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着棉线的手指左右晃了晃,珠串和鸟羽碰撞在一起,那铃铛却没有发出声响。
看来不是这么用的。他想起来看见大雪覆白梅那日的情景,也学着那人将铃铛往上一抛。
又是一阵宛如响在山巅的铃音,裹着清冷的松雪落下来。医尘雪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看见了一个人。
同第一次时一样,雪和白梅一望无际。
但又不太一样,这次大雪之下,除他之外,站了另一个人。
医尘雪疑惑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应是刚才他想到了那人抛铃的画面,所以那人才会出现在此处。
眼前之人,只是这铃铛幻化而来的似人之物,不是本尊。
意识到了这一点,医尘雪便觉得没趣了。既然不是本尊,便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连个纸傀也比不上。
然而下一瞬,他看见眼前的人转了下深黑的眸子,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没由来的,医尘雪慌了一下。但他只是微挑了眉,站在原地没动。
见到本尊他都敢往上凑,怎么可能被一个幻影吓得有逃跑的念头?
没这道理。
“司故渊”直直地往他这边来,在咫尺处停了脚步。
医尘雪并不认为一个幻影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半步也不肯退让,就这么不错眼地盯着对方。对方的目光也未曾偏向别处,也在看他。
这么过了很长时间,医尘雪终于意识到,幻影也许可以一直睁着眼,但他不行。
眼睛酸得撑不住了,医尘雪没忍住紧闭了眼。
他抬了手想去揉一揉发酸的眼睛,可手才抬了一半便僵在半空,他倏然睁大了眼,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司故渊”半垂着眸子,视线向下投落在他们紧挨的唇缝上,平静幽深的眼眸里是医尘雪从未见过的情·欲。
未经情爱之事的医尘雪本人很懵,比在烬原冰棺里醒来时还要懵,懵得忘了眨眼,更忘了应该把人推开。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
这个人……在亲他?!!
大雪、白梅、冷风,医尘雪通通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唇上的温热和湿意交织,让他脑海中空白一片。
他活了不知多少个冬夏长短,以为自己见了众生苦难,又历经生死,于什么都看得淡,对情爱之事更是从未想过。
真有朝一日临到了自己身上,他倒是不曾慌乱得手足无措,他是直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等到他终于动了下手指,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那阵铃音穿过冷雾再次响了起来。
眼前的人化成缕缕轻烟,转瞬便散了个干净,周遭的大雪白梅也尽数消退。
按在后脑的那只手松开,没了支撑的力道,医尘雪往后跌坐在桌案边,差点儿打翻了烛台。
他被吓得不轻。
他自认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怎么也没想到会因为一个铃铛栽了清白。
那铃铛稳稳当当落在他怀里,声响并不大,医尘雪却被惊得身体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实在不想再碰着这铃铛了。
他早该将这铃铛还回去,也不会有如此荒唐的事发生!
医尘雪生平头一遭觉得悔不当初。
他看了那么多古书典籍,学了那么多端方分寸的道理,现如今竟然被一个幻影弄得瞠目结舌,方寸大乱。
实在没脸。
第30章 谢礼
有此一事, 医尘雪可算是长了教训,再不敢把那铃铛带在身上,第二日一早便去敲了正主的门。
可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 受风咳起来都没见有人来开门。
没起么?
医尘雪想着,又自顾自摇了头。
不应该的,他已经算是贪睡了, 那位四肢健全,没有比他更能睡的道理。
他往旁边半开的窗里望了一眼,也没在桌案前看见人。
难不成真还没醒?
医尘雪在自己的院子里更没规矩,那屋子又正好有几道矮窗,抬脚一跨便能进去。
他将手炉放到另一边的窗台上,扶着窗沿弯了腰, 迈了一条腿进去。
好巧不巧,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你在做什么?”
医尘雪半边身子在屋里,半边身子在窗外, 就这么转了头对上来人的视线。
司故渊手上提了东西, 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先前这院子里就医尘雪一个人,做什么他都不会顾忌, 也不怕人瞧见,但这会儿多了一个人,医尘雪顿时便有些拘束。
这院子虽是他的, 但这屋子现在住的又不是自己,当着正主的面翻人窗台,总归是理亏。
可他想着这人只怕又要说他不讲究,开口第一句不是表歉意, 反是道:“我敲过门了。”
闻言, 司故渊眉心微蹙, 想是无话可说。
意识到自己这话太像是推卸责任,医尘雪想再说点什么,但视线落到司故渊提的东西上,一下子又给忘了。
“道长,你带了什么来?”
