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正酆都罗山,山岳高耸入云,却死黑一片。长生抬头看去,不敢多望,只静静随著鬼董先生步伐,片刻听得梵音低吟,朝前探头张望,终见几点晦暗光亮。再走几步,霎时开朗。
鬼董先生悄声道:「幸而你涂了粉彩,该不引鬼疑心,但你年轻,阳气正盛,切莫急呼深喘。入得此处,必须注意调息运气,越低越慢越好。」长生连连頷首,忽又想到,白日裡鬼董先生人间装人,眼下轮到他鬼界扮鬼,一时忍不住偷笑出声,就见鬼董先生回首「嘘」了一声,忙捂住嘴巴。
幽都昏黑黯淡,适应片刻,却也能看得清楚。长生四处张望,只觉此处与人间无甚大异,鬼魂流连街巷,一如阳人日间走动。有些冥鬼死得凄惨,相貌也骇人些,长生每每见了,就往鬼董先生背后缩一缩。鬼董先生忍住笑意,领他往裡走去,便见一道长河,正忘川也。
遥见远处,万千河灯匯聚,正向此处飘来,而河流对岸,开满朵朵彼岸花,有花而无叶,惟见万里艷红无穷无尽,极致凄美夺人心神,望之几欲落泪。长生望不见河流尽处,便问鬼董先生,鬼董先生指向高处,竟是一幢雄伟石碑巨门,回道:「此处乃是鬼门关,门后则是冥界,有十殿阎王宫、二十四地狱,忘川经此流入冥界。不过你為阳人,则进不得裡面去。」
忽闻「轰隆」巨响,鬼董先生才说完话,就见鬼门缓缓朝后开敞。又听得梵乐悠悠自门后传出,鬼董先生喜出望外,拉著长生退到远处,低声道:「小少爷也算走运,今年竟见阎王出巡。」
梵音低沉悠扬,如万鬼吟唱,越近越觉震慑魂魄,渐而有鬼依序而出,仪仗甚大,前面越有百鬼,一半奏乐、一半低唱。随后才见一硕大舆驾穿门而出,驾上垂有薄帘,隐约见其中庄严人物。此车由三十六小鬼前方拉行,诸鬼见之,纷纷下跪膜拜。鬼董先生亦领长生跪下,悄然耳语道:「此乃五殿阎罗王是也。」
长生垂首跪下,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阎罗王驾后又有鬼吏相随,领头两位一著青衣、一著赤衣,正两位判官也,持笏正色随行。长生见得魏判,不由得轻唤了声,虽则极弱,魏判出巡队中也有听得,斜眼朝长生瞥来,白了一眼,不动声色随阎王大驾远去。
阎罗王先行,随后诸鬼并出,便是一夜狂欢盛会。幽都之中霎时欢腾热闹,处处载歌载舞,又有许多鬼魂聚在河边寻灯,指望魂归故乡。鬼董先生紧紧牵著长生,领他四处观看,长生游玩半夜乐不思蜀,丝毫不觉疲累。
城中除去冥鬼游魂,也有些妖精前来,更有地府小鬼成群出没,四处贪玩捣乱。鬼董先生走著,忽地碰上两个,正是从前喊去遂寧帮手那俩。小鬼无法无天,早已忘了那时遭他吓得跪地求饶之相,如今又想作弄他来。鬼董先生皱眉叱骂,那俩小鬼索性去逗长生,一个猛然一跃,忽地跳起蹦到长生面前,另一个趁长生后退,伸脚绊他。长生失重惊呼一声,直直朝后倒去,拉得鬼董先生也一同扑倒。
小鬼见他跌倒,还相互抱著往地上滚了一圈,桀桀嘲笑之,才满意跑开。鬼董先生来不及发怒,忙先拉起长生,两人相视半瞬,双双笑了,鬼董先生却才醒悟不妙,忙捂住长生嘴巴。左右看去,却也晚了,长生气息已然引起注意,身旁鬼影躁动,纷纷要寻阳气所在。一双女鬼似有察觉,看了过来,就要朝这边走,鬼董先生扬手施法,化道黑雾挡在身前,又见左边一吊死鬼徐徐走来。
鬼董先生情急无法,匆匆凝住一口阴气,挽起长生脸庞,俯首望之,衔唇渡去。
第22章
寒意侵袭唇齿之间,遮去那扰鬼阳气,身旁眾鬼动静渐止,各自离去。
