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判稍有不耐烦,嗔道:「地府飞光以万万年计,吾岂知此间一切?」缓了缓声线,又道:「忘者,亡心也。董狐曾误饮奈河之水,一时错失,亦天道耳,使其专注其职,无甚不好。」
长生不自轻叹,又望向鬼董先生,忽觉魏判倏然凑到跟前,俯首注视。长生奇怪低头,只见胸前所配那凤头觽,不知何时晃了出来。
魏判握在手裡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此物怎会在此?」
第12章
凤头扁觽在魏判手中,似乎隐隐透光。长生捉住颈上红绳,将它扯了回来,不敢说是自家宗祠寻得,只道:「家、家中见得,朝君道此物闢邪,我便戴著。」
魏判回首看向鬼董先生,又看长生,沉声嘱咐道:「此物法器也,必然闢邪。然必须仔细护之,断不可伤损破裂,否则必有祸事。」
长生点点头,连忙收回衣襟之内。魏判照看鬼董先生片刻,道尚有公务在身,日落再来,便消失不见。长生守在一旁,忧心不已,忽闻外头不知何处传来喧闹,怕会往庙裡来,便悄然出去查看。废庙位处高坡之上,人声甚疏,长生寻至一古树后,朝下眺望,只见远方官道上一行官差押送犯人走过。那几个犯人被麻绳穿成人龙,长生定睛看去,竟就是昨夜打劫他那几人,连带那领头官差,通通受缚!
夜裡鬼董先生為长生追金,又欲报復,略施手段将几人吓破了胆,随即捆了扔在官道上,只待人发现送官。那几人犹自鬼哭狼嚎,仿若失心疯魔,不知究竟受了何种惊吓。
长生臂上作痛,折回废庙中去,自顾揉了揉,想来只是皮肉受伤,并无大碍,只因失了大半碗血,些许头昏乏力,倚在鬼董先生身旁,不久也呼呼睡去。
许久日斜西下,鬼董先生悠悠转醒,抬眼就见魏判坐於面前,执卷读他所书鬼传,正读得入神。又尝得口中血腥,迷魂至极,侧首见长生手上包扎,顿时明瞭来龙去脉,不自抿了抿唇,舔去最后几分残留血气。魏判见他醒来,轻唤问道:「董狐,你今伤势如何?」
鬼董先生伸手揉按肩后,剧痛已消减许多,便道无碍。魏判闔上书簿递还回来,斜眼睨向长生,又问道:「此又何人?你不好好写书,怎与此人同行,还闹得满身日灼?」
长生尚未睡醒,鬼董先生低叹道:「偶遇而已,此人遭逐出家门,吾亦有责,故护他一段时日。」
魏判沉吟,再三问道:「如今又要往何处去?」鬼董先生摇了摇首,魏判则道:「日前才听牛头马面抱怨,此处南去不远有一青石镇,据说镇上有一孤魂,长年流连,已数十载矣,董狐不妨一探。」
说到半路长生业已醒来,只因好奇二鬼所言,仍闭目佯睡。鬼董先生与长生本就向南而行,便道:「正也顺路,下官自去探查则个。」
直至日落,长生听他俩閒聊数语,不外是地府诸事,并未提及鬼董先生旧事,便也作罢起身。魏判忧虑鬼董先生伤势,随行陪了一段路,长生遭他们甩在身后,眼见鬼董先生与他谈笑自然,心底甚不是滋味。到入夜时分,眼见山野有处驛站,鬼董先生才回首道:「长生也带了伤,既有金银,不如在此僱辆马车,便无须你辛劳。」长生不冷不热,只应了一声,径自提著包袱过去。
魏判待他走远才道:「董狐,你此前从未见过此人麼?」
鬼董先生愕然片刻,答道:「吾不记得……想来不识。」
魏判又道:「那玳瑁觽本属吾物,他既得之,许是冥冥之数。董狐得閒时,不妨带他去幽都看看。」
幽都乃酆都之城,即鬼都也。鬼董先生微笑道:「长生乃阳人也,去幽都作甚?」
