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扫过她的衣袍,撩起一片纷飞的袍角,灌得衣袖猎猎作响,陆秋白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大约十个数之后,木门才“吱呀——”一声在她面前打开。
“请进。”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秋白敛袂进去,木门在她身后再次合上,隔绝掉外头的风尘呼啸。
院里陈设简单,没有什么鲜艳多余的色彩,墙边挂着些常见的农家干货,一旁晾晒着几件水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露天放着几个矮凳,看上去就是一户寻常人家。
湘湘将木门上的闩钉扣上,转身引导道:“这边。”
陆秋白随着她走进一旁的小屋,其间正坐着一个衣着朴素,但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女子,不是鹤梅又是何人?
她见人进来,展颜一笑道:“公子终于来了。”
陆秋白撩起衣袍后摆,在鹤梅对面坐下,问道:“姑娘找我来所为何事?又为何要约在这里见面?”
鹤梅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现在是国丧期间,举国上下禁饮宴作乐,听月楼这样的地方自然是门庭寥落,就算是大人物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种时候跑去,公子救过鹤梅性命,鹤梅又怎么能不为公子前途着想一二呢?”
“至于说辞,我也已经帮公子准备好了,这户人家以烧瓷为生,若是有人查起来,公子只需说是之前与她们订过一些器具,这厢过来取的便是。”
陆秋白想起方才院落之中,确实有一些或破碎或完整的瓷器,不由得叹一声她处事细致。
鹤梅落落大方地谢过她的夸赞,继续道:“至于今日找公子来的目的,不知公子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陆秋白平静地注视着她:“不知姑娘所指的是哪一句?”
鹤梅轻声道:“公子答应,若她日能一洗花楼旧瘤,公子愿助我一臂之力。”
陆秋白肯定道:“当然作数,姑娘这是已经找到方法了?”
鹤梅点点头:“没错,日前给公子送去的那些秘闻,公子可都看过了?”
鹤梅确实给她送过不少朝中官员们的秘闻,但她当时不解其意,且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与陆家有所关联的事情上面。
陆秋白不动声色道:“看过了。”
鹤梅莞尔道:“公子或许不知道,听月楼背后的东家就是崔氏。”
陆秋白皱眉:“哦?那姑娘的意思是?”
鹤梅的眼中迸出一丝锋利来,又很快掩藏下去:“就算顶替掉现在听月楼的主事人,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高等级的主子,一样不得不听命于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让背后的东家倒下,才是我真正掌握听月楼的时候。”
陆秋白总觉得其中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协调之处,凝眉道:“那之后呢?你打算带着听月楼何去何从?”
鹤梅捻起桌上的茶水,缓缓斟出一杯热茶,递到陆秋白面前,缓缓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这一关。”
陆秋白看着清澈的茶水,纯白的瓷杯不染尘埃,看着像是对方特意带的,她心中微动,意味不明道:“看来姑娘早有准备,是在下多问了。”
鹤梅摇摇头:“不,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我只是更专注眼前罢了。”
陆秋白自嘲地轻笑一声:“看来姑娘心中已有成算,并不需要多少她人的助益,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落入姑娘中——姑娘不止我一个合作对象吧?”
鹤梅眼神坚定,此刻仿若一个寻常的女子,神色端庄,举止娴雅,如鹤如梅,恰合其名,她轻轻开口,否定了陆秋白这样的揣测:“不,唯有公子一人,愿意对鹤梅伸出援手,此间再不会有别人了。”
“所以公子,愿意与崔氏相抗吗?”
陆秋白心中拉扯过几个来回,但被人利用的微妙感觉却让她心里并不那么愉快,于是扫过桌上的茶水,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抬眼瞧去,缓声道:“与崔氏相抗,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见鹤梅欲言又止,她继续补充道:“我确实答应过姑娘助你一臂之力,但并未说过要为了你堵上我的身家性命,崔氏势大,我如今虽位列三品,却在京中无根无基,如何帮你?”
鹤梅转眸一笑:“公子误会了,鹤梅并未要求您正面与崔家为敌,只是问您,愿意与之相抗否?”
陆秋白眯起眼睛,捏起膝上一点衣角,手指在衣料上来回摩挲。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疑,鹤梅继续道:“崔氏在京城根系庞大,非一人一事可以摧毁抗衡,公子曾说,蚍蜉撼树,虽知不可为而为之,鹤梅便觉得,公子是大勇之人。”
“若是任由崔氏发展,将来一家独大,把控朝政,到时焉能有其她人出头之日?公子年少有为,难道就满足于现在的一切,想要就此止步么?”
