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前路有东西,就走得慢了点,足尖碰到山石,就把它踢到离钟煜远的位置,结果,那石头他只踢到过一回,就再没有碰到过第二颗。
他用修为走这段盲路也不会什么问题。
但此刻,他宁愿只做一个普通人。
钟煜半个身躯都快陷在草丛里。
他什么都没说,一路清着沈怀霜前路的障碍,静静带着沈怀霜往前。
山路上,有一段凸起的树根。
钟煜放慢步伐,拉着沈怀霜靠着自己,徐徐走过,他低声在沈怀霜身边轻轻提醒:“先生脚步放小些。”
第43章 我愿意为先生做任何事
沈怀霜靠在钟煜肩上,白衣领下贴着白皙光滑的脖颈,由着钟煜牵他往前。
乌黑的青丝披散下,整张面庞光洁如玉,瘦削挺立,独独眼睛被遮住。
走得慢了,急了,步子迈得大了,小了。
他都会跌在钟煜怀里,时不时和他撞一下。
咔哒。脚下踩过半截树根。
山路不好走,钟煜小心翼翼地带着沈怀霜,可那种拥着沈怀霜的感觉,一时叫他头脑发昏。哪怕两人走过了那截树根,他仍把沈怀霜揽在怀里,未尽的言语都淹没在这没有距离的拥抱里。
日光洒落少年面上,他低下头,眼眸处的小痣凝着墨色,眼瞳却是映着日光。
钟煜揽住了沈怀霜的腰,臂弯紧了又紧,徐徐拉进自己身边道:“前面路不平,先生可以再靠过来些。”
白绫覆盖在沈怀霜眼上,他抬头,听林音辨了会儿。
沈怀霜:“崐仑有这样的路么?”
他全然看不见在另一头。钟煜嘴角保持着淡淡的弧度,偏过头,眼眸里像染了化不开的墨色,道:“下次叫掌门修整吧,先生要踩到东西了。”
沈怀霜闷闷笑了下。
那笑也轻快。
钟煜心底也跟着高兴起来。
他像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徒。
哪怕这一刻的相拥只是他编制的一场短梦,他突然想就这样和沈怀霜一起走下去。
沈怀霜问:“这路这么长,走得也太慢了。山上是还有别人等着我们?”
钟煜问:“先生,你相信我么?”
沈怀霜敛了笑意,白绫下的薄唇抿了抿,答:“我信。”
钟煜俯下身,靠了过去道:“那你抓住我。”
沈怀霜松开握紧钟煜的臂膀的手。
他像主动给出一个环抱,寻着眼前朦胧的影子,抱住了钟煜的脖颈。
修长的指节伸出,钟煜就低下头,顺势揽了过来,他的腰间攀上了少年的手。少年动作小心,怕触到了他什么。
“先生,我要带你走了。”耳畔响起少年低沉的声音。
沈怀霜被白绫蒙着眼睛,心底有种未知的茫然,可他并不害怕。汹涌的风铺面而来时。他双脚离了地。
云海像在足下飘荡。
他被抱在钟煜怀里,离地越来越远,手里没有持剑,也没有用任何灵器,听到耳边风声里夹杂着钟煜的呼吸声,他那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
沈怀霜偏头:“非要在高处不可?”
