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起工作来,他们的称呼很正经。
“苍溪县的规划是我做的。”宋卿抬眸看他,轻声解释。
“哦,怪不得......”徐文渊满脸崇拜。
简而言之,按照如今的雨量,上游大坝水位已经超过警戒线,再这样持续下去,随时会有溃坝的风险。
“至于坝址附近的堤防,情估计况不容乐观。”宋卿总结了一句。
在这个临时的办公室里,根据现有的资料,以及防汛指挥中心的口述,她们制定了初步作战计划,因为交通中断的问题,她们需要徒步到上游,分批次开闸泄洪。
除此之外,还有额外任务,记录行程之中的地质灾害情况,等回了南城之后,需要撰写灾后修复文稿。
这个任务本来就属于徐文渊,但是宋卿拒绝了他同行的请求。
青年人满腔热血,冷不丁被一泼凉水浇熄,音量提得很高,“为什么?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刚从上游下来,现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安宁河。”
“我说不可以。”宋卿声音愈发沉冷,语气有不容置喙的意思。
闻奈语气淡淡地说:“你膝盖有伤,不能沾水,让我去吧。”
她平静地看向宋卿,只是通知,没有商量。
“不行。”这次,宋卿和陈最异口同声,脸色都很沉。
宋卿的身份已不仅仅是环宇的总监这样简单,集团常年与当地政府合作,是地质灾害抢险的权威专家力量。
对于当地的官员来说,宋卿是南城的专家,说的话不得不听。
闻奈直视她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我有应急救援证。”
宋卿这才想起来,闻奈的性格并不如长相那般温婉,她甚至会翼装飞行这样的极限运动。
宋卿有徇私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说:“一般来说,女性的力量比较薄弱,后续徒步会比较困难。”
她为了劝阻闻奈,甚至把自己也放在了对立面,但无人去抓她言辞间的漏洞。
络腮胡队长说:“我们的第一小队还在山上没回来呢,那上面有三四户人家,不晓得都逃走了没有。”
宋卿松了口气,说:“我们可能会与他们会合,对了,上山的路况怎么样?”
队长抬手看了眼表,已经是凌晨四点,“最后一次消息是两点半发回来的,说是有四五十公里路况比较好,可以开车上去。”
宋卿决定下来,对环宇的工程师说:“收拾一下装备,十分钟后出发。”
“好!”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络腮胡队长紧接着说:“需要帮忙吗?我们二队和你们一起。”
现场有消防和志愿者,云天的人不用非得留在这里,宋卿和他商讨了人员和细节,借口要去收拾东西,拉着闻奈的手腕出了帐篷。
外面的雨没小一点,夜幕沉沉,两道闪电劈下来,映出个惨白的世界。
树影像魑魅魍魉的怪物,宋卿站在屋檐的侧面,身侧的栅栏围了几只惊慌的牲畜,她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烟,手冰透了,颤得厉害。
“啪嗒”老旧的打火机齿轮捻动,爆出噼啪的火花,但也许是湿气太重,她试了好几次都没点燃。
闻奈没说什么,递过来一支银质的打火机,握在掌心是温润的触感。
猩红的火光忽明忽暗,宋卿拢着火,点燃烟,猛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闻奈偏偏头,“你烟瘾重了。”
宋卿抿紧唇,头也没抬,“你可以不去吗?”
闻奈既不是环宇的人,也不是云天的人,她这样一个志愿者,非要跟着队伍,谁都没有立场拦她。
但宋卿希望从另外的角度去尝试一下,比如,女朋友?
