下,所有臣子宗亲在此守灵七日,方才会送别帝王遗体,送棺入陵。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哭灵之后,内侍大监便捧出遗诏,由内阁首辅崔文海宣读遗诏,太子依诏灵前即位,始称新君,另由于新君年幼,着太后萧妧辅佐新君,垂帘听政。
另命诸位大臣尽心尽力为新君效命,兴盛大俞云云。
几位大臣听过之后,均是声泪俱下,拜道:“臣等领命!”
萧妧将太子扶起来,也道:“哀家领命。”
姜林身着素服与宫人们跪在一处,神色平静,敛眉低目,看不出什么情绪,周围萦绕着连绵不绝的哀哀哭泣,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冷漠,以免被扣上一个不尊君的罪名。
但她是为皇帝续命之人,没人敢对她苛责什么。
生老病死不过是凡人之躯必经的常态,就连九五至尊也不例外,一个人的逝去,能有几人真正为她感到哀伤难过?至少姜林看不出堂下众人有多少颗心是真诚的。
她抬眸看去,一眼便自众多哀哭之人中看见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庞,眉目间蓄着悲戚的神色,似在隐忍,但始终不曾如身侧的众人一般号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悲伤,一种说不清的发自内心的痛苦。
姜林皱了皱眉,她在痛苦什么?
皇帝身死,她身为太子少师,将是今后的帝师,品阶相当于再上一阶,若她想做些什么,或是调查些什么,自然也会更加顺遂便利,为何还在为此而苦恼?
新君年幼,朝中诸事日后当是大多要倚靠太后,而她已经取得太后的信任与倚重,若是陆秋白有什么出格之举,太后即便不会支持,也绝不会对她施加阻拦。
相反,若是对方同是太后的敌人,恐怕她还会乐见其成。
不过很快,陆秋白的担忧就成了真。
她在国子监翻阅出的旧档,曾经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崔信卓。
此人正是与她兄长陆秋言当年同窗之人,亦是同年参加会试,当年的名次位于二甲,仅此于一甲第三名,如今在兵部供职。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与崔氏有关联的子侄,名次中上,分别去了户部和工部。
何况还有鹤梅递来的些许不同寻常的线索,许许多多都指向崔家,陆秋白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但这些都太过细碎,拼补不出完整的真相。
当年闯入她家,屠她满门的人究竟是何人指使,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对方一定要杀进她家所有人?
闯进她家的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她们究竟在找什么?
真正的诱因是什么?
如今故人已逝,她该去哪里寻找旧日的蛛丝马迹,拼凑出完整的真相来?
就算拼凑出来,若是对方位高权重,权力的盘根错节之下,她又该如何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过国丧虽在,朝廷的日常运转却不可能完全停下,新君除却为先皇守灵,也要日日处理国事,功课也不能落下。
如今因为国丧罢朝多日,奏折已经积压的如人高,不过其实说是让新君开始处理国事,其实这些奏折都是由内阁筛选,太后批阅之后才会呈过来给他,不过是让他学习熟悉,并非真的要他拿主意。
可帝王的权力从来都是独享,没人会愿意心甘情愿与她人分享,哪怕是新君也不例外。
年幼的新皇取名为煦,今年不过十岁有余,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但皇家的浸淫却令他早早明白权力斗争之间的残酷。
“卢先生,母后将来会废掉我吗?”
陆秋白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是一惊,差点没能稳住自己面上和煦的神色,温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煦眼里含着不似十岁孩子该有的情绪,复杂道:“太傅她们都这么说。”
崔文海?陆秋白闻言颇觉不适,崔文海为何要与幼帝说这样的话?
她和缓道:“陛下可知,为君者当如何?”
李煦定定地看着她,陆秋白继续道:“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陛下身为主君,持身若正,何必有这样的担忧?”
可李煦却道:“若我持身不正呢?”
陆秋白看着幼小的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只道:“臣等会尽规劝之责,陛下只需要睁开眼睛,看看百姓,听听更多人在说什么,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李煦尚还穿着孝,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不知所措,再怎么装作镇定,内心的不安也无法完全隐藏。
他抓住陆秋白一角衣衫,对方出于礼数,半跪在桌案前与他说话,但李煦察觉得到,对方看他不似太傅,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也不似少傅,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一个成熟的主君。
“那少师会一直站在朕这一边吗?”
他觉得对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陆秋白其实没见过太后几次,甚至没怎么和这位太后说过几句话,但若说太后对权力的欲望,她是信的,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有帝后相争的事情发生。
但她尚且不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人,不清楚太后是否也在其中扮演着某些角色。
现在她能确定的只有面前这个小皇帝,年幼的孩子最容易被塑造,崔文海想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那她何不给他一份信任?