一番说辞下来,可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是是从大义出发还是从私情出发,鹤梅都给出了充足的理由。
哪怕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朝官,也很难不为这样的理由说服,何况崔氏本就很有可能是她的仇人。
陆秋白双手展开,平静地扶在膝上:”我不做冒险之事,对待猛兽,需要的是一击必中,而不是打草惊蛇。
鹤梅展颜:“当然,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让恩人为此堵上身家性命?”
说罢将一沓信封放至陆秋白面前:“崔氏多年以来作恶多端,与之有过节的人不在少数,被崔氏害的家破人亡的亦是不少,这里面详细记载了我所知道的一些过往细节,大多是这些年搜集整理而来,比之之前那些零散的消息更为完整清楚,可供公子谋事之用。”
陆秋白听到“家破人亡”四个字心中一恸,轻轻抬手将那厚厚的一沓信封接过,面色平静,垂下眼眸,令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深秋的风逐渐带上几分萧索,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似乎丝毫不愿在寒风中停留,加上国丧未出,街上更是没有多少人气,只有零落的一些絮语,萦绕在耳边不散。
陆秋白有些麻木地在街上走着,感觉到自己的心也一寸一寸凉下去,刚刚煨出来的一点暖意全都被风带走。
她并未留意自己走到了那一条街巷,只是循着本能回宅,毕竟京城其实说大不大,何况她在这里少说也生活了三五年,虽说从前出门的机会少,但也早已对这里的街巷烂熟于心。
谁知不知不觉间却是到了勇宁侯府附近,猝然对上一张刻骨铭心的脸庞。
第79章 松柏后凋(六)
陆秋白定在原地僵了僵,生硬地转过身,想要避开。
但姜林已经看见她,即便之前说过那样的话,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离开?
“秋白。”
陆秋白当作没有听见,只是往前走。
姜林追了两步:“夫君。”
陆秋白像是被人按住定穴,忽然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自认为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君子,当初是她主动提出假婚合作,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她自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虽然后来的每一步好像都不再受她控制,虽然在双方的“感情”上好像后来掌握主动权的总是姜林,是她迈出跨越禁忌的那一步,是她突然翻脸无情推开她,现在又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契约约定。
陆秋白袖中的双手捏得发白,她站在原地,等着对方追上来。
淡淡药香萦绕在鼻尖,陆秋白语气冷淡,平静回道:“娘子。”
姜林恍若浑然不觉她的抗拒和冷漠,温和道:“夫君是来找我的?”
陆秋白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姜林自顾自地拉起她的一只手,自顾自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陆秋白任由对方动作,拉着她往小宅走去。
街上偶有行人往来,谁也注意不到周围巷子里的阴影下都曾路过什么人,又在那里驻足了多久。
一直走到熟悉的屋门前,姜林方才停下,忽然道:“我想起来医馆里还有事,夫君先回去吧。”
陆秋白将手抽出来,推开门,却道:“有什么事这么着急?不如回家歇歇再去吧。”
姜林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面目平静毫无波澜,就那样无悲无喜地看着她,想起木屋那几日她曾经有些融化亲昵的神色,姜林心中有些刺痛。
她迟早都会知道当年的真相的。
若有一天陆秋白自己查到当初杀害她全家的人是谁,恐怕只会后悔当初找上她吧?
姜林随她进去,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宅院里没有什么太多的装饰,毕竟主人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月,尚未来得及给它增添多少生气和温度。
陆秋白自屋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东西,眼睛扫过窗前的疏影,声音平缓道:“这是当初我许诺过的,若有一日我的身份有暴露的风险,绝对不会牵连到你。”
姜林将那张坚韧的透着一点微微墨色的纸打开,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字。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姜林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反复咀嚼着纸张上的字句,但它们的意思却迟迟徘徊在唇边,好像潜意识也在排斥它们的进入。
陆秋白又拿出一个小箱,里面放着几张银票。
“之前借予我的银两我都按数存到了钱庄,银钱上,我们也算是两讫了。”
姜林将银票接过,问道:“陆大人何处来的这么多银钱?”