长生闭目,舌尖冻得冰凉,脸却热得发烫,待再有知时,双臂已环在那鬼颈后,沦陷矣。
两心紧贴相连,一颗死寂如忘川水,一颗跳得雷霆震震。鬼董先生失笑推开他些,就怕阳气不显,那砰然跳动之心也要惊得鬼界大乱。长生双臂滑落些许,信手揪住那鬼耳朵,任性取闹,低声道:「朝君,还要。」
鬼董先生从来纵容长生,任他揪著,苦笑一声仍自吻去。长生不知方才他是当真别无他法、抑或只是藉机偷香,只知自己眼下心满意足,指间几分蛮力也化作了绕耳柔,抚遍那清凉耳廓耳尖,缠缠绵绵捏捏弄弄。又觉那鬼气息似也重了几分,夹著几声低吟,却又逃脱不得,意乱情迷,乖乖教自己贪心得意,悉数吞嚥入喉。
然那鬼沉醉之间,忽地一顿,颤颤推开长生。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鬼董先生眉头紧皱,惶惶唤了一声,却是唤道:「照之。」
长生愕然抬眸,竟对上一双赤红火目,慌神问道:「甚麼?」
却见鬼董先生燃眸回望,茫然失了神般,久久,才散去火光,牵长生手来,细吻指尖,叹道:「长生,吾与你人鬼殊途,岂能动情?」
长生道:「也不看看你我已同路多久,说甚麼人鬼殊途?朝君既问『岂能』,必是已动了心,我知道的。」
鬼董先生无奈看去,坦然回道:「长生使吾魂不孤不苦。」长生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虑阴阳之道?待得百年之后,我也不过一坯黄土。惟有神魂,仍伴朝君。」鬼董先生长吁,却道:「殊途终难同归,又怎……」
话未说完,先被长生猛地推开。鬼董先生顿住,只见长生背过身去,漠然命道:「我累了,带我回去!」
鬼董先生知他生了气,柔声唤之,见长生不再搭理,只好领他走出幽都,送回渝州城去。长生不理不睬,埋头书堆裡,与他慪了两天的气,鬼董先生赔了两天的不是,才见夜裡长生取过文章,冷著脸过来向他请教。
鬼董先生生前曾為史官,自也通晓文章之法,但见长生聪颖,从前指点过数次,早已有了领会。此时藉故,不过是来服个软。长生如常依偎鬼董先生身侧,心不在焉听他讲道,罢了才轻道:「我就是喜欢朝君,便想与你长久相伴。可是朝君不愿与我同归,我才、我才难过。」
试问鬼董先生岂是不愿与他长久,只是自知天理大道,惟有无奈,只柔声回道:「莫要多想,待考过乡试再说。」
长生怏怏抬头,问道:「我若中不了举,朝君当真离我而去麼?」
好歹经营当家两年,歷练不少,在外素来甚有担当,独是在鬼董先生跟前爱闹性子。鬼董先生见之,心下怜爱,笑道:「吾怎捨得?」长生乐得往他唇上一啄,道:「我必定中举,朝君且等著瞧。」说罢取过纸笔,坐到窗前读书去也,未闻鬼董先生暗自一声叹息。
待八月初时,长生要入考场,三日不得出。鬼董先生若想悄然出入探望,自也无碍,却不见他多说甚麼,只道等他三日。长生未曾多想,备好粮水自顾去了,殊不知当夜,鬼董先生离了渝州,往南去了酆都。
冥界幽都恢復平日寂静,孤魂野鬼亦不多见,鬼董先生佇立水畔,凝望彼岸一片娇艷花海,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身后嘲道:「董狐閒情逸致,竟在此赏花?那小少爷……哪裡去了?」
鬼董先生回身一揖,唤声「魏判」,答道:「长生考试去了。」
彼岸汪洋花海,这头水边亦零星生了几株,魏判俯身摘得一朵,手中把玩,哼笑道:「从前有幸,曾见红花开满幽都十里,街头巷尾,乃至鬼门关内外,皆是此花。」