“当然。”
“先帝命臣辅佐您,臣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
李煦眼中终于流露出符合孩童的欣喜来,语气轻松地向她道:“先生,朕想快些长大。”
世人常常感叹时光易逝,岁月如梭,但日子总还是要一日一日地过,只有时光堆叠的日后,回顾过去之时才会发觉,时间流逝得如此轻易。
但身处其中的时候,没有一日是悄然流走的,就像如今的国丧之期,每一日枯燥无味的守灵,与许多人而言其实已渐渐变成折磨。
更遑论帝王棺椁入陵之后,还有长久的禁期,一切喜事享乐皆不可行,违者便是大罪。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视这样的禁令为负累,至少薛清方不这么认为。
“你好久没有来看过我了。”
勇宁侯府中一切如常,何况薛清方本就习惯了素服,她的斋中本就没有多少鲜妍之物,日常也只与诗书为伴,国丧禁令与她而言倒是与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唯有一点有所不同。
姜林忽视她言语中的轻佻,低声道:“我这不是来了?”
薛清方不依不饶:“你回京都多久了,现在才想起来,肯定又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姜林略过她的挑逗,正经道:“我是被皇后——现在该称太后了,召回来的,如何能分身来找你?”
薛清方这才说:“好吧,原谅你了。”
“看在你也算间接救我一命的份上,不和你计较。”
毕竟年岁大了,勇宁侯也想着给她找个夫婿,本定好这个月中的黄道吉日举办婚仪,没想到撞上国丧,三年之内禁止嫁娶,她算是顺理成章地逃过一劫。
姜林正色道:“之前拜托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摆烂真的会上瘾5555.
第78章 松柏后凋(五)
雕花镂空的木箱之中放着整整齐齐一札手记,薛清方慢条斯理将它们都取出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努努嘴道:“喏,都在这里了。”
姜林把手记接过,有些诧异。
薛清方见状补充道:“这件事牵扯得太多,线索也太过细碎,上面这些是调查来的有实际指证的,下面这些只是我的推论,我都做了整理,你慢慢看。”
姜林垂下眼眸:“多谢,这次的事辛苦你了。”
薛清方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客套?”
但眼波一转,又道:“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要调查起陆家?”
姜林还未接话,薛清方又自顾自道:“这其中的内情,可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你让我查这个,恐怕连我也不会发现,其中还有我勇宁侯府的影子,甚至还有你的父亲姜孜牵扯在内。”
这倒是姜林不曾想到的,她刚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眉间蹙起,反问一声:“哦?还有这番关联?”
薛清方点点头:“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你看看就知道了。”
姜林这才将手边的札记翻开,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揭示着京城另一面的波云诡谲,良久之后她方才放下手中厚厚的札记,喃喃道:“竟是如此……”
窗边的书页被风吹拂,翻到未知的篇章,在即将被吹落的时候,被一双手稳稳合上,放回原本的书架。
清浅的茶汤盛进青釉冰裂纹的盏中,浮出袅袅的热气,薛清方将茶盏递过去,神色平静,似乎是对她这番反应早有预料。
“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姜林定定看着她。
薛清方笑了:“不,起初我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的时候,同你一般震惊,只是转念一想,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倒也没有那么出乎意料,不是吗?”
姜林静默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说得没错。”
薛清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姜林没有立刻,反而问道:“你呢,面对这些‘证据’,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薛清方端着茶窝进竹椅里,慢悠悠地摇晃起来,“我怎么想重要吗?”
“当然重要。”姜林肯定道。
薛清方笑了一声,浅啜了一口热茶,就将杯盏放到一旁的小案上,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些游戏,向来不是我们所能参与甚至掌控的。”
姜林走到她身边,偏过头看她:“如果可以呢?”
屋外的阴云渐渐散开,露出一点难得的日光来。
薛清方闭目躺在椅子上,十分享受这种惬意,不过听姜林这般反问,轻轻抬起眼皮,看她脸上正色无比,不似玩笑,方才止住摇晃,半个身子支起来道:“我发现你自从皇后,哦不,现在改称太后了,那回来之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姜林默然不语,其实促使她转变的,并非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薛清方见她不说话,只当她是默认了,继续猜道:“该不会……果真如传闻所言,所以你也选择了她。”
语气甚是笃定。
姜林并没有正面回答,依然问道:“如果可以呢?”
薛清方一挑眉,轻轻笑道:“有谁不想将权力真正握在自己的手里呢?”
“生死由他人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啊。”
姜林在矮几上坐下,将炉里的炭火添了两块,眼下虽然还未入冬,但薛清方却是十分畏寒嗜暖。
“有你这句话,我可就放心了。”
薛清方不在意地笑笑:“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左右,哪怕是至亲之人。”
“何况天道无常,善恶有报,既种下了因,自然逃不开果,我从来不是善人,所求不过是想……活得自在一些罢了。”
秋意渐深,天气也逐渐寒冷下来,北风吹过大街小巷,行人都不得不拢紧衣衫,在外头又加一层略厚些的长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街边的梧桐树落下巴掌大的枯叶,扑簌簌铺了一地,陆秋白淡眼扫过,素履轻巧地避开那些纷落的枯叶,停在一户寥落的门庭前,缓慢而有力的敲响素旧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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