医尘雪看那纸包上的图样有些眼熟,像是南子巷李家铺子的。他路过陈家那天,手上提着的也是在这家铺子买来的花糕。
青枫至味的吃食太多,医尘雪最爱的便是这花糕,心情好了要吃,当馈赠,心情不好了也要吃,当慰藉。
他去过不知多少次李家铺子,卖花糕的夫妇都认得他了,他当然也认得人家用来包花糕的油纸是什么样。
上面有李家姓氏的字样,还有墨梅,好认得很,医尘雪一眼便能瞧出来。
现下他盯着司故渊手里提的东西,不过是明知故问。
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性子,想要的东西不会直接伸手要,显得那东西于他是可有可无。
司故渊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过来。”
医尘雪正愁是要将屋里那条腿迈出来,还是将屋外那条腿迈进去,得了司故渊这话,他便扶着窗沿站了出来,理了下袍摆才走过去。
等他走近了停下,司故渊将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一举:“可看清了?”
“……”
他不瞎……
医尘雪幽幽地望着司故渊,心情不大好了。
司故渊像是看不到他的哀怨,将花糕塞到他手上,径直往前去,还回头叫他跟上。
拐着弯说他眼神不好,还将他当苦力使,这事儿也只有这位道长做得出来了。
但医尘雪鬼使神差地没说一句反驳的话,真抱着花糕跟在了他后面。
到了门边时,司故渊推了门,忽然停下来问他:“想进来怎么不走门?”
“主人家不在,未经允许,我哪儿敢?”
医尘雪平时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一带了刺就特别明显。司故渊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进了里屋,医尘雪不找地方坐,反抱着花糕站在屏风边上,也不说话。
司故渊抬了下眼,视线落在他怀里的花糕上,盯了会儿,见他还是没有把东西放下的意思。
自己的东西被人占着,本不该是件高兴事,可平日里常冷着脸的傀师,这会儿却微弯了唇角。
傀师撂了衣摆,在窗边坐下,转眸看他:“进了门不说话不做事,光站着,你这是哪门子的讲究?”
医尘雪还是半眯着眸子,语调不冷不热:“道长,我事事不讲究,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不讲究?”司故渊抬了下眼皮,“既然不讲究,敲门做什么?”
“……”问得好,答不上来。
医尘雪垂了眼,也不看坐着的人了,低了头看足尖,过了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我来还你东西。”
他说完,摸了袖里的铃铛出来,视线扫了一圈,发现手边连个放东西的桌案都没有,便索性将铃铛挂在了屏风上。
“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这个……”医尘雪抬头看了那铃铛一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才说,“信物,也不该放在我这里了。”
司故渊盯着那铃铛,没有起身去拿的意思。
医尘雪见他不动,便又道:“你放心,这铃铛完好无损,半丝刮痕也没有。”
坐着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起身朝医尘雪走去。
昨晚的一幕忽然在脑海闪过,下意识地,医尘雪往后避了点距离。
司故渊斜了眼他脚下,又抬了眼,探究一般看他。
做贼心虚的人偏头咳了几声,像是受了冷。
眼角余光里,他看见前面的人转了方向。再抬头时,一个手炉递了过来,是他先前搁在窗台上的那个。
医尘雪手上还捧着花糕,他看着那手炉,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跟司故渊相对而站好一会儿,也没伸手接那暖手的炉子。
司故渊将手炉塞到他怀里,拿了花糕放到坐榻的矮桌上去,转身对他道:“是给你的,不用护着。”
“嗯?”医尘雪本来还在看那花糕,闻言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问,“给我?为什么? ”
“谢礼。”司故渊一脸冷然。
如此板正的道谢,也就只有他了。医尘雪笑了下:“道长,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的?”