不过,她心里很忐忑。
闻奈今天的鞋跟会高些,站在宋卿面前差不多的高度,柔声问:“卿卿,我需要一个理由。”
她站在宋卿面前,肌肤相贴,炙热得像触不可及的太阳。
宋卿吞咽下烟雾冷冽的味道,“我会担心你。”
闻奈笑了,又倏地冷漠,似嘲笑,张开双臂拥住宋卿,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垂着眼皮,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担心你。”
宋卿在这瞬间,四肢僵硬得像座石膏雕像。
她舌尖苦涩起来,垂眸说:“对不起。”
闻奈在她脖子里埋进去半张脸,呼了口温热的气,“我不想听这个。”
“那年,我父亲也对我说了对不起。”
“宋卿,你就当我没有心。”
第79章
“过不去了。”徐文渊把车停在路边,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涌进来新鲜冷冽的空气,昏昏欲睡的众人骤然清醒。
前方护栏被泥石流砸出来缺口,后面跟了辆皮卡车,宋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睁开轻阖着的眼眸,“就到这里,剩下的距离我们徒步过去。”
“那......”徐文渊的穿着最为轻便,显然是不准备下车的,他争取到的任务只是开车送她们到这里,“你们注意安全,有紧急情况请尽快通知我。”
宋卿说了声“好”,笑意盛了几分,打开车门,去后备箱拿设备。
这次行动的队伍配置是:环宇工程师三名,云天救援队二队三人,另加编外人员闻奈,一共七人的队伍。
对于常年在野外勘探的地质队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庞大的阵容了。
同事穿了件环宇标志的黑雨衣,帽檐上的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开玩笑说:“小徐,放宽心啦,等你多参加几年工作,就会明白这次的任务已经非常轻松啦。”
旁边的人说:“对啊,去年在日喀则的废弃矿山,遇上大雪封山,不信你问问宋总监,我们差点被困死在里面,暴风雪中绝地求生,那不比苍溪县的洪灾刺激多了。”
徐文渊脸色越来越青,脸颊肌肉似乎僵硬了几分,扯了个难看的笑容,“啊,要不然我辞职好了。”
这番劝解的话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同事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的态度,“别介啊,小徐,年轻人要有勇敢面对困难的勇气。”
“我没有我没有。”徐文渊连连摇头,总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接着。”宋卿扔了个鼓鼓囊囊的包,那名说话的工程师赶忙抬手去接,其余的人立即各司其职起来。
徐文渊被孤零零地扔在车里,隐约能听见络腮胡队长中气十足的指挥声,他无聊地环顾四周,注意到百米的位置有座孤寂的白塔。
塔尖儿上趴着只瑞兽麒麟,翘角飞檐上挂着铜铃,凉风呼啸,清脆悠扬。
他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思绪突然恍然。
大概,是在那对歇脚的老夫妻家里见过,距离不似眼下这般近,有两三公里的样子,角度也不对,应该是...嗯...从南方的方向望过来。
老夫妻家的泥瓦房里有用木条支撑起的窗框,正对着不知名的山景与白塔,绝美留白的框景,比他见过的所有苏州园林都要写意。
不晓得那对夫妻的情况如何了。
宋卿曲起指节叩了叩车窗,淋着雨睁不开眼睛,说:“早点回去,等路通了,联系上徐老师,跟着车队回南城。”
徐文渊愣神道:“不用等你们吗?”
“不用,我们估计要最后才能撤出来。”宋卿说了一声,听见络腮胡队长在喊她,便顾不上徐文渊这个师弟的情绪。
她看见,闻奈和陈最走在一起。
络腮胡队长踩着路边的水洼,边走边问:“你们有多余的急救包吗?我们漏装了个包,主要现在联系不上一队,不知道他们缺不缺东西,东西拿多点有备无患的好。”
宋卿冷冷淡淡地说:“有多的。”
她克制不住往后面看,但是只轻描淡写的一眼,便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无甚所谓的态度。
在没有困难的时候,陈最就是最大的绊脚石,他歪着唇角狞笑,像个装反派的中二病,“嘿嘿嘿,吵架啦。”
闻奈身姿挺拔,眼神很冷,言简意赅地说:“关你什么事?”
陈最突然眸光锃亮。
——
若是要谈起对这位客栈大老板的印象,陈最首先想到的是温柔解语花,在他人生最难熬的低谷期,是闻奈小姐念旧情拽了他一把,否则他现在应该在帮孟婆熬汤。
他回忆起当年,因为不想理会在线平台琐碎的规矩,客栈缺少宣传渠道,刚开始几乎连年亏损,陈最情绪很不稳定,整日生着闷气,时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露宿街头。
客栈面临着即将倒闭的险境,但闻奈似乎并不在意,她刚从乞力马扎罗旅行回来,整日在流连“无名”酒馆。
酒馆老板娘方乔喜欢她,估计连路边的狗都没瞒住。
陈最当着闻奈的面调侃她是个花心大萝卜,她也只是笑笑,兴趣缺缺的样子。
后来,陈最想起来,那几天是林言先生的忌日。
陈最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低声下气地同闻奈道歉,大意是承认自己误解了她。
结果这女人转身就和方乔一起出了款联名的“玫瑰酒”,每个月十四号是西方的情人节,客栈会在这天免费给客人赠送一支限定酒。
“无名”在网上很有名气,年轻粉丝不少,客人络绎不绝。
那年苍南古城的文旅节,“无名”酒馆与“拂舟”客栈罕见地出了镜,客栈的营收在几日内便转亏为赢。
闻奈只在苍南呆了半月,抵得上陈最在拂舟经营的两年。
他大为震惊,口不择言,“虽然我穷,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红酒尝起来可不便宜,你确定直接送?啊,还连住两日送两日?”
