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董先生见他背后湿透,问是怎了,长生想起砍手之梦,心底霎时如落无底,惶恐至极,陡地转身投其胸怀,伏在肩前泣道:「朝君去哪裡了?从叔祖要剁我胳膊!朝君怎不救我!」
鬼董先生想他是做了噩梦,心疼不已,却知自己身躯冰冷,只怕他要著凉,不敢回抱相拥,便定在原地任他搂紧,轻道:「吾本想為你寻些财物,可不愿盗窃阳人,又不好走得太远,故先空手而回。」顿了一顿,续道:「长生,遂寧虽好,但你自入此城起,总……总心绪不寧,不如吾陪你再寻他处。」
长生想起日间酆璉、酆鈐,也思索了半瞬,却又望向满院花草,毕竟连日心血,哪裡捨得再走,只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长生翌日出门添置吃食,归来时又见阿鈐身影,在小巷之中四处张望,始终有些紧张。尔后虽不再见阿鈐来寻,仍令长生噩梦连连,日夜惶惶不安,鬼董先生亦无法放心辞别。不出半月,长生消瘦许多,一夜噩梦惊醒,捉著鬼董先生衣襟哭喊不休,既叫骂东方灵、东方瑬父子,亦痛斥自己不义不孝,其状甚是可怜。
鬼董先生长叹安抚之,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第17章
一夜长生又作噩梦,梦见回到酆府,立在院中,大伯酆璉持剑自堂中跑出,嘶吼不休,道是要将长生剁成肉泥。长生猛然惊醒,嚥了嚥口水,缓过心神,也不知自己究竟為何如此惧怕,无言坐了半晌,披衣起身走出门外,正见鬼董先生月下修花。
长生想起近来怪梦,默然看他背影,尚未开口,就见鬼董先生回首唤道:「长生,怎麼醒了?」长生耸了耸肩,却问道:「牙子曾说此地闹鬼,见到大伯之前,夜裡总做怪梦,梦见二人,你说,会否是鬼魂托梦?」
鬼董先生答道:「若有鬼魂,吾岂不知?」
长生茫然,喃喃说道:「如非鬼魂,那便是我自己罢……」
鬼董先生看向长生,蹙眉不语,许久才道:「长生此言何意?」
纵然鬼董先生不说,长生多少也知晓自己夜游之事,此时看他,只觉心底极不踏实,脱口问道:「朝君当真不记得前尘了麼?」
鬼董先生愕然,缓缓摇首,长生上前执手说道:「也许我前世识得朝君,才有今世缘分。」鬼董先生微笑道:「若真识得,而吾忘了,你必要打吾一顿,不然,吾亦不原谅自己。」长生忿然道:「我不是与你说笑!」鬼董先生愣了愣,未想长生突然生气,不知说甚麼好。
只因不知,长生梦裡遇见那人,立於面前,不见其容,偶尔却听得,自己竟唤他「朝君」。
长生说不明白,也自觉有些无理取闹,转而叹道:「罢了,你可不许骗我。」说完又道:「朝君所言有理,我在此处寝食难安,怕也读不进去甚麼书,趁你我尚未分道扬鑣,再陪我走一阵子罢。」
鬼董先生頷首问道:「长生想去哪裡,吾护你至。」
长生左右环视,想他初见就看中此院,费心整理打扫,住不过一个月却要走了,除去不捨,不知缘何总觉心底空空落落。看罢一圈,只回道:「沿江继续南行,该是合州,且去合州城看看罢,我们明日就走。」
鬼董先生未料如此仓促,则道:「不如明日稍作準备,后日早些啟程。」
长生则道:「明早我就去寻牙子,将此处卖了,夜裡就走。」鬼董先生知他不捨,轻叹了声道:「你若喜欢,留著也罢。何必就此卖了,或许哪日还能回来。」长生摇摇头道:「卖了还能换些钱银,如今囊中羞涩,到了合州如何是好?」鬼董先生笑道:「放心就好,区区金银,吾自為你寻来。此去不知又要几日,何必连夜赶路?」
