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里眉眼如旧,那双眼睛他对望着,像望见了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问心无愧,只是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收起,却是不爱笑的。
在玄清门修道那几年,沈怀霜会用镜子正衣冠、整仪容。可他照镜子,却从来不爱注视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时而会让他觉得陌生,看久了,他会陷入短暂的困顿。
明明是自己,眉眼却陌生。
自他在玄清门送走所有人以后,他便不爱看镜中人的模样了。
镜子的光晃到了沈怀霜的眼睛。
他蓦地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别开了目光。
沈怀霜收下了那些纸,踏着满院子的月光,踩上青灰色的草地。
夜深露重,他经过点着明灯的偏室,遥遥看到钟煜低头在纸上书写。
笔落声沙沙,远远地从门内传来。
少年神情投入,笔尖在烛火下晃动,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影子。
院落门前,还立着几个同他对打的木桩,不过月余,木桩上落了好几道深而长的印子。
沈怀霜看了一会儿,没想吵他,无声地走了。
他来到冷泉边,宽去了天青色的外衣,又脱下里衣,半挽起头发,踩着一池冷冽刺骨的水,走向了泉边的最深处。
灵脉尚在修复,他的躯体时而烫得惊人,时而冰冷得不似常人。
此刻身体烫到了极点,几乎让沈怀霜到了难忍的地步。
沈怀霜在岸上宽了衣,合衣入池。
他靠上一块凸石,环手抱着石壁,乌发全然披散在身后,飘飘荡荡。石壁上沁出冷气,低头靠上去时,温度极低,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发热的不适。
钟煜从书房里出来,直接到了冷泉边。
他才脱了一件外衣,恍然看见地草地落了件天青色衣衫,他本沉浸在那段心诀中,心绪也磨得没有半点起伏,如天霁时的颜色入了眼,他忽然抬头。
圆月当空高挂,今日正是十五。
冷泉处,沈怀霜睁开眼睛,双目缓缓眨动,开合扇子似的,带着初醒的朦胧,底映着清寒的池。那袭白衣飘荡在水中,他一抬头,下巴上挂了水珠,成珠似地滴落水中,竟如同一尾鲛人上了岸。
双目相对,草虫寂寂。
明月倾斜下来,两人之间,只闻虫鸣。
钟煜踩在地上没有挪动。
他长久地看了会儿,周围声音像陡然放大,那秋日的草虫明明都叫不动了,此时在他耳边拼命喊着。
寒池边,少年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朝沈怀霜递去。白衣在身,他穿着干练齐整,腰上要挂了一道细长的黑腰封,别着的却还是沈怀霜当时送他的那把旧剑。脖颈上,落着勾玉的微芒。
钟煜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沈怀霜瞧上去不大舒服,面色苍白,水珠汇聚在他下巴,滑落过修长的脖颈,流淌过锁骨,汇入池中。
他眼神如常,模样清心寡欲,动了,问了,像一朵开在寒池边的菡萏。挽起的头发半散了,水草似的,在水里沉沉浮浮。
钟煜莫名忽然觉得那滴水像是落在心上,催生了什么东西,让它出土,发芽。
哗啦一池水声。
沈怀霜朝他游了过去,浮在水面上,乌发起起伏伏,贴着消瘦的面庞,他从水底起身,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不退不避地望了过来。
他合衣站在水底,薄衫贴着身躯,身形单薄,发丝披散了一半,眉眼有倦容,开口如往常,道:“手。”
那只落着旧伤的手朝他递来。
钟煜目光汇聚在那手上,闻声抬手,递了过去。一段修长指节覆在钟煜腕上,悬空着,替他把了会儿脉。
沈怀霜沉吟片刻:“嗯,你情况好些了。”
钟煜注意力全在他虎口处的疤痕上,垂眸,伸手,一池涟漪激荡。
手背上覆上了一双手,像盖着块玉石。
沈怀霜微微颤了一下,手背上,少年的那双手乍触发凉,久而生温,他注视着钟煜的眼睛,冷泉边寒汽泛了上来,看久了,他只感觉后背紧贴的水汽在蒸发,凉意褪下,他又烫了起来。
沈怀霜才回答道:“我也好些了。”
第54章 喜欢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钟煜垂眸,寒池涟漪晃动,倒映着摇碎的月光。
哗啦池响,水中月光摇得更碎,像落了细碎的鱼鳞。
少年合衣入池,朝沈怀霜走了过去。
那只手触碰在后背上,明明隔着衣服,暖意贴着皮肤,像拈开一朵含苞的春花。
沈怀霜微微颤了一下,指尖相触的余温在背上流连。
钟煜注视着那双眼睛,冷泉边寒汽泛了上来。他看久了,垂下眸子,长睫眨动,目光落在剩下的一缕紧贴着后背的青丝。
他伸手,捉了一下,没捉起来,目光流连在白皙的后颈,手指慢慢下挪。
水流顺着动作,流珠似地往下落。
钟煜拇指摩挲了会儿,收回手,将那一段发绕在了沈怀霜木簪上。
夜风吹拂,那双手的热度攀了上来,碰擦之处,像燃烧起火种,又隐没在皮肤下。
少年无比自然替他挽发,指节停留眼前,莹莹水光落满沈怀霜长睫。好像他们关系就是这样自然,好到可以随意挽发的地步。
冷池的水擦过沈怀霜的鬓发。
额角生着凉意,他抬头望着钟煜,半分没想过躲开。
钟煜心头焦灼压下去许多,手仍浸在水中,待灵台清明些许,又道:“先生闭关这几日,可好?”
