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证人说得是郝大通,他在窗户外目睹了一切,娄牧之立刻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先不急,”程舟拦下起身的娄牧之,说:“这个案件其中还有一些细节我没弄清楚。”
他偏头打量娄牧之,那眼光似乎可以洞穿他:“死者为什么要纠缠你,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希望你能如实的告诉我。”
在座的除了易宴知道其中一些曲折,王煜和宋小狮都不知道,那是娄牧之的耻辱和伤痛,噩梦般的过往,他一丁点也不愿意回想。
追溯记忆就像一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一点一点割裂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易宴看着他,内心纠结,他既想帮儿子,又不忍心看娄牧之那么残忍地对待自己。
双方僵持片刻,易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娄牧之冷静地说:“可以,但是我只想单独跟你谈。”
“小牧,”易宴打断他的话,沉默片刻,郑重其事的问:“你想清楚了吗?”
“清楚,”娄牧之的声音很冰冷,很麻木。
直觉告诉程舟,其中还有很大的隐情,他点头起身,说:“去书房吧。”
书房的门紧紧闭了一个多小时,娄牧之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程舟听得浑身冰冷,出门的时候,娄牧之最后只问了程舟一句话:“程律师,一个人拥有高学历、体面的工作、无数荣誉加身,他是邻居嘴里的好父亲,孩子眼里的好爸爸,但是仍然不能证明,他就是好人吧?同理,一个男孩为了保护他心爱之人,失手错杀了一个畜生,他有错,有责任,但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吧。”
程舟心疼地看了他半响,说:“不能,人性矛盾复杂,真挚里有谎言,高尚中藏着卑鄙,哪怕是屠夫也做过善事。”
娄牧之扯开一个极淡的笑容,温柔地说:“谢谢你。”
下楼时,程舟神情恍惚,脸色发青地跟在娄牧之身后,差点连步子都踩不稳。
柏一闻起身走过来,拍了下程舟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怎么样?”
程舟浑身一震,茫然的脸色缓过来些,他说:“差不多了,还得去一趟看守所,跟当事人见一面。”
看守所的建筑老旧,灰白的墙壁开裂,裂纹蜿蜒向上,大片大片掉落的油漆露出底下红色的砖块,周边长了焦黄色的青苔,一路攀撵到脏兮兮的玻璃窗。
灰蒙发白的窗户,年久失修的老派建筑,斑驳的墙壁,无一不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每一块砖瓦,每一节构造都跟娄牧之的梦境一模一样。
进了探视室,程舟单独跟易知秋交谈,大约是告诉他上庭的时候哪些话能说能些不能说,半个小时候后,他走了出去。
探视刑事嫌疑人的手续十分麻烦,今天有律师在场,警察才允许他们进来。
娄牧之站在门外,焦急地等了很久,才看见程舟走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往室内跑。
抬脚迈过门槛,心跳剧烈加快,却走得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他的心坎上,他深深爱着的人,坐在玻璃窗后面。
一步之遥。
易知秋抬起脑袋,穿越一片透明,朝他望过来。
走近了,娄牧之才看清楚易知秋的脸,他带着明显的倦意,眼珠遍布红血丝,嘴边冒出不少隐隐的青色印子。
娄牧之抬掌,拍了两下玻璃,他想喊易知秋,却发不出音节。
易知秋头发凌乱,穿着囚服,袖口脱线了,脏得看不出颜色。
不想在娄牧之面前掉眼泪,易知秋极力掐住大腿根,掐紫了,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娄牧之面前的电话。
娄牧之额头抵住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面容痛苦。
一旁的年轻警察走过来,敲了敲玻璃:“坐下,拿起电话说。”
易知秋抬手摸到玻璃,隔着那道冰冷,仿佛在轻抚娄牧之的发心,他拿起电话:“小木头,坐下,坐下说。”
娄牧之手指颤抖地拿过电话,他觉得嗓子里全是刀片,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他试着喊了声。
“易知秋.......”
易知秋面上维持着神色,眼眶却红了,他靠过去,贪婪地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喉结,问他:“嗓子怎么这么哑?感冒还没好?”
娄牧之把头磕在玻璃上,吸了好几口气,暂且压住胸腔里密密麻麻的疼,才敢对上他的眼睛:“好了。”
易知秋望着他,眼神缱绻:“入秋天气就转凉了,你多穿点衣服。”
“好。”
“还有你那嗓子,记得喝点降火茶。”
“好。”
“还有......”
