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牧之面无血色,沾了水的嘴唇也十分苍白,他问:“我应该怎么说?”
程舟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柔声音:“你在书房跟我讲的那些事,包括录影带,顾汪洋侵犯你,他曾经对你做了什么,你全部都要说出来,不能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捏住水杯的双手微微颤抖,要他再一次回忆噩梦,当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的面,看着他被过往一点一点凌迟。
真残忍。
看他胸口起伏不停,程舟连忙弯腰,拍了拍他的后背,冷静地说:“想要救易知秋,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让陪审团相信你们才是受害者,易知秋才能得到免罪的机会。”
玻璃杯与大理石相碰,撞出一声响,娄牧之抬首,声音冰冷又麻木:“我会说的。”
双方再次走入会场。
“开庭,”法官说:“下面开始交叉询问。”
整理好资料,沈华琼要求传证人娄牧之上场,人才站到席上,旁听那边就传来一些窃窃私语。
大概在嚼舌根,网上的小道消息铺天盖地,舆论发酵了一阵子以后,有人爆料,这起杀人事件其实是情杀,新闻事件掺杂桃色,网友猎奇的目光追来,让案件变得越发扑所迷离。
“小木头,”看着对面的娄牧之,易知秋双臂微动,他想抱抱他。
娄牧之和他隔着一米距离,易知秋在铁栏内,他在铁栏外,浑然两方世界。
“安静。”法官铁青着脸喝道。
嘈杂的声音渐渐淡去,沈华琼才开口,问话的姿态咄咄逼人:“你和易知秋是什么关系。”
“恋人。”
话一出口,旁听席立即传来骚动,法官尖刀一般的目光扫过那些人,顿时让他们闭紧嘴巴。
“你和顾汪洋的关系呢?”
“养父子。”
“除此之外呢?”
“没有。”
沈华琼脸上扬起一缕笑意,像是撬开了第一道缺口:“据我所知,你十二岁那年,顾汪洋收养了你,从那天开始,他对你的衣食住行无不上心,让你读最好的学校,穿最贵的衣服,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你,对么?”
娄牧之死死盯住他,鼻腔中吐出一个字:“嗯。”
沈华琼从桌子上拿出很多张荣誉证书,举起来,面对法官:“这是顾汪洋生平所获得的荣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法》第三十一条,人民警察个人或者集体在工作中表现突出,有显著成绩和特殊贡献的,给予奖励,顾汪洋任职警察的二十三年期间,他多次获得优秀个人,杰出工作者的称号,这足以说明他的优秀。”
强烈的反胃感顶到了喉咙,娄牧之双手死死掐住桌面,他想大笑,还想吐。
“反对,”程舟再次站起身:“这些事情与本案无关。”
法官淡漠地看了程舟一眼:“反对无效,”对沈琼华说:“请继续。”
沈华琼脸上带着倨傲的微笑,他看着娄牧之,问:“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你长时间和他生活在一起,你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你爱上了他。”
“你胡说!”娄牧之咬牙切齿:“我没有!”
“你说顾汪洋侵犯你,但是在警方提供的资料中,根本找不到你说的录像带,原因只有一个,你撒谎,”沈华琼加快了语速:“其实顾汪洋和你才是情侣,你们的关系早就不是养父子这么简单,只是你后来变心,喜欢上了易知秋,顾汪洋纠缠你,所以易知秋帮你杀了他!”
娄牧之一声暴喝:“没有!”
“妈的,混蛋!”易知秋握拳狠狠砸向铁栏:“你他妈说什么?”
铁栏内的两名法警迅速扭过易知秋的手腕,将他死死地摁在铁栏上。
眼看娄牧之就要扑过去。
“娄牧之,”程舟立马上前,抓住娄牧之的肩膀:“冷静点!”
“反对,”程舟转过来,厉声说:“反对对方歪曲事实!”
旁听席传来一阵嘘吁,现场陷入了失控。
“杀人犯!”人群中的林夕瑜激动站起身,赤红着一双眼,恶狠狠地骂:“你们都是杀人犯!”
庭上顿时充斥着叫骂和嚷嚷声,林夕瑜情绪激动,她把这辈子想到最难听的话一股脑骂出来,尖叫着,不住捂脸哭泣。
法官面色不豫,让法警将闹事人员轰出去。
“安静!”法官脸色很臭:“庭上禁止大声喧哗,再有一次,本庭就以藐视法庭一同治罪。”他转过来,目光冷冽地看着沈华琼:“再次提醒,请控方注意提问方式。”
今天的沈华琼不知道怎么了,格外激动,也许因为对面是人程舟,他俩是老同学,读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两人都足够优秀,在学校的模拟法庭多次交手,亦敌亦友,五年前的一起家暴刑事案,当日的情景和现在如此相似,沈华琼提出公诉,但是在程舟的辩护下,原告无罪释放。
那是沈华琼生平以来第一次败仗,也是从那次以后,程舟就再也没上过庭,原本以为再也遇不上这么好的对手了,没想到今日狭路重逢。
沈华琼想赢,他太想赢一次了。
“好的,审判长,”沈华琼坐回位置:“我的问题问完了。”
下面就到程舟提问了,他用力拍了下娄牧之的肩膀,小声对他说:“记住我在会议室跟你说过的话,冷静才有希望。”
娄牧之喘着粗气,看着被警察摁住脑袋,挣扎无效的易知秋,毫无感知的伤口竟然剧烈地痛起来。
程舟问他:“顾汪洋侵犯你,他做了什么?”