魏判自顾从怀中取出一枚丹丸,递给鬼董先生道:「此丹能助你调养阴魂,乃吾找崔判要来的,你且服下。」
鬼董先生作揖答谢,接过仰首吞了。魏判笑道:「与吾客气甚麼?既到此地,吾便不跟随去了,董狐,好自為之,休再不惜己身。」
不久,长生牵马车归来,已不见魏判踪跡,遂问之。鬼董先生答道:「判官向来忙碌,不同行了。」长生执起鬼董先生双手,轻声说道:「朝君以后,莫要再為我犯险了。不过是些钱财,实不值当,我遭人打了,也是我傻。」鬼董先生轻笑道:「小少爷才不傻,莫要胡说。」
说罢同坐车前,驾马动身,长生一日未进水米,鬼董先生也添几分焦急,并不多言,快马赶了俩时辰路途,终是寻得个小镇,长生问之,正是青石镇。
此地仍是遂州境内,只怕又遇著遂州城中事。所幸夜已深了,行人不多,长生寻到客店,也未见有人认出他来,便放心要了客房,又点来满桌菜餚,终得一饱口福。
鬼董先生同他桌边对坐,笑看长生狼吞虎嚥,著他多点些肉,以补气血,长生一抹嘴,连声道道够了够了。用过饭菜,长生坐上床铺,自顾说道:「自小不曾离家太远,更不曾到遂州来。可不之為何,竟觉此地几分似曾相识。」
鬼董先生一愕,想起魏判所言,漠然不语,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来过,自该记得。」
说罢便著长生早些歇息,长生则问道:「朝君……是要去寻那孤魂野鬼麼?」
鬼董先生早知他那时装睡偷听,并不意外,只淡然说道:「世有鬼魂,死而不休。有怨愤、有不甘、有冤屈、有痴昧……有许多公理事,阳间难平,惟阴间可断;又有许多情恨事,阴司也未必许得公道,便生无主游魂。其中有些,不外求个诉说之处,道尽心底不甘不明,便可安然转世。鬼董狐听尽鬼事,职责之一,便是作个旁听之辈,為此等游魂解却心结,送其往生。」
长生听来,恍然頷首,叹道:「原来世上不平,不止人间。」又道:「朝君要如何寻他?」
鬼董先生微笑道:「吾乃鬼董,诸鬼知吾到来,自会相寻而至。」
忽闻窗外细风抚过,吹动窗楹木架,鬼董先生站起身来,朝外看去,又道:「这不、已然来了。」
第13章
屋外风弱,此店简单朴素,仅院中几间房舍作客房。鬼董先生走至门后,就听门上「咚、咚、咚」轻叩三声,遂问道:「鬼董狐在此,何方来见?」
却听门外不应,鬼董先生诧异,长生亦在后屏住气息,许久才听一女子阴声细气,幽幽唤道:「先生……」
鬼董先生徐徐开门,门外女子一身白衣,又有素帛缠於肩颈,覆在髮髻之上,挡住半侧面容,惟见红唇如火艷丽,搭一身素白甚是突兀。
只见女子向前伸手,柔若无骨,直抚向鬼董先生面上。长生虽已知鬼怪事,见状仍是心底一凉,不禁倒吸口气。女子似乎有所察觉,指尖未触及鬼董先生,便凝在半空,微微侧目,见屋内另有生人,踉蹌退后几步,转身欲走。鬼董先生连忙唤道:「姑娘留步。」
女子顿足回首,仍不见相貌,只见她注视许久,朱唇莞尔,旋又自顾走远。
鬼董先生回望长生一眼,也自跟去。长生迟疑半瞬,匆匆著好鞋袜也跟了出门,四处张望,才见客店后门出去一白一黑两抹身影,掩门急步随之走去。
二鬼一人不紧不促相继行走,游荡青石镇中,此时已至子时半夜,常人皆已熟睡,镇上不见丝毫灯火。女子行至一水塘边,四周杳无人烟,鬼董先生终是停下脚步,开口道:「姑娘既有事相寻,何又避而不见?」
女子停下,叹道:「先生不是先生。」