“易知秋,”娄牧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什么?”
娄牧之看着他,眼底一片通红,却没有眼泪,看了很久很久,才说:“你该刮胡子了。”
易知秋手摸下巴,摸到了一片坚硬的触感,他扬起脸庞:“其实我留胡子也很帅吧。”
娄牧之点头,说:“很帅。”
“是吧,”易知秋说:“我也觉得我很帅。”
易知秋笑了,他真是好看,臭屁样子好看,笑的样子更好看。
看着他,娄牧之好想一拳打破这扇玻璃,拽过易知秋的手腕,带他远走高飞,带他亡命天涯,他有好多话想告诉他,他想抱一抱他。
可是他做不到。
易知秋吸了吸鼻子,问他:“我爸身体还好么?”
易宴病得厉害,但娄牧之不敢让他知道,哑着嗓子说:“他很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就好,”易知秋使劲抿嘴唇,红着眼睛,笑着说。
娄牧之说:“我给你带了点衣服,一会儿拿给你。”
易知秋说:“好。”
“还有牙膏,樱桃味的。”
“好。”
娄牧之又说:“还有一些零食。”
“什么零食?”
“有小熊饼干,QQ糖,养乐多,果冻,”说到这里,娄牧之想起来什么,突然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买可乐了.......”
易知秋红着眼眶笑骂了一句:“对不起什么,傻不傻。”又说:“这里不让送零食。”
“没事,”娄牧之缓声说:“过几天就能回家了,我留着,等你回来吃。”
眼泪几乎要涌出眼眶,易知秋偏过头,胡乱抹了一把脸,转回来说好。
两人面对面,隔着一扇玻璃窗,食指与食指相碰,明明挨得这样近,却又离得那样远。
夕阳余晖透过门窗投进来,照得易知秋一脸惨白。
苍穹满是晚霞,红得像血。
回忆的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转出一帧帧光晕变幻的画面,在他们租下的小公寓,要走的头一天,晚霞也如此刻般嫣红。
明明一切都很好不是么?
明明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捉到。
为什么才过了十多天,世界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娄牧之拼命学习,拼命忘记过往,拼命爬出悬崖,那些好不容易才在他眼里闪烁起来的微光却再一次黯淡下去。
不对,不是黯淡。
是湮灭。
没有声音,悄然湮灭。
警察过来敲了敲玻璃,提醒道:“到时间了。”
跟着就要拿过易知秋的电话,玻璃窗外的娄牧之突然大声叫起来:“别挂,我还有话,我还有很多话,不要挂。”
“易知秋。”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你。”
警察背过身去抹掉眼角那点泪,强制性挂断了易知秋的电话,架起他的胳膊,要带他进去。
娄牧之一拳一拳地捶打窗户,嘶哑喊着:“不要走。”
“易知秋,不要走。”
“小木头。”
“警察同志,麻烦你,再给我一分钟。”易知秋一手扒住门缝,一手扯住那警察的胳膊,满眼通红地恳求他:“让我跟他说句话。”
有意掩藏,娄牧之一直没让易知秋看到他手背的伤,他现在疯了一样拍打窗户,鲜血已经从他手背淌了下来。
警察看了一眼拼命捶窗的娄牧之,又看了看哀求他的易知秋,最后垂下脑袋说:“不好意思,规定的时间到了,请回去。”
“小木头,你手上有伤,别打——”
“哐当”一声,易知秋的话音被铁门无情阻断。
额头抵上那块冰冷的窗户,娄牧之眼睁睁看着易知秋消失,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皲裂,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玻璃,他哽咽着,低哑地喊:“易知秋,我还有话......没告诉你.......别走.....”
第64章 以为是永远
傍晚,弥渡口人烟稀少,郝大通抗着一个很大的背包满载而归,他今天偷的是一个高档小区,一切都很顺利,把这些货变卖了,他至少能换2000元的人民币,一路上心情极好,他哼起了小曲。
初秋的天色压下来,昏黄路灯下站着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
但是他身形消瘦,神色恍惚,一动不动的等在原地,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他朝郝大通看过来,茫然呆滞的双眸一动。
郝大通脚步放缓,鼻腔中逸出一声极为不屑的轻哼。
冤家路窄。
两个大跨步,娄牧之挡住了郝大通的去路。
“干什么?”
