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的气运被他偷走,也是天命定数。
二师兄告诉他,让他去大师兄的枕边取几根头发丝,大师兄是天命之子,一定会飞升,他们只要紧跟着大师兄的脚步,就也能得到天命庇佑。
净玄无比信任二师兄,就像信任大师兄和信任师尊,对他而言,他们三个就是这世间和他关系最近的人,他们说的一切他都会相信。
大师兄开始事事不顺。
起初,一切的变化都是细微的,从他出门总能赶上雨天,走路总能踩进泥潭开始,再到符纸总能带成没画的几张黄纸,甚至连碰到的妖鬼都是比以前厉害数倍的。
大师兄没在意这些,黄纸带错了,他就现场画符,他画得又快又好,对百姓安抚得也很快,妖鬼变厉害了,他反而兴奋,痛快淋漓打完一架,回来更加兴致勃勃和人说自己的经历。
压根没有人发现他运势的改变,连师尊也没有。恰好那一阵子师尊闭关了,是真的闭关,整整一年都没出来的那种,师尊要突破渡劫期,只叮嘱他们在外要勤加修炼。
净玄很想告诉师尊,大师兄最近特别倒霉,做什么都不太走运,与他相反的是,二师兄开始变得特别幸运,走到哪都能遇见意料之外的好事情,就连他本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甚至爱笑了起来。
二师兄长得本来也不坏,从前他总是在山上待着,很多修士都不认识他,现在他开始习惯于抛头露面,自然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更是有女修开始向他抛出爱的橄榄枝。
但净玄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有点不那么喜欢二师兄了,虽然二师兄对他好似比从前更好,人也变得好亲近好说话了,净玄却有点怀念从前的二师兄,是那个性格清高,不屑和人说话,但却总会去后山修炼完,给他带好吃果子的二师兄。
现在的二师兄,在无人的时候,总会对着他的画板自己笑,眉眼之间总有种说不明的阴郁,让净玄觉得害怕。
命运的枝桠一点点分岔,净玄后来才知道,那一阵子的大师兄,生活是很费力的,出去住客栈永远都能遇见满房,他只能抱着他的剑睡在柴房,睡在柴房又一定会赶上下雨,下雨又一定会赶上漏雨,楼上又总能有进京赶考的书生,于是就会有来吸精气的狐妖,前半夜被淋个半死,后半夜不睡来除妖都是常有的事情。
好像全世界的妖鬼都让出门的大师兄给碰上了。
与他相比,二师兄碰见的则总会是那种看似花架子一堆,实际上极其好捉拿的妖鬼,既不费什么力气,又能在百姓中提高知名度。
只不过,二师兄好似并不太高兴,净玄长大了一些,也稍微懂事了一点,他当然从没怀疑过二师兄对那头发做过什么手脚,他只是在二师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词,是个他只在话本子里看见过的词——野心。
净玄从来没有发觉过大师兄有什么不对,其一可能是因为他既小又傻,其二则是因为,大师兄每次回来,除了身上伤多一些外,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点不快。
正相反,他每次依然开开心心的,他告诉净玄,自己在外面遇见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大妖,很长见识,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帮助了很多百姓,也算不愧他的首徒之名。
净玄想告诉他飞升的事,脑中却又浮现起二师兄当年告诉他的,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他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他说:“大师兄你真厉害,我就知道,你是咱们宗门最厉害的人!”
如果净玄知道,他这一句无心的夸奖,换来的会是整个宗门覆灭的话,他宁可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会让二师兄听到自己的话。
净玄缠着大师兄带他一起出去,大师兄拗不过他,就将他带到了皇城,之前聂黎师兄说,那边的龙气有问题,过了这么多日子,龙气居然还是有问题,连没出师的净玄都感受到了。
他欢快地扑到了许久不见的聂黎师兄怀里,大师兄朝他们眨眨眼睛,“你看好他,我进去看看他。”
第一个他是净玄,第二个他是谁?