长生倚在鬼董先生身侧,笑笑回道:「為君爱良夜,由今不惜朝。夜裡赶路,朝君还能陪著。」
翌日长生去寻牙子,本是执意要卖了,却终是临阵变卦,将最后一锭金子交予牙子,嘱咐道:「我今要出一趟远门,不知何日方回,你替我看著此处一些,莫教人佔了拆了。」
那瘦汉子一月下来连收长生两块金子,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应是。长生往市集转悠半日,才寻得把心水纸伞,上绘浅浅荷纹,甚是清雅。罢了才折回院中,收拾了衣物书卷,方知如今只餘些散碎银两,所幸马车未卖,笼统扔进车厢。到得黄昏,鬼董先生隐入新伞之内,长生锁好院门,抱了纸伞上车,一路驾车行出小巷,再三回首,终扬长而去。
待入夜,鬼董先生化身而出,与长生同坐车前。长生半夜犯困昏昏欲睡,一头杵在身边人肩上,鬼董先生含笑摇头,轻手揽过,容他靠在怀裡,顺手牵过他手中韁绳来。
说也奇怪,才一出遂寧城,虽则路途颠簸,长生却得一夜安眠。
如此又是三日路途,早已出了遂州、入得合州,但离合州城尚远。前夜路遇客店,长生投宿时找掌柜问了路,掌柜只道,合州北边荒凉一些,南边靠近山城,方多城镇。此行南去合州城,路上怕是只有三两小村小镇。
走到如今,总算是遇著一个,到时已见日落。长生跃下马车,只见一牌匾书云:赤水镇。
镇上独有一家客店,长生安顿好马儿,走上二楼客房,回首就见鬼董先生现出真身,径自往窗外看去。长生自顾打开包袱,数著所剩银两,完了一抬头,却见鬼董先生眉头紧皱。
窗户未开,不知他所见何事,只见他神色凝重,长生走近问之,鬼董先生回道:「此地有鬼魂怨气,却不厉害,今夜镇上气氛甚怪,不知是怎了。」
说罢长生也有几分好奇,索性推窗望去,竟听得隐隐锣鼓之声。又闻楼下嘈嘈杂杂,遂跑了下去看看,鬼董先生放心不下,隐去身形跟上。跑堂小二问店主人准许,想要出门,说是看热闹去,店主却不许之。长生跟著过去问道:「都有甚麼热闹?怎地夜裡敲锣打鼓?」店主人答道:「嘖,不过是那家办阴婚,有甚麼好看?」
小二年纪不大,嚷嚷道:「就是稀奇才想看!」店主人叱骂几句,著他回后院洗碗去了。长生谢过自顾出门,看看那阴婚之礼去也。
长生循喧闹觅去,见鬼董先生一路尾随,便回身问道:「朝君担心此地有异事?」鬼董先生柔声笑道:「若有厉鬼作祟,吾自不许你去的,放心罢。」长生又问道:「阳间办阴魂,鬼魂便成姻亲麼?」
鬼董先生頷首道:「如若两魂皆逝、两心相向,亲人阳间办得婚事,便成冥界姻缘。」
长生叹道:「也不知那二人因何而逝,好是可怜。」
却见鬼董先生哼了声道:「也有阳人鬼迷心窍,行不得法,尚不知此处所办究竟為何。」
片刻寻至一处宅院,四周红罗高掛,甚是喜庆,门庭大敞邀人入内。然来者不多,寥寥十餘人罢了,院中已设宴席,只待礼成便可入座。
时辰将至,便準备行大礼,长生随眾人走向正厅,厅中停放一副棺槨,前置兩道灵牌。长生遥遥望去,看不清灵牌上名姓,却听鬼董先生喟然说道:「果真是一双有情鬼,长生所言不差,实是可怜。」
长生正要相询,鬼董先生已伸手覆在眼前,再放开时,定睛朝厅中望去,竟见棺前佇立一男一女两道鬼影,身著婚服,正执彩缎两两相望。
阴阳婚事不同,吉时良辰自也不一,冥婚须待深夜。只见两位老者含泪而至,坐於堂前,又有两位僕人面覆白帛,上前捧过灵牌,抱在怀中為之行礼。长生看去,双鬼凄然而笑,亦随在一旁拜过天地高堂,正要对拜之瞬,却听门外一声吆喝,凶神恶煞,扬声喊道:「慢著!」