鬼董先生俯首瞥了眼,又别过头去自顾思忖,魏判看他另有幽思,问是怎了。鬼董先生侧首道:「魏判曾言,让吾带长生来此一趟。」魏判頷首应是,鬼董先生续道:「中元那夜来时,吾望其容,却朦朧见他人面孔。迷惘之间,亦唤出他人名字。吾唤他『照之』,思绪所在,却是那片红花。」说著,伸手指向对岸。
却见魏判波澜不惊,淡然应道:「他果真是王照之。」
王……照之。
鬼董先生诧然失语,想起酆家诸事,想起长生旧事,思绪淆乱,喃喃道:「王然……王照之……吾、吾原来识得他前身麼?」想罢又转向魏判,喟然问道:「魏判既知,何不早告诉吾?」
魏判轻拍其肩,回道:「你已不记前尘,有些事情,当忘且忘罢。」鬼董先生悽神问道:「此言何起?」
只见鬼董先生双眸转红,魏判睨之,长叹一声,徐徐说道:「王照之生前冤死,怨念极重、戾气冲天,也不知你如何与他相识,只知你上任不久,便已相遇。你四方游走书传,带此魂随行,意图解其鬱结,然而徒劳。此魂终也化作厉鬼,残害阳人性命。王照之本该打落地狱受罚,永不超生,是你……」
魏判微顿,鬼董先生急切追问道:「吾又如何?」魏判方续道:「是你逆天而行,使计将他送上奈何桥,投胎去也。那日吾慾去桥前拦截,免你铸成大错,却為时已晚。算算时辰年月,恰也是酆长生出生之日。」
罢了又是一叹,又道:「董狐,此魂罪孽深重,你亦受累。你误饮奈河水不记前尘,也许正天谴也。」
鬼董先生茫然而泣,嗤笑道:「若属天谴,缘何又使他今生与我相逢,难道也是天意?天意究竟,有何玄……」话说至此,陡地停住。
两年前郪县空赴之约,长生曾问,鬼董先生所等之人,会否就是他。尔今想来,莫非当真是他前世约定,要等今生来赴?
魏判劝道:「你司鬼董狐之职,长生不灭,他又如何?就算百年之后,又岂能不入六道轮迴?董狐,人间悲欢离合,何足动容?休要一错再错。」
却见鬼董先生释然一笑,又復平日温文神色,说道:「魏判所言有理,当忘且忘。王照之已是旧事,吾只知他是长生,寻吾不见,又该闹脾气了。」说罢作一揖告辞,再三答谢魏判,方回身离去。
魏判看他远去背影,轻蹙眉头,咂嘴暗道:「执迷不悟。」
第23章
试后放榜,长生犹在渝州城未走,也不著急去看,待黄昏时州衙门外人少些了,才施施然散步过去。鬼董先生撑伞陪在身侧,一眼就见榜上「合州董长生」五字。
长生看罢也不多言,无声折回客店,入得房中,就牵过鬼董先生问道:「今我是举人,朝君如何奖我?」
鬼董先生尚未开口说话,先被一把拉过推到椅上。长生跨坐鬼董先生膝上,缓缓凑近身,送去一吻。鬼董先生揽腰笑而不语,含情接下细吻,才问道:「长生想要甚麼?」长生靠入鬼董先生胸怀,一手偷偷摸摸,向下探去,低声道:「想要……朝君。」
却见鬼董先生一把握住那不安分,沉声拒道:「长生,不、不可。」
长生至今少年,未尝情爱,只读过书中几点情事。眼下壮了胆子,本已羞得满面通红,听此一言又窘得煞白,匆忙站起退到窗前,假意点灯去了。鬼董先生轻叹走近,唤了一声,又觉难以啟齿,正踌躇不前,却听长生先道:「罢了,朝君总有许多道理,与你多说无益。」
听他语气,分明又在赌气,鬼董先生无奈一叹,转而问道:「如今中举,当赴春闈。不过,长生去前,可要先回合州一趟?」
长生对身外物豁达成性,想起铺子毫无忧虑,答道:「店裡有阿偲,回不回也罢。倒是……」
鬼董先生问道:「倒是甚麼?」
长生道:「倒是有些想念遂寧那院子。」
鬼董先生莞尔,柔声道:「待过春闈,不管高中与否,吾陪你往遂寧城走一趟,好麼?」
