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闻言,像是肯定过一遍,目光落在沈怀霜离去的身上,应了一声。
邈远道人昂首,对沈怀霜回了一礼:“宴席早已备下,请。”
亏得邈远道人一出手就百万灵石,整场宴席他选在璇玑阁湖心亭旁,又大开后厨宰杀灵鱼。
一来算酬谢崐仑众人,二来也算给众人事后压压惊。
天际微微下了些小雨,细细密密地从天际落下,散落在沈怀霜如缎的发丝上,他的眼睫上也沾满了雨水。
湖心亭离后山也尚有些距离。
钟煜抬手,接过后,又把衣服展开。
展衣声清脆,黑袍在夜色中展开,暗纹流动,飘拂着衣香和沉水香,落在沈怀霜身上,微微带着凉意。
沈怀霜眨了下眼睛,抖落些许雨水。
钟煜抬手,又替沈怀霜拢了拢领口,从肩上一路整理到腰带,他靠近时,像浑身冒着热气的暖炉,又俯身,蹲在沈怀霜腰侧衣摆。
沈怀霜抓起了钟煜:“灵气蔽体,我又不冷,衣服你拿去。”
钟煜没动,整理过了衣摆,才直起身,道:“所以说我灵气充沛不怕。”
他抽出腰间的平生剑,想了想这正是雨夜,许多崐仑弟子冒雨走了,干脆从乾坤袖里取出一艘小小的船。
“冒雨回去,先生又要催动灵气。”钟煜道,“早前弟子从气宗长老那里学了神行术,今日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神行术机巧复杂,咒语曲曲绕绕,那是极其长而绕口的一段话,钟煜诵得流畅,指尖相对,又做结印,金光在指尖迸发,“如令召来”四字落下,小船在两人面前无限放大。
一臂长的小舟变成了一座渔舟大小,乌篷船摇摇晃晃,漂浮在空中,船尾也有船舷,如在水中沉浮。虽不至于如崐仑飞舟巨硕,却也足以容纳十人之多。
钟煜踏上小舟,轻巧踏了上去,黑靴踩在船艄上,朝沈怀霜伸出手。他回首,马尾扬动,眼眸抬起,那双手掌心朝上,虎口处有些薄薄的弓茧,静静等着。
时间好像回到了沈怀霜当年带钟煜去皇城时,他上了马车。
相同的情境在此刻重合,就像木块榫卯钉在一起。
沈怀霜拢过钟煜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递出手,竟恍如隔世,他没再召出自己的无量剑,步伐轻快,白靴踏上了木舟,低头钻进了乌篷船中。
乌篷船在两人入内后少许摇晃了下,又归于平稳。
宋掌门还是用他那一座山头带着弟子,冒雨赶回,他负手立在剑上,两鬓微白,却见当年潇洒。
弟子们都缩在“青山”灵武躲雨的地方,看到半空中飘来的乌篷船,他们纷纷探头看去。
“是钟师弟和小师叔!”
“我也好想上去!”
乌篷船注入了一道强劲的灵力,并驾齐驱地与“青山”灵武同行。
沈怀霜坐在船中,从木窗口低头往下看,底下流影不断变化,细雨也如银针飘过,这船行驶得那么快,木窗上很快堆积了成片的雨水,他抬手抹了抹。
乌篷船口,少年留给他挺立的背影,在光影交接处,如同剪影。
耳畔风声过,钟煜忽然回首,看向了他。
钟煜低头,俯身走了进来。乌黑的马尾被薄雨沾湿,走过来时,带动一阵清冷的水汽。
沈怀霜弯起嘴角,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他的面庞如玉,神情淡泊,此时却绘上了人间颜色。黑衣覆盖白衫,白袖翻涌,无量剑隐在黑袍下,似画中人入了人间。
油灯落在钟煜掌中,火石碰擦,点上了烛芯。
小小的油灯承起了满室的亮光,乌篷下亮了起来,昏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的下巴上,照亮了面庞。
哪怕船内不至于漆黑,烛火给这一室增添别样的暖意。
沈怀霜低头,用掌心将烛火收了起来,目光长久地注视在烛火上,再抬头,看向钟煜时,眼前少许黑了片刻,只有眼前人是亮的。
他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百年来,他喜欢在漆黑的屋子里点亮一盏灯。
这习惯太过于细小。
哪怕从前他在玄清门和一众门徒生活了多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有这样的习惯。
钟煜忽而抬眸,问道:“先生怎么这么看我?”
沈怀霜没急着作答。
从前那个把他扑在马车上,恨声问他,我若求道的莽撞少年,不经意间竟长成了今日洒脱的模样。
肆意、孤高,远超他想象,就像从樊笼中放出了久困的鹰隼。
他头脑中如跑马灯走过,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那些流动的记忆与现今重合,拼出了眼前人的影像。
沈怀霜缓缓抬头,道:“我看看怎么了?”
