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来”敲得钟煜耳膜发嗡,他好像看见了一块玉雕的壁人。他想,他宁可成为海底的鲛人,要诱引眼前所见、拖拽他入水和自己一起共沉浮。
客栈的床本来就狭窄。
寂夜沉沉,整个客栈在群山下寂静地呼吸。
钟煜上去只有,如同换了一副心思,意外很沉。
两人一路上急着说这两年的见闻,他们还是如初见时,沉沉说了几句话。
沈怀霜缓缓开了口:“今日怎么想到过来了?”
钟煜却似凝住了。
他散了头发,却是越见几分英气,眉宇下,眼尾痣灼灼,在夜色里越见硬朗,他朝沈怀霜靠了过去,伸出手,勾了勾沈怀霜的发丝。
发丝缠在他的指节上,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
钟煜的指节停留在了沈怀霜颊边,他苦笑了下:“我就不能想你么?”
话语似是而非,又偏偏没打破某种边界。
帘帐漏风,拂在耳上,带动发丝,却似刚才青年落在他耳畔说话的气息。
那沉沉的声音落在沈怀霜耳畔,在听到的瞬间,沈怀霜微微失神。
钟煜在崐仑很少撒娇,也从来不会那么直接地说话。
沈怀霜微微倾身,被褥窸窣,他知道钟煜望了过来,眸子流转一圈,又落在他身上,想了会儿,再他要开口的时候,钟煜又道:“先生,那么你呢?”
钟煜:“你想我么?你会怨怪我当时不告而别么?”
沈怀霜答得毫不犹豫:“怨过。”
他看着钟煜顿了下,又云淡风轻地伸出手,和钟煜比划了一个手势。
那指节伸出,比划出小指和拇指,一看就是沈怀霜在崐仑和其他学生学的。
沈怀霜:“但我想了两年,还是打算和你一笔勾销这糊涂账。”
钟煜指尖与指尖对了上去,轻轻一碰,才释然一笑,又听沈怀霜问:“这次你在这里要留多久?”
“我……”钟煜道,“明日。我就要走了。”
“西羌可能要与大赵开战,这一战,大赵不会输,皇姐也会出征,可两地若是起战事……”钟煜嘴唇微启,吸了口气,定神道,“连同西域和中原的古道势必毁断,丝绸,经贸,商客,无一不受影响。若说覆灭,连同今日你我所在的小城都会毁于一旦,我不想看到这一天。”
“西羌请了修士,排兵布阵,用的是奇门八卦阵,我在崐仑学的也够用。可我知道,先生你也一定会去前线。”
钟煜道:“事情虽如此……可我存了私心,只想你平安地在崐仑等我。”
沈怀霜答:“可我若说愿意呢?”
钟煜一时没听清沈怀霜说了什么,空气在剥离,他后知后觉地缓过来了。
沈怀霜却下了床,他起身时,撩起了半落的衣衫,披上了外袍,点灯后,真就打开了橱柜,收拾行了他的行囊。
身后聚焦了钟煜的目光,他也终于习惯了被钟煜这样注视着。
沈怀霜问:“你什么时候走?”
钟煜坐在床上,心说不行,但他知道,他和沈怀霜是那么不同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出奇地相似。
各自有各自的主张,也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只要决定了的事情,那无论如何,就一定会达成所想。
钟煜道,说着,他的眼尾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
恍然,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崐仑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忙碌,他也极度劳累过,却让他度过了一段极难忘的岁月。所有的情绪在那处都是放大的,等他回忆起来,好像只剩下了快乐的那部分回忆。
明明之前,和沈怀霜靠在一起,他就胡思乱想个不停。
但等他耐心听沈怀霜说话,触及到了他,他就像被沈怀霜一起拉入了一片极纯净的水域,把他从头到尾都涤荡过了。
他所思所想都变得简单起来。
室内灯火汇聚,他的眼中所见都落在了沈怀霜身上,突然他觉得自己之前大概有些混蛋,他仗着沈怀霜不知道,就那样触碰过他,又让他触碰过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
他就混蛋好了。
钟煜起身坐在沈怀霜坐过的床上,目光左右转动,又随着沈怀霜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挪来挪去:“我来帮你。”
“你帮忙大概是要给我添乱的,你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么?”沈怀霜捡起了放在柜子里的最后一样贴身物品,“而就算那些东西都被你找到了,哪怕是你知道的,你也会问个不停……”
沈怀霜收了收包裹,把落了它在台子上。
钟煜颦了下眉,无奈笑了声:“你包裹里所有的东西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样,除了贴身换洗的,也有多带了些药品,一个外用防跌打,一个内服防晕厥,对么?”