“有事找你帮忙。”
“你谁啊?”郝大通冷眼睨着他:“老子跟你很熟?”说罢拽好身后的背包,绕过他就要走。
“站住。”娄牧之不让。
“好狗不挡道,”郝大通斜着眼睛看他,开口就没好气:“起开。”
“我说有事要你帮忙。”娄牧之咬紧牙齿,一字一顿地说。
“管你他妈什么忙,老子不帮,”郝大通偏头,啐了一口唾沫,他看着被娄牧之堵住的路口:“别逼我动手。”
没时间跟他过多废话,娄牧之一手拽过他的衣领:“7月23号,淮江的一个警察死在了明秀小区,你那天刚好到过那,在窗户外面,我看到了你爬墙,你也看到我和那个警察打斗的过程,我要你帮忙出庭作证。”
警察之子杀人逃命的新闻在网上闹得凶,淮江几乎人尽皆知,郝大通也知道,其实那天以后他过得不安稳,生怕警察找到他头上,一查,再查出他入屋偷盗,他胆战心惊的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说易知秋主动投案了。
“作证?”郝大通拍了拍他逮住自己衣领的手背,不屑地哈哈笑:“你做梦?”
“出庭,”娄牧之一把攥紧他的衣领,将人拽过来,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他:“说出你当时看到的一切。”
近在迟尺的瞳孔倒映着无尽的黑,看得郝大通浑身不舒服。
“听见没有?”娄牧之阴沉开口,像是他不答应就不罢休。
郝大通被他扯得踉跄,他立马就恼了,一把攥回自己的衣领:“你他妈智障?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娄牧之眸中漆黑,冷冷地睨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好说,”郝大通皮笑肉不笑,用脚跺了下青石板:“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叫我一声爷爷,我就考虑一下。”
娄牧之一怔。
郝大通又不傻,他一出庭,势必会说起到明秀小区的真实原因,这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再说他和易知秋以前的账还没了,他曾经发誓和那个小子势不两立,当然恨不得他越惨越好。
“做不到?”郝大通逼视着他的双眼,恶意嗤笑,狠狠推了一把娄牧之的肩膀:“做不到就滚,别挡你爷爷的——”
“成交。”娄牧之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他后退一步,噗通一声跪下。
膝盖砸向地面,厚重的闷响,砸得郝大通一愣。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跪下了。
“请你出庭作证。”
一个响头。
“请你帮帮易知秋。”
一个响头。
“请你实话实说。”
一个响头。
掷地有力的三声,砸得郝大通没回过神来。
娄牧之双手垂在腿侧,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连同之前的伤口,烂了个彻底。
娄牧之心气高,目空一切,从小就这样,即使他是个孤儿,即使他贫穷落魄,但他从来说过求人的话,更别说这样屈辱的事,但是面子,尊严,耻辱,这些东西跟易知秋比起来,屁都不是。
他还跪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活死人的气息,抬起眼眸,看着郝大通,说:“爷——”
“你他妈神经病,”郝大通被这种阵仗吓得连忙后退三步,啐了一口痰,见鬼似的撒腿就跑。
“别跑!”娄牧之匆忙起身,没注意到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狠狠崴了一下,伤到了上次那只脚。
娄牧之皱眉,他使劲捶了一拳不争气的伤腿,踉跄着追过去:“郝大通!”
轰隆一声闷雷乍响,乌云无序铺开,天空掉雨了。
弥渡口的巷子纵且深,娄牧之瘸着腿追到了一条几乎没什么人的交叉路口,他停住脚步,寻找着郝大通的身影。
拐角处惊现一角衣摆,娄牧之不顾脚踝,咬牙追了过去。
这条巷子的路灯坏了,空气中浮动着难闻的酒气和浓痰味,雨珠没命地往下落。
墙边站着三五个青年,手里拎着啤酒瓶,指尖夹着香烟,喝得醉醺醺,跟同伴笑闹,乱作一团,期间夹杂着各种操|你妈的脏话。
郝大通的身影就快消失在路尽头,娄牧之不要命地冲过去,步子没踩稳,不小心撞到其中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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