好么?
沈怀霜望回去。
他不习惯对旁人去说自己的事。何况他的情况算不得好,道体复原了,也只是如常。如果不复原,那就远比之前还不如。
“我没什么问题。”考虑到钟煜在担忧,沈怀霜摇头回答了。
明月高悬,月辉清冷,月影勾勒,少年的模样勾勒得清晰,钟煜半张脸上落了薄而清冷的光,眉眼硬朗,一半的脸照着冷光,鼻梁越发高挺。
“真的么?”
钟煜就这样一直望着他。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沈怀霜想着自己大概要做点什么,才能把这点说辞坐实。
可他忘了自己以前的泰然自若。
沈怀霜努力想扯一下嘴角。
可他想笑的时候笑不出来,等他能笑了,迟来的假笑还不如不笑。他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但又不是,最后还是嘴角勾起,噙着淡淡的弧度,努力地笑了一下。
“我没事。”
“真有事,我也不能出来和你交涉了。”
白衣沾染水汽,浸润沈怀霜满身,水流没过胸膛的时候,冷意泛了上来。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和钟煜交涉太多。
哗啦一声,他干脆上了岸。
沈怀霜弯腰披了衣,青衣盖过脊背。
青衣以下,两条腿裸`露在外,足踝处不堪一握,趿了鞋,正踩在草从间,湿衣垂在腿上,滴滴答答,落着一条线似的水。
他朝前走了两步,烘衣法术用起,水汽刹那蒸发。
钟煜眸子晃动着,长睫垂下,扫过眼尾痣。
他低头,望着水下的手,目光流转过,心头涌过万般自责的滋味,
哗啦水声,涟漪又起,一道水波长长地滑向岸边。
池上白光曲折,沈怀霜在臂上挂了里衣。衣襟被他理得整整齐齐,每一处衣角如熨过齐整。
整衣之间,身后水声响起。
钟煜捧了一掬清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手上的水珠成珠飞溅,起身迎了上去,道:“我替先生备了一些伤药,眼下放在我的房内,先生用了在走吧。”
风过刮起草木,树影在两人脚下移动。
沈怀霜低头看了眼虎口。
钟煜:“有疤。”
居室大同小异,钟煜的房间却收拾得格外整齐。
入内,满屋子墨香扑鼻而来。
书架上,书册、札记、笔墨,有条不紊地收着。兵器架落了对砍的刀枪剑戟,全都一点灰都不落。
室内无光,沈怀霜坐定在座位上,在两人之间,旋即亮起一盏小小的油灯。
钟煜点了油灯,放下燧石,就这那盏油灯,握起沈怀霜的手。他找来了药,取药膏均匀地延展在虎口处,一张脸在温柔烛火下,垂眸时目光尤其认真。
那药膏抹上去之后微微发热。
沈怀霜整个身子在泡完冷泉之后,压下了那股热气。
闭关那些时日几乎可以说是不眠不休。
沈怀霜支手靠在书案上,闭着眼,指节抵着眉骨,揉了揉。
身体一冷一热,困意竟汹涌地袭来,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么强烈的困意,犯困到几乎没有办法抬起眼皮。
“先生。”
“困了么。”
钟煜的手绕在沈怀霜发簪后,手上力道一松。
月光近在眼前,他解开那根木簪。
沈怀霜的乌发像化成了一池月光,长长地漏在了手背上。
钟煜轻轻唤了一声,又道:“西阁一直给先生备着,今日却未洒扫过,你若不嫌弃,不如和我凑合一晚?”