净玄很快就看到了。
那个该是九五至尊的男子,传说中龙气的来源,大师兄坐在他的床边,净玄被聂黎带着,一起捏了个隐身诀,就在旁边看着这二人。
净玄在大师兄的眼中看到了他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他很在意病床上的这个人,和在意他,在意二师兄,在意师尊都是不一样的在意。
他知道,大师兄对这个男人是特别的。
聂黎说,这小皇帝是个可怜的,他天生体弱,老皇帝就把他送到庙里,让佛光普照他,好不容易普照活了。结果又赶上兄弟夺嫡,一共四个儿子,互相斗死两个,一个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老皇帝叫这事情给气死了,皇室只剩下他,只能给接回来当新皇帝了。
“当皇帝不好吗?”净玄奇怪地问,他脑中没来由浮现起二师兄的眼睛,如果二师兄能当皇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有的人觉得好,有的人却觉得不好,天底下的事不都是这样吗?”聂黎又说:“他就不觉得,可他叔叔觉得,有那位摄政王在,他就永远没有实权,但他还得被禁锢在这座位上,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单纯接受佛光普照的那段日子。”
“那……”净玄看看小皇帝,又看看大师兄,他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定格回了聂黎脸上,“他和大师兄……”
聂黎神秘莫测地笑了。
“嘘——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自己脑补脑补才好玩呢。”
净玄想起大师兄下山的频率,根本估摸不出来,他只好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那可挺久了。”聂黎说:“得追溯到佛光普照那时候。”
净玄已经十四岁了,他知道了很多东西,知道两个男人在他们修真界是可以正常结为道侣的,反正修真界什么都不稀奇,有剑修痴恋自己的剑,和剑拜堂的都有,两个男人比起这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民间,他们还是接受不了这些事情,更何况皇帝,总是要结婚生子的。
不过看小皇帝这个形象,能不能在离开佛光后挺到结婚生子,也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许多年后,净玄依然记得,大师兄随手将手指在剑锋上一划,将鲜血滴出来的时候,脸上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他将手上的血珠滴了一滴在小皇帝的手上,鲜血竟然瞬间化作一条红线,大师兄变戏法似的,凭空捏出一颗碧玉透亮的珠子,将它从红绳上穿了过去。
“戴好了,不许弄丢,想见我的时候就摸摸它,以后你就可以靠着它来找我了。”
过去的年头太久,后来的很多事情,净玄都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他记得,小皇帝也送了大师兄礼物,那是一串铜铃,铃身是宝塔形状,塔上坐着一只铜制仙鹤,大师兄拨了拨当中薄片,铜铃就发出一声脆响。
接下来的许多场景,都像走马灯一般从净玄眼中流过,他只记得,二师兄眼里的野心越来越膨胀,大得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师尊说,有野心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哪个宗门的宗主没有野心,但没有人会像二师兄一样,为了名声不择手段,他将所有遇见的妖全部斩杀,所有遇见的鬼都打得魂飞魄散,他根本不在意它们背后是否有隐情,甚至问都不会多问,他只追求自己光辉的表面,从来不看身后的冤魂。
师尊摇着头,他说,明章,修真之人,怎当如此?
二师兄却说:“师尊,徒弟在给您争光啊,您一向淡泊名利,明明功法高深却无人认识,那姓莫的根本什么都不是,还总是打压您,现如今天下谁不认识我明章?他们自然也认识您,徒弟只希望,您也能像以师兄为荣一样,以我为荣。”
师尊叹气的时间越来越多,闭关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二师兄甚至将自己画的符卖给山下富户,打着除妖的名声,他当然心知肚明他们用不了那么多,他们就会出去倒卖,而他们越是倒卖符纸,他符纸的价格炒得越高,他的名声就越大,传得就越广。
净玄和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们遇见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他敏锐地发现,虽然二师兄身边恭维他的人很多,但这些恭维他的人,好像都挺倒霉。
一旦他们得到了某样宝物,很快这宝物就会在打斗中被毁掉,一旦得到了什么灵药,他们就一定会受伤,灵药就要被消耗,说幸运也是幸运,但幸运和不幸总会相抵。
二师兄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大师兄依然过着下雨必没伞,走路必踩坑,赶路必会晚的日子,他时常去皇宫看望小皇帝,给他带去一堆外面的新鲜玩意,净玄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那一天,他在藏书阁发现了一本禁书。
偷窃运气。
净玄想起他所做过的一切,原来大师兄的运气全都被二师兄偷走了,原来他是帮凶,他差一点毁掉了他的大师兄。
大师兄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捉妖时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每次回山上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运道。
这只是净玄看见的九牛一毛,剩下的事情千千万万数都数不清。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大师兄一起被困在一个法阵里,法阵中有个三岔路口需要选择,大师兄让他选。
大师兄说:“你选吧,我选肯定会选错。”
他当时以为大师兄在开玩笑,只是想要锻炼他,毕竟那法阵的难度对大师兄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净玄从小就对凡人命格一事很感兴趣,从师尊那里讨了不少书来学,他当然知道,失去运道的人,过得会生不如死,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是错的,做什么都会不顺,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大师兄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可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甚至没有和师尊说过。
净玄浑浑噩噩走出门,走回自己小屋的时候,恰好二师兄迎面而来,一股凉气从净玄脚底猝然升起,由内而外冻了他一个哆嗦,他的手紧握成拳,滔天的愤怒充斥了他的头脑,但却奇迹般地被他压了下来。
以他的功力,他现在打不过二师兄。
就在二人四目交接时,净玄换上了一张同以前一模一样的,天真无邪的面孔,他笑着说:“二师兄,你要去哪呀?”