鬼董先生忍住心头莫名其妙,柔声道:「吾正书传董狐也,姑娘不必多疑。」顿了一顿,又作揖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悠悠转身,微一福身,才回道:「奴家瓔珞。」
长生匿在不远树后,免得靠得近了,又吓著她去。只见女鬼瓔珞拨开遮面素帛,面容娇艷至极,如画灵动、如诗悲戚。眉间微蹙,似含尽古今无限愁;秋水一翦,天地也当為之动容。
如此绝色,却面无生机,哀怨无穷,直教见者动魄惊心。
鬼董先生微笑道:「瓔珞姑娘流连此地多年,若有未了心事,不妨与吾说来。」
瓔珞朝后方看去,瞧见长生,又望向鬼董先生。鬼董先生则笑道:「此人乃吾同行好友,姑娘不必怕他。」
却见瓔珞摇了摇头,回道:「奴家已无未了事。」
鬼董先生道:「若无心事,何不投生?冥鬼魂魄游离人世,非长久之计,终要魂飞魄散。」又取出笔簿,续道:「今夜相会,也算有缘。姑娘若不嫌弃,容吾為姑娘记下一笔,何如?」
瓔珞含泪望他手中书卷,忽尔牵起一抹凄然笑容,回道:「缘如风,而风不定。先生既来,且听一言无妨,只是奴家生前身后事,不过寻常,不值先生书中半页篇幅。」
水塘边上有些石凳,鬼董先生请她至水边坐下,又回头看看长生,见他仍跟在后面探著脑袋张望,放下心来,不禁微微一笑。
瓔珞挽住身上布帛,眼眸哀怨,望向平静水面,娓娓道来:「奴家遂寧人士,出身低贱,城中歌女罢了。曾有慕色之徒甚眾,富家子弟不少,偏爱得一穷秀才。他许我三书六礼,我应他一心相从,新月之夜,双双出逃。奔波十数日,亦恩爱十数日。到得青石此地,正逢中秋,奴家初学做菜餚,等他归来试用,哪知……」
说著攥紧手中长布,落泪续道:「哪知却等得一袭白綾,是他亲手寸寸勒紧,再又知时,已作游魂。」
鬼董先生长长吁叹,瓔珞颈边一圈紫黑印痕不消不退,只因死去已久。瓔珞苦笑道:「想来是他得心不足,故将奴家命也夺去。那人取去奴家珠玉财宝,置买田產,后明媒正娶,娶得大家闺秀成家立业。」
人间情恨,多是痴心错付。鬼董先生轻声问道:「姑娘流连不去,是不甘麼?」
瓔珞摇摇头道:「世间女子,最怕心有不甘。做人如是、做鬼如是。他早已搬离此地,奴家无甚掛碍。只是那时他将奴家尸骨烧尽,埋於此地,故不得去。直至许多年后,有一鬼过路,為奴家了结心愿,掘骨灰带还遂寧城去,埋於城外安静地。」
鬼董先生见她说至此,眼眸含情,顿时心下了然,笑而问道:「吾冒昧问一句,姑娘衷情此鬼,是也不是?」
却见瓔珞又摇摇头,答道:「奴家对他多是感恩,况且他已有家室,奴家不敢逾越。」
鬼董先生叹而不语,只叹此女生前爱得负心之人,死后又恋上有妇之夫,实是可怜,便道:「若是如此,何必苦受一方?」瓔珞回道:「奴家痴愿,只求再见他一面,聊表谢意。」
长生在后看他二人对话,不觉也感叹不已,忽见水面皱起两轮涟漪,动静奇异,顷刻就见两道魁梧身形逐渐现出水面。
二者一生牛角、一生马首,正牛头马面也,缓步走到瓔珞跟前。瓔珞抬眼见了,并不惊惧,反倒平静起身走去。鬼董先生有些奇怪,不知牛头马面為何此时前来引魂,仍向两位鬼吏頷首示礼,转而问瓔珞道:「姑娘且慢,那鬼何名何姓?吾若得见,定為姑娘转告。」
瓔珞回眸,淡然笑了,却道:「不必,奴家心愿已了。」说罢纤腰微鞠,行一礼道:「瓔珞多谢先生。」