其实留给沈怀霜的屋子钟煜日日洒扫。
那处屋子被他收拾地干干净净,只等沈怀霜那天出去,他备下给沈怀霜用。
三个月内,钟煜像成了这画境的半个主人,随同玉阙道人与旧阁主起居,那对道侣喜欢他的机敏和识体,常常带着他一起用剑、习武。钟煜就像初入崐仑一样,帮衬着他们收拾门内的每处角落。
沈怀霜听到声音,打起些精神,没想到那么多,轻轻答了声:“好。”
话落,他强撑着睁开眼睛,灯光下,眼皮缓缓抬起,像落入梧桐夜的潋滟秋水。
世人都说清明的眼失神时尤有美感。
沈怀霜的那双眼睛犯迷糊时,目光会有些涣散,像覆盖着水光,朦胧、离散。他拖着下巴,偏过头望着钟煜,偶然也会给钟煜沈怀霜也想依赖自己的片刻错觉。
那盏烛火捧在钟煜手里,一旁的影子在壁上拉得很长。
钟煜坐在床头,少年眸中盛着光,目光柔和,迎上前,好像天地间的光都汇聚在这一双眼中。
沈怀霜望了过去,他的一双眼自下而上抬起,逆着两人身后跳动的烛火,带着倦色,在昏黄的光线之下,却见温柔。
烛火在灯盏中跳了跳。
沈怀霜脑子突然迟钝地厉害,但他好像实在困得厉害,等反应过来了,记忆就像骤然断了片。
他躺在床上,咫尺呼吸间,钟煜附身下来问:“明日我比先生起得再早点。明日你走之前,给我留本书。”
沈怀霜:“嗯。”
烛火灭下,钟煜指尖与身下人的肩膀轻碰,那副身躯却比他预想的要冷一些。
沈怀霜已沉沉睡去,许是修复灵脉太耗费精力,他裹了纱布的手还搭在枕畔,未曾放下。
钟煜不是头一回看到沈怀霜睡时的模样。如今,他的心头像被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
钟煜低眉看着榻上熟睡的人,放低呼吸,上前,握住那只手。
这些时日,他随玉阙道人学了些药理,别的不学,专把一门给学精了。钟煜神识与沈怀霜的神识交融,确认过他确实再无问题,他才松了口气。
这只手的温度又开始变得冰冷,触及时又升了温。他掖好了沈怀霜的被角,正要把那双手收进被子,那股清冷味就在他鼻息下,指尖缠绕如水冰凉。
钟煜举起那双手,低下头。
唇畔与指尖相触的一瞬,不及一弹指顷。
夜色如墨,他带着十足十的虔诚和满足,就这样吻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
吻了那一下,他似乎就得到了全然的满足。
少年的面色从莹白泛上了薄淡的绯色,唇色也变得潋滟起来。
那双黑沉的眼睛焕出淡淡的光。
钟煜面上的光仿佛转瞬即逝,可那微光真切地落在他眼中,如同初尝了甜味的稚子。
他躺了下来,捧着沈怀霜的手,交错在自己指尖,收在了自己颊边。
那一个晚上,钟煜不敢睡太深。
在他的梦境里,自从修为到了金丹以后,修罗梦境很少出现失控的局面,他常常可以醒来,可等他不再沉溺旧梦的时候,梦境就会变成另一方旖旎的模样。
那梦境说是旖旎,其实说它绮糜也不为过。
有时候,他知道梦里是假的,却喜欢长久地沉溺在里面。
在那个梦境里,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住沈怀霜,大多数时候,他梦见的是在崐仑,他从沈怀霜身后抱着他,和他一起靠在书阁向下看去,沈怀霜身上的味道是清淡的,两人贴近时的热度温热,像春天来时的温度。
有时候,他梦见的是一片竹屋。
沈怀霜会坐在里面等他,他会展开棋盘,抓了一把黑子,问他,猜猜数字有多少。沈怀霜会对他笑,低头凝神下棋时,每动一下,那片袖子就会被他提起来。沈怀霜下棋看似温和,实则处处留锋,他会和他周旋很久,一盘棋常常从白天下到黄昏。
很少时候,他会梦见自己压着他。
竹屋还是那片竹屋,屋子里,落了一地的衣服。
天青的道袍。
白色的里衣。
玄黑色的外袍。
衣服一边走一边丢,像是走两步就脱下一件,最后两件衣服都压在一起。
日薄西山,光影交叠,在竹屋的书桌上,两人亲吻时会发出轻微的喘息声,他把沈怀霜抱在书桌上,一点一点教他,怎么触碰在一起,怎么纠缠在一起。
他会沈怀霜亲吻很久,从简单的触碰,到呼吸变得错乱。书桌上墨宝被他们都推在了地上,宣纸毛笔都落了一地。
沈怀霜被他压在了书桌上,肩膀暴露在空气里,他倒在书桌上,双目会微微失神,会透露些许茫然。但他不会抗拒,偶尔闭上眼,沉下一口气,然后,忍下所有。再然后,他就像江上的帆船,跟随水浪的节奏,沉浮、起落。
黄梨木的桌子会沉沉地晃动,攀着桌角的手会指节发白,又会被带上去,触及到少年的背。
书桌上,披散的乌发像流水蜿蜒,很好看。
睁开眼、清明地看着他的人会失神,脖颈用力到每一根筋骨都收紧,偏过头,咬着他的肩膀,很好看。
他会看到他颤抖、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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