沈怀霜还没回头,咔哒,两个药品碰撞的声音尤其明显。
钟煜笑了起来,很有自在的得逞意味,沈怀霜低头,回到床头,坐了下去,道:“好吧,这回就当你猜对了。”
烛火熄下,被褥窸窣声传来。
“什么叫就当我猜对了。”
“明明就是我说对了。”
钟煜朝沈怀霜伸出手,拽着才坐在床头的人,怀里的人沾了夜露,微微凉,可这回再抱,所有的火气却都压了下去。
被褥间,满是皂荚的味道,很好闻,也很安心,好像和他一起躺在这里,就消除了所有的烦恼。
沈怀霜推了他一下,想拉开半尺的距离,发现推又推不动,只能认命似的靠在一起:“你真是……”
钟煜就像一只大狼,缠上了怀中人,凑在他的脖颈前,理直气壮道:“今天最早的时候不是你说的,回了大赵,我也想让你看看,这两年,我住过的地方。”
次日,邈远道人起了个大早,他伸了个懒腰,沐浴在晨光里,面上还带着初醒时的朦胧。他满脑子想着,怎么嘲讽一下钟子渊有心没胆。
什么一晚上那间屋子里怎么什么声音都没有。
什么好歹把床晃出一点声音来。
什么沈怀霜这种人连哄带骗,准能推倒。
结果,他在客栈露天的晒台等了半晌,久到他肚子饿了,敲了敲手里的扇子,下楼时,却在楼梯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他和陆不器也两年没见了。
那道黑影背上负着一把通体黑色的玄铁剑,身上道袍整理得一丝不苟。来人言语低沉,正问着老板娘话,话还没问几句,他听到楼上的声音,回过头,看了过去。
和陆不器的眼睛对视上。
邈远道人调侃人的心思半点也没了,他立在楼梯口,和楼梯下陆不器两两相望,笨嘴拙舌,竟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
……到底是谁把闭关的陆不器喊出来的!
邈远道人并不知道,沈怀霜走之前,给他留了张字条。
临时走得匆忙,改日再叙。
此番离去之后,我请陆不器来陪你。
第75章 恭迎太子少师,回城
大赵天启二十三年,太子恭迎仙师回城。
以千金之礼相聘,请太子少师归。
满城相迎,堪比上灯佳节。
城门头,兰陵公主站在城墙上,在袖子底下转动着仙门的传讯佩印,她弯了眼梢,望着钟煜和他身侧年轻武将上马的身影。
谢寰牵着马绳,在底下调侃道:“殿下声势浩大,弄那么大排场,要不是开道上没撒些红玫瑰瓣,我都以为你要十里红妆娶了谁。”
钟煜勒了绳,瞥过去,笑道:“你胡说八道。”
“你嘴角上的笑可不自觉没停下来过。”谢寰不以为意,“传闻不如一见,你这捂了两年的先生,今日终于在全城面前露个真容,这不得比殿下你下聘还热闹。”
“谢小将军。”兰陵弯眼一笑,答,“你再和哥哥说下去,让先生等久了,我哥哥可不搭理你。”
“我先生此番回来,是为大赵出征。”钟煜回首望了两人一眼,落下马鞭,“聘他回来——是我之幸。”
叱声落下,马上的人已疾驰而去。
从城门口到皇城内,官道大开,清扫得极其干净,几乎要将这石板清出雨天后才有的清晰痕迹。
前路无一来人,一眼可以望到宫墙。
钟煜从西域离开,和沈怀霜说给他两天的时间,沈怀霜本以为钟煜是要在宫内安置一番,却没想到,钟煜竟然弄了那么大排场。
官道上,马蹄声嘚嘚。
夹道相拥,官道上一人策马而来,打马声快且干脆,来人还未曾反应过来,那一骑已疾驰远去,像道黑金色的风。
踏雪马抬前足而起,行至官道口。鬃毛在日光下飞扬,嘶鸣声后,马匹上的青年持缰而下,他勒了缰绳,翻身下马,行至沈怀霜面前,掀了衣袍,单膝跪在地上。
钟煜行了一礼,长剑剑鞘与长靴相撞,青年声音朗朗,道:“恭迎先生回城。”
礼服在日光下晃目,青罗为表,蟒纹与金银纹交错,华也,贵也。
沈怀霜来不及扶起他,钟煜带着白日琅琅的魄力,对他欠了欠身,又行了一礼道:“这一礼还先生当年入城时的恩情。”
沈怀霜再伸手:“哪那么多规矩,你起来。”
“我知道先生不喜欢在禁庭中留着。”钟煜再起身时,托起了沈怀霜的臂膀,带着他,朝官道上走去,“我先带你走,再带你去城中逛逛。”
两人身量差不多,并行走了一会儿,各自有风骨,不像是太子和少师,更像是一对寻常的江湖客。
钟煜道:“先生想看我穿礼服,你看到了么?”
