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
娄牧之失神地自言自语,他浑身颤抖地抱住自己,用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
看着娄牧之神志不清的模样,易知秋胸口发闷。
那不仅仅是痛,还掺杂了屈辱和愧疚,就像在浑身最柔软的地方插|进一堆刀片,割烂了他的肉和血。
他想杀了顾汪洋,也想杀了自己。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嘴唇也咬破了,易知秋还是压不住心头翻涌的酸涩。
他只能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疼爱和宝贝的人破碎,无能为力。
风雪将世界吹得荒芜而寂静。
过了良久,娄牧之终于安静下来,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白色球鞋出现在娄牧之低垂的视线里,易知秋一点一点跪了下去,他压抑着哭腔问:“你刚刚说找人,要找谁啊?”
娄牧之呆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他仰首望着他。
冰天雪地里,易知秋仿佛带着光,像天上的月亮。
“我、我要、找.........”他唇瓣轻启,说一个字就顿一下:“找易知秋,你认识他吗?”
易知秋鼻子一酸,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才说:“认识,我带你去。”
娄牧之盯着他看了半响,孩子气地说:“你骗人。”
七个小时前,娄牧之在街头狂奔,跑了很久,直到他没了力气,醉酒一般徘徊在大街,他逢人就问:“你认识易知秋吗?”
来往行人当他脑子不正常,不是没好气地推开人,就是低骂一句神经病。
他满世界找易知秋,但是找不到。
易知秋无法克制,他一把抱住了眼前人,用拥抱融化着他的挣扎,在他耳旁道歉:“对不起,小木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怀里的人又冰又烫,发起了高烧,他没闹多久就昏了过去。
小旅馆,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娄牧之高烧到38.6,但他说什么都不去医院,易知秋买了退热贴和感冒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易知秋抬着一杯感冒冲剂,轻声唤他:“来吃点药。”
娄牧之勉强睁开眼,摇摇晃晃的模糊光亮揉进视线,没过几秒,他又闭上了。
易知秋只能拿个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喝,一杯感冒药被他吐掉半杯。
娄牧之意识昏沉,跌落在梦境中,他仿佛看到人生倒退,回到了七岁那年。
那是一个晚秋的午后,家里养了一只灰色的短毛猫,猫咪趴在阳台上,翘高尾巴去摸摇曳的夕阳。
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有娄牧之最喜欢的水晶虾饺,他穿着一件蔚蓝色毛衣,眼馋地盯住冒着袅袅雾气的蒸笼,计算着父亲还有多久才会回来。
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叫《魔方大厦》的动画片,母亲端出一个砂锅,突然间,暗黑色的蘑菇云冲上云霄,窗外接连乍起“轰隆”巨响,吓得她洒了热汤,弄脏了白色地板,留下一条蜿蜒的水渍。
几分钟后,电视画面跳转到新闻联播。
娄牧之转过头去,看见了无数穿橘色消防衣的消防员冲进大火里,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男人,那是他的父亲。
电视里的男人回首,冲娄牧之灿烂一笑:“小牧。”
娄牧之看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好努力仰起脸。
父亲朝他摆摆手:“别等爸爸,你快去吃饭。”
娄牧之摇摇头,乖巧的说:“妈做了水晶虾饺,可香了,我等您回来一起吃。”
父亲的眼睛闪着水光,他面色愧疚,低声说:“小牧,爸爸回不来了。”
“您说什么?”
父亲悲苦地笑着,薄唇轻启,但这次的声音更小了。
娄牧之追过去,想听听父亲说了什么,他把耳朵贴近电视机,周遭却忽然变得漆黑,荧幕快速变换,里面的人变成了他。
他浑身雪白,没有一丝遮掩的站在浴室。他昏迷不醒,沉睡在那间充满童趣的小房间。他的睡衣半敞,露出了平直的锁骨和青涩的胸膛。
那种窒息的恐惧感袭来,在梦境中也真实如斯,像一只巨型甲虫在蚕食他的喉咙。
娄牧之瞪大双目,他突然攥起拳头,发疯一样去砸电视机。
鲜血和玻璃碎片混杂在一起,他把那间书房砸得乱七八糟。
娄牧之缩起手脚抱住自己,蜷缩在角落,他哽咽着却不肯哭出声,空气越来越稀薄,让人无法呼吸。
嘭!
玻璃窗被打破了,他看见一抹高高的身影,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少年,他浑身都带着月亮的光辉,向他奔来。
那周遭的黑夜被逼退了,天光大亮,他的双眸里只有那热烈的红。
少年抬起手,用手背去摸娄牧之的眼睛:“别害怕,我带你走。”
娄牧之像是不认得他,他红着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你是谁?”