第18章
院中忽而闯入一队人马,贸然打断婚礼,為首那人马上俯视,虬髯圆腰,是个粗矿大汉,穿著光鲜,满面不可一世,想来必然来者不善。
此户家主姓南,独子英年早逝,今為其办得一场阴婚,也要受人搅和,心下满满尽是悲愤,却不敢冲突来著。南老爷强行忍住怒意上前一揖,敬道:「谷老爷,犬儿与傅姑娘斯人已逝,今夜只為圆其心愿,还望阁下高抬贵手,下来饮杯喜酒,一切作罢。」
那姓谷的乃赤水镇大财主也,看样子,平日不少鱼肉乡里,长生偷偷回头,厅中二鬼惊惧望向马上之人,虽作鬼魂,犹有餘悸。
南老爷朝后唤了一声,就见僕人打开罈喜酒,斟满酒碗,奉到马前。谷财主看也不看一脚踢翻,冷笑道:「如惜她老爹是我家奴,她自也是我谷家之人,便是死了,也是我谷家死人!谁准你们办婚事了?」
说罢翻身下马,就见随从跟来递过一把剪子,谷财主大步走入屋内,其手下人多势眾,将南家人与眾宾客纷纷拦住,眼睁睁看他冲进厅中推开棺盖!此棺甚宽,二人尸身安详并卧,惟腕间受红绳所繫,却见谷财主一把牵起,「喀嚓」从中剪断,嗤笑扔下,回身走出厅外,命道:「来人,将如惜那小贱妮子,给老子抬回去!」
如惜之魂已在旁泣不成声,惟有南公子死命抱住,无奈倚在案边。南家下人推撞开来,挡在灵前与谷家随从扭打起来,顿时一发不可收拾,长生想唤鬼董先生,回首却不见了影。那谷财主自顾上了马,长生著急望去,却见鬼董先生倏忽已到马前。
只见鬼董先生抚上马首,凑近马耳喃喃低语,谷财主看他不见,只觉马儿陡地长嘶一声立起身来,忙牵韁拉住,然而马儿已不受驯,拼命将他摔落在地,马蹄更踢了主人两脚,才回首奔出大门,其餘马匹也各自发狂,随之逃逸。谷财主惨嚎一声,眾随从连忙自厅中跑出搀扶,正正看见马群疯魔,愣成一团。鬼董先生扬袖一挥,灭了四周烛火,引来阴风,眾人当场鸦雀无声,须臾,只闻风中隐隐是女子哭泣之声。
场中阳人,唯独长生见得如惜。如惜仍伏南公子怀中,缓缓回首,才见院中诸人皆惊恐呆愣。几人欲夺门而出,鬼董先生回眸一瞪,大门先砰然关死,随后又转向二魂,朝如惜伸出手来,唤她过去。
此时院中人心惶惶,皆知是闹鬼,却又久久不见动静。长生屏住一口气,心头猛跳,只见如惜徐徐走去,那谷财主仍跌在地上,揉著后腰起不来身,鬼董先生牵过如惜,附耳与她说了甚麼,又頷首示意。如惜回首望了眼南公子,泪流不止,生前身后怨恨猛然迸溢,撕心悽喊出声,惨淡悲痛,直教人肝胆俱裂!直至声嘶力竭,如惜扑倒谷财主身上,十指疯狂撕扯仇人皮肉,不消一会儿就见谷财主面上身上血痕道道,仰卧地上挣扎扭动。终是南公子冲了出来,揽住如惜腰身,急切唤道:「罢了、罢了!莫教仇恨再苦了你!」
鬼董先生轻叹,助二鬼站起身来,谷财主已然吓得瞠目欲裂,身躯僵硬动弹不得。此时大门忽地鬆动而开,随从争相逃窜,已无人回来扶他,各位宾客也慌张逃离,院中顿时空空落落。南家二老惊魂未定,二鬼悲愴相擁,鬼董先生则走入厅中,探手入棺,挽起两截断绳暗暗施法,就见红绳恢復如初。
南公子领如惜走来,正要跪下道谢,鬼董先生连忙扶住,微笑说道:「两位无须答谢,还有一拜,莫误了吉时。」
二鬼面面相覷,一旁长生见状会意,忙指著棺材唤道:「尚未礼成,还有一拜吶!快、快!」
鬼董先生一笑,扬袖又燃起府上灯火,南家僕人见状来不及惊诧,手忙脚乱收拾起大厅来。眾人正要盖上棺盖,就见双腕只见红绳如旧,当下稟告二老,南夫人欣慰落泪,忙唤僕人抱过灵位,夫妻对拜,便唱礼成。南公子与如惜亦依随相拜,毕了,只见腕上亦现出一道红绳,两头相繫,再不分离。