司故渊看了他一眼,默了一瞬才沉声道:“陈家。”
这么一说,医尘雪便明白了。
在陈家那日,他装晕时还不忘将花糕塞到司故渊怀里护着,后来更是一个人将那花糕吃了个干净,连半块也不曾分给人家。
于是医尘雪就知道了,刚才这位道长看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他笑起来:“道长,你刚才是想说我记性不好吗?”
司故渊没答。
医尘雪了然,眼尾的笑意更深了:“那怎么又改了口呢?”
道长依然无话可说。
刚进屋时是医尘雪恹恹的不肯说话,这会儿不说话的换了人,医尘雪心情大好。
这位道长有时一句话就能堵得他哑口无言。记性不好,耳朵不好,眼神不好,医尘雪在他这里受过的埋汰可不少,难得有他把人问得无言以对的时候。
医尘雪颇为骄傲地扬了眉。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间,他眉眼间神采飞扬,已然盖过满身冲天的病气。
此时此刻,他才真的像极了五年前那个长街上明亮的少年郎。
司故渊静静看着他,未发一语。
第31章 幼妹
院子里枯枝残叶没有生气, 却时常有鸟雀停在窗前的枝桠上。医尘雪在小事上又不大讲究,护花铃也没让人解下来,深秋了都还挂着, 鸟雀一落下来就被铃响惊得四散飞走。
医尘雪守着那株开花的白梅,坐在桌案前画着纸傀,才绘了眉眼, 知鸢便来报他,说司家挂了白。
笔尖一顿,纸人额上洇开一片浓墨,本就不讲究的印记这下直接毁了。医尘雪抬了眼问:“陈家呢?”
有此一问,知鸢也知道自家主子怕是早就有了预料。她如实道:“陈二公子死了,听说是得了疯病, 夜里掉进水里淹死的,第二日发现时人都泡得胀白了。”
医尘雪默了片刻,又道:“司兰卿去看过他了。”
他像是早知会如此, 语气没有半分询问的意思。
“是。”知鸢说到底只是纸傀, 说及生死之事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回来的第二日就病了, 没撑几日,司家的棺木就进了门了。”
医尘雪点了下头,表示他知道了。
“主子。”知鸢有些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但后面却没话了。
过了会儿,医尘雪抬了头:“想问什么便问吧。”
“主子既然在意陈家和司家的事,为何不让我去盯着,直到今日才让我出去打听。”
若是她一早就注意着陈司两家的动向, 兴许陈家那个公子就不会死, 司家那位小姐也能免一场大病, 不至于丢了性命。
自家主子虽不是什么好善乐施之人,但向来容易心软,先前才会应下司家夫妇的请求,救了他们女儿一命。
既愿意救命,缘何在听到二人的死讯时又一脸淡漠?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可知道有这一天,又为何要答应司家夫妇去救人?实在太过矛盾。
都说她是主人手下最聪明的纸傀,可光是这一点她就想不通。
“知鸢啊。”医尘雪叹了一声,“你家主子也是会害怕的。”
知鸢更加不解:“主子……害怕什么?”
纸傀之于傀师,一方为仆,一方为主。
害怕什么,这样的问题过于私人,大多数的纸傀都不敢这么问主人。
但医尘雪很纵着自己做出来的纸傀。
这一点在流苏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日子久了,知鸢也学着不大避讳,很多事都敢问。
像现在,她只是自然而然的就问出了这句话,不会去考虑是否逾矩。
而医尘雪更是个眼里没规矩的人,他说:“怕死啊……”
其实医尘雪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了。
他如今不大惜命,也不怕肩上的天谴印再重些,所以那日才会给司兰卿留了警示。
可他明明知道,那样的警示不足以救回司兰卿的命,却没再有别的作为。
不曾让人看顾陈司两家,也不曾去问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他终究是先给自己留了后路和生机。
从冰棺醒来那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再一次死在烬原,他甚至觉得那样还挺好。
但他逢见了一点春,为此苟延残喘活了好几年。
可依然是没意思的,他在这世上,同行尸走骨没有两样。
他以为自己看淡了生死,却原来他还是怕死的。
是那些丢了的记忆,给了他活下去的念想么?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或是人吗?
不知不觉间,医尘雪又想起来回司家时,马车上那个很长的梦。
覆雪路上的一袭红衣,桌案边忽明忽暗的烛火,不知名的廊桥仙台,还有他站在裴家门前同裴塬说话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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