第33章 天命如是
璇玑阁宴席,莹莹灵火在四处高挂。
高朋满座,四周均是座位,桌上成排放了时下鲜蔬、炙烤羊肉、纯白色鱼丸汤……
沈怀霜与钟煜一前一后到了。两人本是惹人瞩目的标致,前者内敛清雅、风度斐然,后者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像是阴阳玉璧双生。
“见过阁主。”两人一同行了礼,黑袍白衣飘荡,举起的臂膀,抱拳的姿势竟都是一样。
邈远道人一早就在山上关注到了沈怀霜这对师徒,低头朝身边道童一笑,他嘴角微微弯起,迎了过去:“两位还请上座,我一早就见你们师徒感情好,临时换了张大桌,可还坐得惯?”
沈怀颔首,客气道:“阁主有心。”
邈远道人又笑,在掌心上敲了敲白玉扇,眉宇间尽显少年意气:“分内事。”
周围弟子都是单人单座,沈怀霜和钟煜面前长桌宽敞,桌上也放了两人用的餐食,倒和那些结了道侣的人规格无二。
篝火冲天,满场萦绕飘香的油火味。
众人面前各自架起一个烤炉,腌制好的野猪肉,青鱼,装在琉璃盘内呈上,一时道童层出不穷。
座上,长老讲话者甚多。
讲话时,弟子都不敢动筷,只得闻着饭香,默默听着。
今日桌上有片生鱼做的薄片。
鱼块片得雪白,薄如蝉翼,夹起时得看夹菜功夫。
沈怀霜尝得出那鱼片是用海水养的灵鱼,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分明觉得味道不错,又夹了一块。
吃生鱼的喜好在中原不多见。
旁人桌上也都没人动几筷子,沈怀霜坐的位置不显眼,辈分又高,撩筷子时不动声色,手里的筷子撩走了盘中最后一片薄鱼片,沾了沾酱汁。
长老还在说“请神送神,送神请神”的话,弟子昏昏沉沉,点头如小鸡啄米。
沈怀霜吃完这最后一口,唇齿间,满是鱼肉细腻的口感和独到的鲜甜味。
他才想放下筷子,干净的餐盘上多了一盘满满的鱼片。
“你喜欢就多用些。”钟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怀霜嘴里还含着那鱼片,坐直了些许,他望着自己桌上那盆生鱼,抬袖,吞下了那一口鱼片。
沈怀霜低头,指节放在筷子上,动了动。他还来不及拿锦帕擦嘴,咳嗽了声道:“你不喜欢用么?”
钟煜见沈怀霜眼底微见茫然,忍住笑,推了那盘鱼片过去:“你用就好。”
他嘴角弯起,像再忍不住,噙着那道再也藏不住的弧度。
崐仑山下的许多白猫。沈怀霜的那只橘猫经常混进去,和几只漂亮白猫示好。
那些白猫喜欢在崐仑的灵池中抓取灵鱼吃,灵鱼不能被随意盗窃。有只好脾气的猫儿在偷吃灵鱼时被抓住了,被人提着后颈肉,舔舔嘴巴,低头露出羞赧的神情。
其实他觉得沈怀霜好像……和崐仑的那只猫儿有点像。
长老结束了一段长而难听的寄语,弟子纷纷大喜动筷,埋头大吃。
钟煜桌上菜色几乎是雨露均沾,唯独那盆葡萄多动了些。
“葡萄给你。”沈怀霜拿走自己桌上的葡萄,取过白瓷果盘,递了过去。
等待时,葡萄上水珠落下,透明的水珠凝结在沈怀霜指尖,缓慢地落过腕骨,落入臂膀。
水珠又要往下滴落,钟煜从怀中取出锦帕,贴在沈怀霜手腕上。那块锦帕柔滑,顺着手掌内侧,替他擦了过去。
钟煜无比自然地抬头,往席上望去,恰好撞见了上首璇玑阁的一对道侣。
这女子是邈远道人的师妹,脖子上有一块青云纹,小而精美。
她手放在席上,由着她道侣替她擦手,那郎君边擦边摇头,无奈道:“你别再动了,再动要弄衣袖上了。”
钟煜觉得掌中的手变得烫了起来,像握着块火炭。
心头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被拨动,仿佛……他和沈怀霜的关系也该亲密若此。
“钟师弟!你看那对道侣太入神了……”张永望压低声音笑话道,“在崐仑这么些日子,我听闻喜欢你的仙子不少,可你也不能每个都拒绝吧。”
钟煜旋即答:“没兴趣。”
他以忙于修道为由,拒绝所有仙子的示好。
可身为钟煜的师兄,张永望却被各色仙子问得透透。
比如,钟煜去哪里看书,到哪里练武。张永望不慎被丢进仙子堆后,竟也和许多仙子结交成了朋友。
钟煜没回答他,张永望朝沈怀霜看去,又道:“道侣,这事师叔怎么想?师叔修道也有数十年之久了,在其间,竟丝毫无此想法。”
沈怀霜目光投去,思虑了会儿,摇了摇头:“不曾想过。”
钟煜望了过去,眼角微微跳动,眼神如凝结了起来。
他隐约觉得自己头脑中像绷了根红线,只要他触上去,或是牵动丝毫,脑中就会隐隐作痛。
那如果沈怀霜结道侣,他会去结识什么样的人?