终见长生回过身来,頷首道「好」,这才展顏笑了。二人商议半夜,决定还是先回合州,再往开封府赶赴春试,早些动身,免得寒冬赶路。
合州城中,阿偲已有闻老闆中举,长生归来之时,领著几位伙计纷纷祝贺。长生住了不足半月,清点铺中账目,又备好钱财行囊,託付阿偲大小诸事,才啟程北上。说是赶考,更似游山玩水,路上时而长生贪慕风光,停驻不前;时而鬼董先生寻访游魂,夜间流连。一走近有俩月,仲冬方到。
东京繁华,尤是城南汴河两岸,因无宵禁,酒楼林肆日夜不休,笙歌喧闹长久不绝。长生虽爱车水马龙人间繁华,却也不甚喜那无尽喧闹,便在内城东南隅租了一所宅子,离汴河不近不远,正方便、亦愜意,也好安心读书备考。可念长生初到京城,看得眼花繚乱只顾游玩,还遭鬼董先生斥责了几次,怕他荒废文章。可是每见长生怏怏相求,又觉不忍,陪他出门玩乐去了。
京师夜裡有夜市、鬼市,百行林立,皆开张至深更半夜,长生与鬼董先生总是夜裡出行,见市集琳瑯极多珍饈,河鲜、果子街巷传香,处处更有酒肉香,引人生涎,往往长生食指大动,拉著鬼董先生就往酒楼食坊裡闯。一夜长生饕餮附体点得四样河鲜,冻鱼、炒蟹、蒸蛤、烧蠣,待小二送来,茶博士奉过茶,竟见鬼董先生也举箸夹了只蛤蜊,衔在嘴裡啜了,登时呆若木鸡。半晌鬼董先生不见动静,侧首看来,失笑问他看甚麼,长生才惊问道:「朝君不是嗅嗅就好麼?」
鬼董先生為他夹了许多好菜,又端过冻鱼来,仔细為他剔去鱼骨,一边答道:「吾嗅其味而饱腹,不需要入口,却也不是食不得。此处几味香气四溢,著实是忍不住了。」
长生笑得乐不可支,忙挑了几枚蛤蜊,取掉外壳,喂到鬼董先生嘴裡,专心致志看他吃食,仿似甚麼新奇事一般。鬼董先生失笑不已,倒也由得他去。
汴河北岸近皇城处有道界身巷,专门买卖金银财宝,长生得知,亦去了几回。此类交易也算长生本行,有事见得奇珍异宝,便也信手买了下来。只是长生如此挥霍,才道年底,就几乎财散金尽。鬼董先生见状,嘴上叮嘱多次,却又独个出门,数日之后归来,又抱回满怀金锭金块。长生问他哪裡来的,鬼董先生只教他不必多问,如是长生受其纵容,更是随意花钱不眨眼。
京师毕竟天子脚下,孤魂野鬼甚少,无几个胆敢长居此地。鬼董时而出城寻之,往往两三日不归,长生便在宅子读书。一日鬼董先生不在,长生慵懒不肯动笔墨,见窗外冬日暖阳正盛,忍不住又想去界身巷走动。长生寻路过桥至北岸,已是午时,桥头不远尽是勾栏瓦子,日间反倒安静些。
前行而去,又到一片高楼之间,渐至富贵人家居所,忽闻几声吆喝吵闹。长生侧目看去,只见身旁高雅楼阁门外聚集几个汉子,将一人驱逐撵出。那人身著道袍,遭人推倒狠地摔在地上,长生连忙过去扶他,又听一汉子喝道:「甚麼江湖神棍!滚、滚、滚!」
那人站起身来,不以為意从容笑笑,拍了拍身上灰尘,拂袖整理衣袍,自顾摇头道:「从来真言逆耳,既听不得,何必找人算命?呜呼!」
长生心道:「原来是个算命先生。」扶好了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人唤道:「施主留步,贫道多谢施主相扶。」
那人作揖答谢,抬起头来,却教长生诧然惊住,竟是东方瑬!长生猛地一愕,面前之人虽酷似东方莹兄长,年岁也相若,皆二十餘,仔细观之,却又觉面容有几分不同,不似那人冷酷,更多则是淡泊。
9/17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