长生从旁听到如今,倏忽明瞭了甚麼,只见鬼董先生也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牛头马面向鬼董先生拱手抱拳,就要携女鬼离去,鬼董先生高唤「慢著」,急步到瓔珞身前,伸手抚上其颈,暗自施法,鬆开手时已见瓔珞细颈肤白如初。鬼董先生叹道:「為鬼久了,若带死印而去,只怕来世留得胎记。」
瓔珞嫣然一笑,回道:「先生保重。」
鬼董先生长揖,亦道:「姑娘好走。」
再抬头时,牛头马面与痴情女鬼,皆不復再见。
长生一手按在胸前,想起自己心口胎记,又想庙中噩梦,不由得浑身一颤。片刻,自树后出来,走到鬼董先生身后轻道:「原来朝君与瓔珞姑娘,竟是旧识麼?」
鬼董先生茫然回眸,颤声道:「吾……不记得。」
忽又想起甚麼来,拿起簿子发狂也似翻阅,直至前头几页,方才顿住,只见其上书云:「李氏瓔珞,遂寧人也,卒年十而有七,生為歌妓……」洋洋洒洒道尽死生。再看右侧,题曰「青石痴情鬼」,方才明白过来,颓然跌坐石凳之上,不住哽咽道:「原来她在等吾,吾岂能、岂能不记得……」
长生叹了一叹,轻手拥住鬼董先生,看他自咎,却也不知如何劝慰。
第14章
鬼董先生心怀歉意,水边坐了许久,至鸡鸣之前,才同长生回到客店。夜裡长生走得匆忙,金子也都扔在屋内,所幸此地人多淳朴,并无丢失。日出之时,鬼董先生疲乏不堪,加之伤势未癒,顶不住在床上睡了。长生放下床幔為他遮光,自己也是彻夜未眠,悄然卧下其侧,却难睡去。
瓔珞自言,所恋之鬼已有家室,而其鬼正是鬼董先生。长生侧首看他面容,心下思忖道:「朝君若有结髮妻子,不知是阳人抑或冥鬼?他记性不好,也不知……还记得否。」
虽有疑惑,却也不敢相问,就怕為他徒添伤悲。又想日前他戏耍繫上红绳,难怪遭鬼董先生制止。
长生偷偷握住他手,恰好触及掌心伤口,昨日鬼董先生自己咬破手心,也尚未痊癒。长生撑起身来看去,只见鬼身虽不流血,仍是开了一道青黑口子,甚是骇人。转而看自己手掌,已隔著白布渗出血来,长生索性摘了,以自己伤处,对上鬼董先生伤处,紧执其手,以血养之,就著如此卧下。稍停,犯睏睡去。
至傍晚时,店家不见客房动静,差小二来拍门。小二甚是粗鲁,一边叫唤一边敲门,直敲得「砰砰砰」个不停,才将长生唤醒。长生揉著眼应门,倒是还要再住一日,又著小二送些饭菜来,才逐了他去。掩门时见手上已重新包扎了,回过身去,就见鬼董先生拖了椅子坐在暗处,正阅所书书卷。
长生走上前去,捉起他右手细看。掌心破口,果然已癒合七七八八。
鬼董先生搁下簿子抬眼看来,却道:「长生為吾太费心了,此等小伤,实则不必忧虑。」
长生心底有几分气,咂嘴说道:「明明是朝君為我费心,我就要待你好,不成麼?」
鬼董先生柔柔一笑道:「人血於吾乃至美珍饈,长生若放纵吾欲,久之生出癮来,长生危矣。」长生别过头去不搭话,却暗自想道:「倒愿你上了我癮,此后都得跟著我。」鬼董先生忽尔问道:「长生此后,作何打算?」长生心裡有鬼,还道他是看穿自个心思,慌忙回道:「甚、甚麼打算?」
说完小二恰送饭菜来,不过些寻常菜餚,长生自幼养得金贵,自是不惯此等清汤寡水糲食淡饭,却也耐不住饿,管他三七二十一,坐下就吃。鬼董先生徐徐走来,坐他身旁為其夹菜,说道:「往后餘生,总不能长久漂泊不定,你今离家甚远,也该作些打算。」
长生停住嘴,愕然抬头问道:「我若安顿,朝君就要离去,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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