少年温柔地捧起他的脸,双眸里闪动着璀璨的光:“你说我是谁?”
娄牧之声音沙哑,他透过月光,把视线停留在易知秋脸庞上:“我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我们不止见过,我还很爱你,我只爱你,”少年屈指刮了下他的鼻梁:“这里下雪了,我带你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少年弯下了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的脸上全是天真和赤诚,像一轮炙热的骄阳,挨近他,娄牧之就感觉不到冷了。
风停了,雪也停了,窗外变成了一片绿意盎然的长街,娄牧之看见香樟树的树冠漏下了细碎的阳光。
亮堂堂的,仿佛在跳舞。
他抬头问少年:“真的吗?”
少年蹭了蹭他的鼻尖:“真的。”
昏暗中,娄牧之忽地睁开双眸,他暂时分不清楚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但第一眼看见的是易知秋,第二眼才是微弱的灯光。
“你醒了,”易知秋忙放下手边的酒精和棉签:“我看看退烧了没?”
说罢便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娄牧之眼睫微颤,他条件反射地躲开,易知秋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易知秋顿了顿,然后挨过去,用手掌捧起他的脸,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看着我。”
“看着我。”
那目光有如实质,生出了滚烫的触感,从娄牧之额头一路轻拂下去,他躲不开,视线稍微上移,撞进了他的眸里。
“认出我了么?”易知秋用侧脸贴紧他的侧脸,使劲蹭:“你是不是在找我,我来晚了,对不起。”
梦境的恍惚感逐渐散去,他察觉到自己被一双可靠有力的臂弯禁锢住,保护住。
娄牧之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像是梦呓,无意识地吐出三个字:“易知秋。”
嗓音仿佛浸透了烧刀子,嘶哑低沉中夹着血腥味。
“是我,”易知秋把他揉进胸膛,用热烈的温度融化他,融化他的疼痛和不安,他抚摸他的发心:“我在。”
娄牧之呼吸沉重,他猛地睁大眼睛,手忙脚乱的去推他:“放开。”
易知秋不放,死死抱住他。
那具身躯犹如一堵可靠的墙,推不动一厘一毫,娄牧之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唇间全是腥甜的味道,他鼻音浓重地恳求:“放开我。”
“不放!”字咬得清晰,是偏执也是誓言。
不管他撕咬还是捶打,不管他的拳头落得有多重,易知秋都不放开他。
娄牧之苍白着面容,像一条暴露在阳光下垂死挣扎的尾鱼,浑身都在拒绝他。
易知秋面无表情地挨着,双臂越收越紧,直到娄牧之声嘶力竭,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双臂渐渐无力垂下,易知秋找到了他的右手,强势地把手指挤进去,牢牢地扣住他的十指。
掌心的温度很高,像是能烫化今夜的冰雪,又像能填满娄牧之心里的黑洞。
易知秋后背像挨了几十闷棍,肩膀也痛得发麻,但他没管,而是偏过头去细细吻娄牧之蹙紧的眉弓,微潮的眼尾,发红的鼻尖。
小木头尝起来有海水的味道,直到吻到嘴唇时,娄牧之仓促地转过头,不肯与他亲吻。
易知秋停在那里,露出眼睛看着他。
目光灼灼,娄牧之不敢看,他抿了抿薄唇:“脏,别碰。”
他说的脏不是身体的脏。
他不敢相信,一个养父亲这么多年来的爱护和看似发自肺腑的关心是一场表演,一场谋杀般的狩猎。
猎者捕性,却轻而易举剥夺了猎物的半条命。
他仿佛烂掉,他是被踩进淤泥的樱桃,是腐烂的桔梗花。
灵魂里的一部分自己,死在了这个风雪夜。
娄牧之不肯与他对视,易知秋却掰过他的脸,不让他有任何闪躲:“听好,在我心里,你干净如斯,清白磊落。”
眼睫颤抖,连带着绷得极紧的那根弦“啪”地断了,汹涌的热意涌上眼眶,胸腔一片潮湿。
娄牧之死死咬住嘴唇,不肯逸出一丝呜咽声,那嘴唇咬得出血。
易知秋用拇指抵住进他唇间,不让他咬,一手半托起他的后背,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的颈窝。
“想哭就哭。”
手掌顺着娄牧之的发心往下轻抚,像在抚摸一只遍体鳞伤的小动物,易知秋的声音在耳畔:“哭吧,没关系。”
娄牧之死死咬住牙齿,在那寂静深夜里淌湿了面颊。
从小到大,易知秋从没见过娄牧之流泪的样子,在他记忆里,这张过于精致的脸永远冷酷,永远淡定,他开心或者不开心,只有小动作会泄露那么一点端倪,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压抑的哽咽。
那种受到重创的野兽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呜咽。
听得人心碎。
察觉到这具身体一直在轻微发颤,易知秋一手搓着他后颈,把温度传给他:“很冷么?”