陆秋白略过她这个问题,公事公办道:“还有这处宅子,姑娘若是要宅子,这是地契,若是不要,同样折算成银两给你。”
姜林淡淡瞥过一眼,并未将地契接过来,只是道:“不必了,陆大人起步不易,无需如此。”
陆秋白闻言将兑换的银两拿出来,二人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再继续说下一句。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
姜林攥起手,很想说算了,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她们离开京城,也能过的很好,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大人何必如此。”
忽然陆秋白笑了:“姑娘那日不正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你我之间并无情义,还是两相清算干净的好,没必要多一些额外的牵扯。”
最初被对方言语伤害的钝痛过去,陆秋白现在已经无心再去想其它的事情,左右她们这样的关系也只能到此为止,再进一步对谁都是一种折磨,就这样也好,她是注定要走一条不归路的,何必与她人有更深的感情牵扯?
对方想的很清楚明白,她也不该做更多的纠缠才对,陆秋白选择不奢求,她的自尊也不容许自己腆着脸继续向对方求好。
但这一刻姜林才觉出自己当时是多么的伤人心,两相清算,这个词怎么咀嚼都是一把利刃,有多在意,这把刀便会伤人多深。
可最先递出这把刀的人是她,现在她也必须受着。
“好,不过陆大人也不必如此着急就与我划清界限,毕竟当初你不也说,这个婚约的目的不就是为你我各自的目的做掩饰吗?现在我还不想被家中催问,陆大人就再委屈一下吧。”
陆秋白轻轻笑着,意味不明道:“我已将我该做的做了,剩下的,选择权在姑娘手里。”
姜林被这话哽住,将桌上的物什草草收拢,逃离似的道:“既然如此,没有其它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陆秋白好像察觉出姜林的那丝窘迫,不肯放过道:“不,当然有事。”
姜林尽力显得自然道:“何事?”
陆秋白站起身,缓缓向里走道:“既然要两清,姑娘是否应该把自己的东西收拢一二?”
姜林心中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语气也泛出寒意道:“不必了,陆大人看着处理吧。”
说罢转身离去,这一次,陆秋白没有再出声阻拦。
帝王棺椁虽已入陵,但国丧却并未结束,只是所有人的生活依然要继续,除却个别国丧期间禁止的事项,日常的生活已经是渐渐恢复寻常。
朝堂也要照常运转,每一日的奏折如雪一般送进宫,幼帝又无法直接掌事,于是日常的各项事务就落在了内阁和太后萧妧的身上,而太后虽说早有理事之实,于明面上却并非如此。
故而实际上逐渐掌握朝堂命脉的就渐渐变成了内阁,凡是需要上达天听之事,无一不需要先经过内阁的初步筛选,至于是否需要让皇帝乃至太后知晓,便是内阁自己说了算。
而内阁又掌握在崔文海手中,自李自晖逝世之后,李自晖一党早就被崔文海在太后和先帝的默许之下一一翦除,如今又有谁人敢和他说一个“不”字?
更何况崔氏家大业大,势力庞杂,根基之深非一人可以抗衡,就算有忠义之士为此抱不平,又该去向何人鸣冤?
且不说幼帝尚小,恐怕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他的圣旨能否顺利下达恐怕都是个问题,再者相比较擅专的崔文海,朝臣们大多看太后更不顺眼,觉得她萧后意图染指历史江山,与崔文海恐怕是个不相上下的货色,她们哪一边都不想投靠。
但陆秋白不同,她对太后其实并没有朝臣们对她那般戒备敌视,既要仰赖对方支撑起大俞朝廷,又不想对方太过越俎代庖,真的大权在握。
不过由于她目前和太后并没有多少接触,其实对她也没有什么亲近投靠之意。
只不过崔氏却是她必定需要抗衡的敌人,当然,进一步的求证也很有必要。
陆秋白循着整理出的线索,找到可能知晓当年的内情的知情人,准备一一上门拜访。
其中之一便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关普。
关普从八品的小吏做起,在户部兢兢业业数十年,头上的长官们走的走升的升,才终于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升上四品,俸禄也终于能够有所结余,日子算是一天天过得好起来。
随着升迁,他的心思也渐渐变得活络起来,想着能够再进一步,是以当陆秋白找上门的时候,他的心情可以称得上是雀跃。
“祭酒大人光临寒舍,真是令某蓬荜生辉,不知找下官,可是有事嘱咐?”
53/64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