沈怀霜低头一笑:“看到了。”
他又抬袖,取出了一块金印,朝钟煜递了过去:“早前这东西不是你要我替你收着,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这块玉留在他身边已经有了七年。七年时间,足足占据一个人命中的十分之一。
那块皇子印他几年都贴身收着,金光四溢,焕然如新。
钟煜低头望了眼,却抬手合过沈怀霜的指尖,还了回去:“我的印,你用便是。”
沈怀霜手背上和掌心的金印在升温,掌心四方棱角触到了他的手,四四方方。
他拒绝道:“招摇。”
钟煜无甚所谓,只道:“你若不想用它,就带这块。”
掌心一沉,沈怀霜低头看去,手上多了块腰牌
腰牌该是浮雕的金牌,但这块腰牌却选了翡翠,质地偏蓝,透而亮,薄光如水,日光下透着薄薄的光。
腰牌正面刻字,大赵太子少师令。
背面刻了画,却是竹柏下,立着一个读书的人。读书的人背上落了把剑,剑尾挂有剑穗,像是为书中着迷入神。
沈怀霜低头看了很久,目光落在那幅画上,长久没有挪动,他伸手摸索了下。
在那短暂的须臾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某处时间停留了很久,沈怀霜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却把它收了起来,又像藏起了什么。
沈怀霜:“背面的画,是你画的。”
钟煜诧然,又忍了笑:“看你瞧了这么久,还以为你瞧出了别的端倪。”
沈怀霜摇了摇头,他像想起了一件旧事,忍不住笑了下,道:“子渊,最早的时候,我给过你的那枚勾玉,也不是随便给你的。”
开口的时候,他像说出了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明明这件事,他最不该和钟煜说。
沈怀霜沉吟片刻,答:“宗门的事,一枚勾玉涉及千丝万缕。”
“那枚玉,来自我师门。”
“那块勾玉它确实普通,可江湖上,有见财起意,为了一块玉盗抢的,树大招风,所以我师门特地选了最普通的玉种,不知师门出处却能护身。”
那枚勾玉还挂在钟煜脖子上,钟煜应了声,在指节上转了两圈,他应道:“这件事,我一直知道。”
沈怀霜取出钟煜给他的少师印:“其实,你给我的玉,也让我想起一件旧事,从前,我曾经羡慕过别人。为什么同样都是一门所出,有人万众瞩目,有人就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未入玄清门前,沈怀霜曾在意过,他的同胞脖子上挂的护身玉。
那是块色正且浓的帝王绿翡翠,一眼便知族中厚爱。
人都希望能为父母所爱,为族人所爱。
“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神伤,但我只是觉得——”沈怀霜低头看了看,嘴角笑容又起,“命里缺的东西,补偿给我了。”
钟煜走在道上,他垂下袖子,不经意和沈怀霜的手背靠在一起,望过去道:“那以后,绳边磨损了,我们就去换两根一样的。再挂在一处。”
“旁人对你不好,那是他们有眼无珠。”钟煜一字一句地说着,言辞认真,像是同门在开导,“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说,我都给你。”
沈怀霜摇头,但他也淡淡笑了下:“孩子话。”
钟煜轻笑了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是给不起的人么?”
两人同行在道上,很快,身后车马流动。
官道两侧楼阁上的小娘子们抛下了大把的花瓣,鲜红如牡丹,淡粉如桃花,清淡如玉兰,从娘子的指尖洋洋洒洒,缤纷落下,如同泼彩墨作画。
沈怀霜头上落满了花。
青年指尖近在眼前,取了碎瓣,一瓣红莲从他指尖落下,又徐徐飘落地面。
沈怀霜:“这也是你想的?”
钟煜又拍了拍沈怀霜的肩膀,停顿两下,莞尔道:“大赵城内风气向来如此。”
周围呼声更高。
“仙师!仙师!”
“太子——殿下。”
“上来坐坐,瞧瞧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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