钟煜:“等下,先生就知道了。”
从山下到琼玉峰,沈怀霜随钟煜上山,也不过半盏茶之久。
钟煜等沈怀霜踩稳地面,又松开勾住他脖颈手了,他才稍微松开揽住沈怀霜的臂膀,虚拖在他背后。
他跑得浑身都是热意,却不敢动一动抱住沈怀霜的手。
“你睁开眼,看一看。”
话落,沈怀霜白绫被少年扯下,天际山风飘荡,白绫随着少年松手,飘向了天际。
红带在青树间飘荡,枝繁叶茂的树枝间,挂满了崐仑弟子送给他的东西。
红云树下,叶片粉紫,红粉色的花瓣在枝蔓舒展。迎风时,软柔的散瓣与花蕊一同摇曳,如同藏着万千言语。
“给小师叔亲手煮了碗面,请小师叔品尝。”
沈怀霜抬头,对上了好几位熟悉的面孔。
掌门与三长老站在身后,身前是邹然、张永望、素心。他们望着沈怀霜,对他洒然一笑。
琼玉峰上,红云树开遍。
在长树下,红穗各自飘荡,那是崐仑人亲手挂上了一串祈愿字符。红云树前,石桌上却是生鱼薄片居中,周围多是暖锅撑起,小火慢炖,热气腾腾地冒着白烟。
崐仑人又绕在宴席旁,提起袖子,围上来,献宝似的轮流介绍。
“生鱼是差人从璇玑阁御剑带回来的。昨儿冰镇了一晚上,早上才片起,有厚有薄,只看师叔喜欢哪种口感。”
“这锅呢,在山下叫暖炉,民间冬天吃得多,师叔有尝过么?片了牛羊肉,酱汁也有很多。”
“今天是小师叔的生辰,大家伙都说你难得回崐仑,想在崐仑替你过。”
沈怀霜哑然,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回应。
他心尖上像流淌过冰川融化的水,本来那颗心是硬冷的,如今积雪消融,流过化成水的潺潺融雪,那一句句话又似微茫,把他的心给捂热了。
“怀霜,师弟。”
“你都看看,你学生都给你写了些什么。”
“来来来,往前走一走嘛。”
树下,有块稍大的木牌,上面清晰地写着,要他往前再走一百步。这条路两段故意放了照明的萤石,萤石的光冒着柔和的白色,像怕他不知道怎么走。
山风飘荡,沈怀霜不免想起了山顶从来都是江湖论生死高下的地方。
他不爱往山顶走,山顶云海雾气太浓,有时一个人走的感觉太过寂寥,无论如何都无法排解。
今日这山顶却被布置得非比寻常。
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许多事都如过眼烟云,哪怕十年,也如一个轮回,但在这崐仑的几年,却比从前几十年都令他有感触得多。
可这是头一回,他除了玄清门,对其他地方产生了不舍的感觉。如同倦鸟还巢,他在玄清门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崐仑却像他的第二个,家……
想到这个字眼,沈怀霜心口被极快地戳了下。
家。
他曾经想要有,却求而不得的地方。
……
玉琼峰山头,沈怀霜穿梭过莹石,素衣飘荡,衣带声猎猎。
云海茫茫,哪怕他是一人走着的,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人注视着。他指尖穿梭过红云树下成片的红带,像拂过春日的麦尖,如有光芒与希望在手上跃动。
红带上都有落款,沈怀霜把每一条都拾起,一一浏览过,又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默默刻在了心底。
在他仔细辨别时,红带猎猎,有一条红带尾部跳动金光,它在指尖上卷起,像一根红线缠绕过。
名字落款是钟煜。
钟煜送的带子,落款特殊,看着什么礼品也没系,尾端上却是画了……请愿咒。
沈怀霜微一用力,把那根红带拉近了些许。
刻画了请愿咒的东西,与因果轮回有关。
只要得到请愿咒的修士有所求,那么落这个咒的人,在现有能力范围内,必然要为对方达成。
“很早之前就想送东西给先生。”他正在凝神看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清风过山头。
“先生从来不缺什么,崐仑山下的东西又入不了眼,弟子就想,送什么不如就送一个绝对能达成的许诺。”
“我想以后,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先生想,我就为先生做到。”
第44章 不是风动是心动
钟煜从红云树下走了出来,树林中光暗交界,半片日头打在他肩上。那双望过来的眸子定定,如磐石不偏不倚。
那一声太过震撼,沈怀霜忽然觉得手里这个东西烫手,他强撑住面色,吸了两口气,道:“把这给我做什么。”
那一段红绸落在两人指尖,覆盖在少年指尖上,又被少年拾起,缠回了沈怀霜指尖上。
钟煜面色敛起,低下头,鼻梁处阴影交叠,越见高挺。他带着淡笑,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请愿咒能请的不是生死大事。”
“我想给你,你尤其想要的东西。”
红云树下,数不清的飘带左右晃动,落在少年身后,起起伏伏地旋舞着。枝头在风中忽高忽低,哗哗林声一片。
沈怀霜的心绪同这林音起伏了会儿,沙沙沙,如同小舟在水中上上下下。他低头,目光落在手指上的红带上,唇角抿成一条线,又勾起。
沈怀霜:“那我,收着。”
最初,沈怀霜是不想笑的。
他才笑了这浅浅的一道弯,可对上钟煜声含着笑意的“做到”,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那种真切的喜悦感染,心底也生出了平淡的喜悦。
嘴角上被少年勾住,落在面上的手是暖的,就像冬天里的暖炉。
“想笑就开心一点。”
“先生,再笑一笑。”
钟煜又捏了捏沈怀霜的嘴角,像小心地打开了久藏的珍品。
沈怀霜面色停顿了下,眼眸处像镀了一层金光,他嘴角的笑很淡,相比钟煜这笑也不像笑。可心境变了之后,脸上的笑不再只是一个表情。
他又勾起嘴角,扩大了那点弧度。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钟煜生辰回来那天要向他索求拥抱。
“来了,来了。快拿流影石记下来。”
“三、二、一,录了啊!”