二师兄说他要下山。
净玄翻遍了宗门内的古籍,想要研究出一个方法,帮大师兄把运道拿回来。他想,他要先找到办法,直接帮大师兄找回他的运势,也能弥补一点自己的愧疚。
但他找不到方法,而二师兄如今在宗门中地位崇高,净玄就算把事情捅出去,也不会有人敢惹他。
当年莫长老和聂黎师兄的事情早已经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毕竟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大约是怕自己的运气影响了宗门发展,他一直都在外游历,总有他斩妖除魔的消息传来。二师兄虽然行为让许多人颇有微词,但他功法高深,确实是宗门内人尽皆知的存在。
甚至隐隐有消息传言,宗主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意欲把位置传给二师兄。
唯一能压制二师兄,解决这件事的人就是师尊,但师尊一直闭关,他在洞口设了结界,净玄进不去。
净玄盼啊盼,盼啊盼,没有盼到师尊出关,却迎来了宗主陨落的消息。
宗主的遗言,每一个长老都听见了,他说,传大师兄紧急回来,继任宗主之位。
净玄主动请缨去寻大师兄,大师兄果不其然还在皇城,和他的小皇帝在一起,只是这一次,他在大师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阴云。
大师兄竟然像师尊一样,叹了一口气,“原来天命,早就来了。”
净玄功力渐涨,如今也是宗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一眼便看出,这里的龙气又发生了变化。
即将变天了。
连他都能看出来,大师兄更是早能看出来,净玄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件事,他忽然不那么想让大师兄回去了,他知道,宗主和弟子完全是两码事,这一回去,大师兄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了。
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想法,于是大师兄没能回去。
他也没能回去,他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元昭二十八年,逍遥山宗主陨落,传位于首徒沈无漾,弟子明章坠入魔道,屠杀宗门,放火烧城。
哪怕是几百年后,净玄也再不愿去回想那天,他只记得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他看见城门大开,二师兄,不,他已经不能叫做二师兄了。
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袍,就像净玄记忆里最初的样子,站在城门口,朝他招了招手。
“小净玄,过来。”
净玄忽然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仰头看向天空,他知道自己的雷劫快要来了,但化神期的雷劫根本劈不死明章,他头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他从小不够努力,为什么要贪玩,如果他没那么贪玩,他多修炼修炼,是不是他还能和明章决一死战?
他抖着嘴唇,问面前的明章,“师尊呢?”
明章却反问他,“沈无漾呢?”
大师兄去救百姓了,大火烧了整个城,这是明章引下来的天火,常人根本灭不了,大师兄正在燃烧自己的魂力,引神水,救苍生。
这件事好像大大触怒了明章,他发疯了。
“我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可他看都不看我,他只知道去看那些百姓!他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净玄忽地上前,他从没动作这么快过,他周身一阵光影爆出,电光石火之间,剑已经袭到明章身侧,声音冷冽如冰霜,再不似从前的孩童,“我问你师尊去哪了?”
明章动也未动,他说:“小净玄,你长大了,师尊说你天赋好果然没说错,假以时日,你定然能成大器。”
明章的声音低下来,宛如蛊惑,他说:“小净玄,你年纪这么小,就能有这样的造化,你甘心只做他的师弟,永远被他压一头吗?就算你再优秀,旁人提起你的时候,你也永远只能是他的师弟……甚至师尊,你最喜欢的师尊,哪怕你再优秀,有大徒弟珠玉在前,他也只会以他为荣。”
天边传来道道雷声,明章说:“去吧,去应你的雷劫,别管我和他的事了。师兄不会杀你的,你放心,我从小怎么对你,你知道的。”
他始终避开了师尊的问题,轻轻一拨,就拨开了净玄的剑。
净玄挥出一道灵力朝他当胸袭去!
“你从小怎么对我?”他眼睛通红,整个人目眦欲裂,“我那么信任你,你却用我的手杀人!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人?”明章嘲讽道:“我可没有,只不过换了个运道而已,他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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