“冷。”
说着冷,娄牧之在昏黄的光线中探寻着他胸膛,抬起无力地双臂抱住他,把自己的冷和痛赤|裸|又明艳的捧到他面前。
易知秋抱着他躺倒在床上,双臂抱住他的背脊,双腿缠上他的腰,几乎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躯,与他融为一体,他亲吻着他的发心:“还冷么?”
娄牧之气息不稳,泪流满面。
于是易知秋将他抱得更紧,低沉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他说:“我抱着你暖着你,再也不会冷了,我发誓。”
第53章 撒野
两个没有家的人在淮江南边租了一个小公寓,考虑到娄牧之下学期就要高考,找房的时候易知秋特意选了一个离学校近的地方,方便来回。
娄牧之睡得不安稳,他时常在黑夜里醒来,一模枕头湿透,是他的冷汗。
这样的状态反馈到身体上就是巨大的折磨,他的记忆力开始下降,他的胃口变得很差,吃了什么食物总要吐干净为止。
易知秋学医,他读的是呼吸内科,他不知道如何治疗心理上的疾病。
夜里,卫生间有动静。
易知秋忽从床上跳起来,赤脚踩着冰冷的地板就跑了进去。
娄牧之趴在马桶上,吐得很厉害,全是苦胆水,这些酸臭秽物就像他身体里的罪恶,每多吐出来一些,他就好受一点。
忍住心头翻江倒海的难过,易知秋蹲下身去,轻手轻脚的拍他后背。
后来的几天,他查专业书,请教了心理学院的老师,又变着花样帮娄牧之助眠,安神补脑液,睡前泡脚,听轻音乐........能试的方法都试了一遍,直到他发现,原来抱着娄牧之,将他的手搁在自己心口,让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醒来的次数就会改善很多。
半个月后,他呕吐的症状减轻,但人也瘦了一大圈,一抱全是骨头,易知秋抱得很小心,通常给他一只手臂,麻了也不换位置,每晚只有听见他均匀的呼吸,易知秋才敢睡。
不过这间公寓的地段不比警察大院,建在了商业街,夜里的烧烤摊热闹非凡,还有过路的车流,经常喇叭一响,就有远光灯晃过窗帘。
今夜娄牧之再次惊醒,他满身冷汗,习惯性地在黑暗里摸一把身旁,摸到了易知秋紧实的小腹,他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会慢慢落下去。
他们面对面侧躺,共用同一个枕头。
易知秋眼眸微眯,半梦半醒间,胡乱去摸索他冰冷的手,找到后放进掌心揉搓,脚也伸出去捂着他的:“睡不着么?”
娄牧之嗓音暗哑:“外面太吵了。”
放开他的手,易知秋用掌心去捂他的耳朵,一本正经地问:“那这样呢,还能听见么?”
娄牧之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贴太紧了。”
易知秋动了动压麻的手臂,又甩了下脑袋,把昏沉的睡意赶走,他坐起上半身,手掌离耳廓远了一点,五指收拢,这样一来,既不会靠太近给他压迫感,还能隔断外面的声音。
“这样好多了吧。”
娄牧之心里觉得好笑,问他:“那你怎么睡?”
这个姿势保持几分钟,手臂就开始发酸,易知秋控制着发抖的肌肉,温声说:“我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台老式钟摆,也许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两人觉得造型复古,当古董摆着,此时指针轻微转动的声响在夜里回荡。
娄牧之看了一眼:“已经三点了。”
易知秋也朝窗户瞟了一眼,窗帘没拉严实,可以窥见外头的夜景,他说:“正好,我看会儿月亮。”
睡衣是在批发市场买的,质量和图案看起来都很劣质,才穿半个月第一颗纽扣就掉了,正好暴露了易知秋肩头上的伤,一排结痂的整齐牙印,娄牧之咬的。
“疼不疼?”娄牧之拉开他的衣襟。
他偏头瞥了一眼:“不疼。”
微凉的食指摸过那一排凹凸不平的伤口,带来了细碎的电流,酥得易知秋缩了下肩膀,他覆盖了他的手,逗他:“牙还挺齐,你再下口狠点就留疤了。”
这么一说,娄牧之还真想,不过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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