毋庸置疑,能和沈怀霜结道侣的必然能跻身宗师行列,为人所景仰的存在。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内秀的?
聪敏的?
交谈间,天际渐白,邈远道人从席上走下,他见钟煜一脸正经,目光落在他抓着沈怀霜的手上。
邈远道人又想到沈怀霜垫后时的钟煜那一跃,脑中一转,忽然有意私下传音,正色道:“钟小友,你尊师重道是好,但是你待你师尊这样子,倒让我想到道侣间的事迹了。你有喜欢的人么。”
邈远道人本意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钟煜脸色变了几变,骤然松开握住沈怀霜的手。
他抬眸望了过去,目光空了一瞬。
其实寻常玩笑,他也不至于如此,可因为那一句“道侣”,心底像搅动的一池水,纷纷乱乱。
在崐仑时,少年风华正茂,身边人环绕,总有几个人给钟煜私底下递过信笺,胆子再大些的,便会直接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崐仑的女孩子性格不一,有活泼的,也有文静的。她们正当年华,巧笑倩兮,模样都像从水里洗出来的明珠,都是出挑的。
他是那样一个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
可他若问自己,要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心底却全无概念。
钟煜甚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个问题。
他偏过头,目光下意识朝沈怀霜瞥去,在目光挪动的刹那,他偏回眸子,道:“阁主说笑。”
邈远道人收扇笑了一下,锤了锤肩膀,朝两人一拱手:“哟,玩笑别往心里去。”
沈怀霜起身前,看向钟煜,传音道:“阁主同你说了什么?”
钟煜落了座,指尖点在冷气频出的杯盏上,神思不属道:“阁主插科打诨,没什么。”
邈远道人又道:“多谢沈道友倾力为璇玑阁解决一桩大事,早前听闻沈道友因魔音摄心一事体质有损,若不介意,不如拿阁内天命镜一用?”
沈怀霜微敛起脸上的神色,夜风飘拂,广袖垂在他身侧。
沈怀霜从席间而下,和邈远道人走了一段,正色道:“那再好不过。”
两人一路上了璇玑阁内门。
沈怀霜:“阁主,天命镜可否替他人而问?”
邈远道人回头应道:“可以,只是那镜子脾气古怪得很,出于关切,应该是能。”
薄如蝉翼的帘纱挂在楼阁,从高楼处向下俯瞰而去,天边隐见天光,朝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青山绿水环绕,一切都收在了天命镜内。
邈远道人道:“沈道友,你若问好了,下楼找我便是。”
帘纱飘动,沈怀霜对着镜子里的面庞。
脸还是那张脸,面容依旧如常,没什么大起大落的神情,但他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同。
他开口要问就问了,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他自奉自己不信天命。
可真的到了这一环,开口前,他隐隐觉得不安。
镜中,背后璇玑阁主几案上铺满了他书写的门派心法,凌乱地铺陈了一桌,墨迹四溢,一滴墨水溅在天命镜上,落在沈怀霜脸颊上。
这一颗痣落在镜子上,让他想了另一人。
他在镜子上写了字,指尖滑过,镜面流动起来,如同静水起了涟漪,破开一道口子。
看到镜子里的话,沈怀霜目光停了一息。
晨风不算冷,凉意灌入袖中,贴着手腕,丝丝缕缕地钻了上来。
他站在风口,看了很久。
眼前所见,刀山火海,如岩浆般的火舌卷起三重天。
镜中说,两年内,钟煜有一个心魔坎。
第34章 钟大小姐
水镜中,姚府徐徐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声女子的哭叫划破了姚富商的宅邸,如青天白日撞鬼。
紧闭门户的深院中,香火缭绕,纱帐后人影忽闪。
床上,白衣女子呕吐了声,捂额下床,满头青丝凌乱,眼下乌黑一片,摁住额头的手极其清癯,绑着红绳,腕骨凸出,皮覆着白骨。
府中,陈后娘手中的药盏被她打碎,婢女正在地上擦着,碗中符水灰黑一片地流淌,溢出满室香灰味。
姚冉发丝凌乱,蹙眉抓住自己的脑袋,愤愤发泄似的大喊:“都一年了,喝这个东西又有什么用!还有高僧的这串劳什子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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