闻奈坐在玉兰树下读书,看的是哲学著作《理想国》。
她抬起眸子,淡淡地说:“心疼了?”
“当然心疼了,我觉得方乔应该要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费用,我看无名最近天天爆满,她赚得比我们多多了。”陈最躺在她身边的竹椅上,流里流气的模样。
闻奈笑了笑,折了书角,“我在加州纳帕谷有个小种植园。”
陈最目瞪口呆,近乎滑跪在地上,“天吶,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理想国了。”
诚然,他粗鄙拜金的思想玷污了哲学著作,但细想来,陈最极少见过闻奈失态。
他曾经觉得,过度的情绪消耗会抵消掉一个人对生活的希冀与期待,对于林言先生的身故,他始终抱着不乐观的态度。
毕竟闻奈那年才十八岁,意外因她而起,她几乎承受了来自林家与母亲的全部指摘,无论是宽心劝慰的,厉声批评的,还是旁观者漠视的高傲,都是恶意的钝刀。
有些人习惯在人生的时间轴上标记重要的节点,这样年老以后,回望起来便觉得一生也算波澜壮阔,但对于闻奈来说,她的时间轴在十八岁那年便断掉了。
她可以为了拂舟而活,可以为了闻青云而活......但人首先爱自己,没有人会对自己缺少情绪,除非她也漠视自己的生命。
从本质上讲,陈最与闻奈的人生有同样的悲伤基调,就像健全的人很难读懂罗生门,他以抑郁的眼光去分辨,就能明白宋卿对于闻奈的重要性。
他仍记得那日,在拂舟精巧的院落里,提起新来的客人,闻奈的眼睛像蔚蓝的湖水,波光粼粼,生动有趣。
她说,“小七,我应该是认真了。”
陈最认真听了她与宋卿的过去,一段波澜不惊的校园生活。
她们年少相识,在闻奈最朝气蓬勃的年纪。
——
陈最几乎热泪盈眶,他眨着眼睛,痞笑着,“喂,生气了?要不然你踹我一脚。”
闻奈自然不会搭理他。
拦路的是几块被削尖的石头,泥土砂砾里掺杂了许多碎木,稍不注意很容易被刮伤,络腮胡队长指挥队员依次攀爬着过去,紧接着是环宇的工程师。
宋卿迟迟没走,徐文渊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欲言又止,便试探着说:“老大,你待会儿往上走的时候,沿途经过这个位置,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
宋卿的注意力全在身后,回过神来,低头看见一串经纬坐标,没有问缘由,直接答应了。
徐文渊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麻烦你,这是我最后拜访的那家人,我逃走的时候,房子塌得特别快,后来再没见过她们。”
天灾人祸,生死有命。
宋卿只能说:“吉人自有天相。”
徐文渊重重地点了下头,在几番犹豫后,开着车离开了。
陈最自然是要殿后的,但越野车刚开走,他抬眼便瞧见了冷若冰霜的宋卿,立刻便改了主意,转头说:“奈奈,我尿急得不行,对不住了,让我先过去释放一下。”
说罢,不等闻奈回应,对着宋卿笑笑,三步并两步蹿到了矮坡的位置。
世界寂静,似乎只剩下她们。
宋卿站在原地没动,手揣进冲锋衣胸口的兜里,像瞧不见闻奈这个人。
闻奈走在前面一点,攀着坚硬的凸起往上爬。
宋卿落了两步,一言不发,张开双臂,紧紧地护在她身后。
就这个生闷气的模样,闻奈觉得无奈,心软得一塌糊涂。
等爬过了塌方,路途又宽阔平坦起来,陈最他们已经转过弯道。
路边有几辆报废的车,车漆面有斑驳的砸痕,有点穷途末路的味道。
闻奈陡然生出悲切的情绪,倏地顿住脚步。
宋卿撞上她的脊背,鼻梁又酸又涩,轻轻“嘶”了一声,在闻奈转过身的剎那,又恢复了一派的从容镇定。
“还在生气呢?”闻奈讨好地笑笑。
“没有。”宋卿垂下头,单薄的雨衣紧贴在肌肤上,透出后颈流畅的骨线。
她低头,闻奈便更低些,从下面仰脸望着她,撒起娇来,“别生气了,好不好?”
宋卿坚持了几秒钟。
她又说,“求求你啦,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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