南家化险為夷,著人将谷财主丢出门去,如今宾客只餘长生一个,南老爷长叹,著府上僕人皆不必拘礼,共同入席。南夫人望棺垂泪,仍是伤心不已,其子之魂就在身侧,却已阴阳相隔,无奈至极。
长生用了些酒菜,慰问二老几句,便作告辞。虽则与人素未谋面,经此一事,也不免為其难过痛心。鬼董先生随他回到客店,到后半夜时,却听房门「咚、咚、咚」三声,长生正辗转难眠,便起身应门,竟是那新婚二鬼到来。
长生愕然,鬼董先生邀之入内,就见南公子拜道:「小生南修己,多谢两位今夜打救,我与如惜才可圆生前之愿。」如惜亦福身作礼,说道:「如惜谢过两位,免再受那恶人荼毒。」
此二鬼面容看去,只与长生差不多年岁,鬼董先生一揖回道:「吾乃鬼董狐也,虽是小吏,亦无可袖手旁观。」罢又问道:「请问二位,是否受那人荼害致死?」
南修己摇首道:「我与如惜,乃自尽而死。」鬼董先生问道:「这是為何?」如惜叹道:「我爹爹本是他家下人,那恶人妻妾成群,还要爹爹将我送与他做妾!」南修己接道:「如惜与我青梅竹马,早已有意婚嫁,那姓谷的知道了,先逼死傅伯父,又将我收押拷打。我不愿如惜為救我而葬送终身,也怕连累父母,既知自己没命重见天日,索性撞死在地牢之中。如惜却傻,见我尸身之后,竟服毒随了我来。」
话说至此,情难自禁,已是泪流满面。如惜為他抚去泪水,凄然笑道:「修己,若不如此,如何唤得你一声『夫君』?」
长生為他俩忿忿不平,说道:「分明就是他害得你们!若非朝君恰巧路过,还治不了他!」
南修己道:「所以如今,专程来向先生道谢。如惜得以宣洩怨念,他日若要投胎转世,也可安然。」
鬼董先生听二鬼讲罢,提笔往簿上写了几笔,待南修己携傅如惜辞别而去,忽转向长生道:「吾去去便回。」长生拦住他道:「朝君要去做甚麼?莫不是找那谷胖子报復去?」
却见鬼董先生嗤笑回道:「吾自不会伤他性命。」语罢化作轻烟,任长生也捉不住他,自顾穿窗而出。长生来回踱步,等到了四更天,才见鬼董先生回来,怀中抱了一个包裹,往床上一展,竟全是金子。
鬼董先生看了看长生眼神,别过头去说道:「吾本不盗阳人,但此等恶人,不值庇护。」
长生笑道:「朝君此谓盗亦有道也。」鬼董先生蹙眉道:「甚麼盗亦有道,莫要乱讲。此人今夜必生大病一场,其犬牙半夜已然四散,吾趁机将谷家钱财取尽,已散发镇上各户,也与你取来一些。」长生更是开怀,大笑道:「如此也好,此后我们路遇不平,再去劫富济贫!」
鬼董先生不禁失笑,轻嗔几句,著他上床安歇。待到明日傍晚,又该啟程。
第19章
闹腾一夜,长生午后才醒,还打趣鬼董先生,自嘲与他作息越发相似了。据闻那谷财主皮外伤并不重,只是受了惊吓失了心智,家中财物尽空,犬牙一夜之间如鸟兽散,妻妾将他赶出家门作个乞儿,也不愿管他生死。
长生不作久留,午后又小寐个把时辰,养足精神,日落前方啟程上路。临行问了店主人,忽闻晴天霹靂,竟是走错了路,合州城乃往东七十里才是。原来长生一路沿涪江而下,入得合州境,不慎走错道岔路,错过一镇,又沿水西行,方跑到这赤水镇来,要去合州,当转东去。
那日恰巧鬼董先生踡在伞中歇息,才未察觉,此时躲在伞中偷笑,长生听得鼓著脸抱著伞,赌气晃了晃他,才出门坐上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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