流影石举起,崐仑人纷纷提衣摆速度上前。
所有人都跑了过去,张永望做的木头人变大了一个版本,它站起有一人高,手里拿着留影石,朝崐仑人左右晃了晃脑袋。
沈怀霜手腕还抓在钟煜手掌里,他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抽手,眼前白光一亮,他嘴角还留着那抹笑,就这么录了下来。
手腕上,少年掌心温度很高,烫又有力,像他这个人一样,血液里都像流着滚烫的火。
沈怀霜嘴角笑容还没淡下去,崐仑人又说。
“诶?!小师叔笑了诶。”
“怎么钟子渊个子蹿那么快,都高小师叔半个头了!”
“我脸怎么被红穗挡住了!!”
这流影会照成什么样子?
“先生看。”钟煜好像知道他的心声,递来自己的传音镜。他低头时,发带垂落,勾过脖颈,飘飘然打在嘴边肩膀上。
他离沈怀霜很近,发带顺势又垂在沈怀霜发丝上,与那条素色发带交叠在一起。风动时,发丝与发带一齐飘远。
在那块镜子里,沈怀霜看到了崐仑人实打实的笑靥,还有自己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好像转瞬即逝,可那笑是真心的。
镜面中,钟煜握着他手,也顺势瞧了过来,身形半隐在红云树下,他年近弱冠,面容更见成熟,五官锋利硬朗,似乎也不再该以少年的称谓来称呼他。
“这张图你若喜欢,我去找卷轴裱起来,过不了三五日,就能在听山居见着它了。”
“你想要么,先生?”
沈怀霜挪开眸子,抬头,微朝上看去,光影明灭间,他对上了钟煜不偏不倚的眸子。
镜中所言和眼前拼合成了同一个人。入目时,耳畔好像传来了春花绽放声。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低下头去,道:“好啊。”
……
沈怀霜在山顶上用过那顿饭,一直在山顶上陪人闹到天黑。
他难得又去了开辟的那处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堪比仓库,其实不用额外费心这空间长什么。钟煜送的那些东西,他用一个木箱子装再塞进乾坤袖也够了。
可他特地开辟了这处空间,又把它打造成了书房的模样。
大到花灯,小到一串金貔貅。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收在了博古架上。而按理说,博古架上理应拜访字画、珍玩、玉石、宝瓶。
沈怀霜在博古架前穿梭过,就像把他和钟煜在崐仑的这些年岁走过。
沈怀霜低下头,翻转过手腕。
在空架子前,他把自己手上的那截红带,一圈圈拆了下来,又落了上去。
请愿咒被他梳理在架子的最中央,他走远两步看了看,才要出去,耳畔叮地一声,响起系统的声音。
“我先恭喜你,任务推进到百分之五十了。”
“不过两三年,你这任务就过半了。”
沈怀霜脚步顿了顿。
系统化形,负手站在他身后,上下看了看博古架,嘿哟了声:“你们师徒这感情是真不错。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兄友弟恭哦不……”
听到任务过半,沈怀霜第一反应竟不是高兴。
他遮过眼底细微的失落,立在门口处,回头看去。
系统:“诶,沈怀霜,你真的是修无情道的人么?”
沈怀霜扶着门框,敛眉看去,剑眉下,眸子藏着凉色:“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系统努了努嘴,道:“我这不看你最近嬉笑怒骂挺多的,你都没发现这几天,你都爱笑了么?我看你这无情道好像对你没什么影响。”
没有影响么?
沈怀霜眸色不变,眉头细微地动了下。
无情道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
道心铸起,喜怒哀乐都会少些。但这影响还是在元婴时候最大。这至于影响到底有少,也与人的性情有关。
沈怀霜答:“自然有。”
系统望天:“哎呀,毕竟我所知道的无情道修成的人,实在太少了。扎根红尘中,还是潇洒抽身而去,都难。”
沈怀霜转过身,门槛上,天青色衣衫如他来时飘荡,如同散开的青莲。
“梦里不知身是客,庄周梦蝶也会困顿。”他辩白着,眉心凝着,说着心底却沉了下去,骤然觉得很空,“该抽身时,我不会犹豫。”
——
崐仑山门前,山林风动,山阶上,遥遥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像是在剖析讲解难疑,又耐心温和如劝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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