旁听席再一次传来污言秽语,只是这次人们学聪明了,声音小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易知秋觉得自己的听觉异常敏锐。
“我原本以为男人上男人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还是上他的人还是养父。”
“就是说嘛,林子大了,还真是什么鸟都有。”
“男人和男人......”有人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恶心死了。”
人群中有调笑声:“这个年代看脸好不好,那男的长那么好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里变成悬浮诡异的罗生门,人们根本不在意真相,别人的伤口和悲剧在看客眼里,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闲谈。
咬住牙齿,口腔里全是血腥味,娄牧之强迫自己冷静,他回答:“他在我的牛奶里下了安眠药,我不知道,我那时候睡过去了。”
“你怎么发现这件事的?”
“他让我看录像带,”娄牧之狠狠吸了一口气,每说一个字,指甲就往掌心掐得更深一点:“我亲眼......看见的........”
“侵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十二岁。”他颤抖着声音,尊严正在被无休止的问题凌辱:“那栋房子里装满了监视器,在浴室,在客厅,好像每个角落都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程舟浑身冒出鸡皮疙瘩,面上却稳如泰山。
易知秋被法警死死按住,他侧脸贴着铁栏,面容痛苦地看着他,无声地喊:“不要说了,别说了。”
“他有打你么?”
“没有。”
“这么多年以来,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强烈的呕吐感在胃里翻涌,娄牧之只觉得脑子发晕,他逼着自己回想那些可怖至极的夜晚,每一帧画面都像尖刀,剜割着他破裂的心。
那是烙进骨髓的耻辱。
过了十多秒,没等到他说话,程舟又重复了一遍:“娄牧之,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间,娄牧之像是喘不过来气,他张大嘴巴,费力地汲入新鲜氧气,但是没用,他五官皱成一团,颤抖的手捂住胃部。
他想吐。
“娄牧之,”程舟脸色一变:“你身体不舒服么?审判长,我申请——”
“小木头!”
易知秋大喊一声,他叫他的名字,打断了程舟的话。
脚底发软的娄牧之猛地抬首,看向他。
易知秋扬起脸庞,在那一秒的对视里,像是要看清楚娄牧之的脸,他温柔地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清白磊落。”
易知秋说过,他要保护他,即便他戴上了镣铐,他也会朝他张开双臂,替他挡住风雨。
那一眼,变作万年。
此后的十年,娄牧之夜夜梦回,他再也忘不了那双眼睛。
回忆的尽头,他模糊的记得易知秋似乎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头,嘴唇嗡动,看着法官说了三个字。
轰一声。
脑子里炸开一场核爆,碎片疾速狂飙,切割他的神经,娄牧之的耳朵听不见,灵魂失了序。
他分明感觉到身体里的骨头一根一根断裂,噼里啪啦,如急促的鼓点,裂到最后一根骨头时,才稍稍恢复微弱的听觉。
易知秋说:“我认罪!”
三个字,一字一重锤,凶暴残忍地钉入娄牧之最脆弱的地方。
旁听席一度哗然,现场再次失控,宋小狮暴怒,王煜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珠,手忙脚乱地扶住昏倒的易宴。
法官一锤定音,法警重新铐上易知秋要带他走,短短瞬息,铁栏内的人匆忙回首,眼里全是热泪,却笑看着娄牧之,隔着那片脏兮兮的玻璃。
易知秋说了最后两个字:“别哭。”
世界颠倒,沦为黑白,娄牧之一点点费力搭建起来的城堡被命运的手轻轻一推,轰然倒塌。
喉咙涌上一口强烈的腥甜,娄牧之分明觉得眼里没有泪,他泣出的是血。
心跳似乎停了,什么都没有,没有疼痛没有不堪没有耻辱,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荒芜。
他死了,在今天。
可他还要活着。
长过半生的故事讲完,沈棠早已泣不成声,她被海风吹乱了头发,冷得四肢僵硬。
一望无际的海面伫立着一块巨大的礁石,波澜击打,撞出泡沫状的浪花,视线往前移动就看见了熄灭的灯塔,那座灯塔的外表寂寥残破,红色的油漆剥落斑驳。
灯塔看起来很孤独。
沙滩周边落了很多支烟蒂,娄牧之的手掌紧挨心口,即便过去了十年,这里依然会流血,他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将积攒了长长一段烟灰的香烟吻到嘴唇,狠狠地吸了一口。
“从那以后,”娄牧之面无表情的说:“我再也没见过他。”
沈棠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哽咽地问:“为什么?”
娄牧之笑了笑,眼眶却红了,他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神色:“他觉得囚服丑,只想我记住他最帅气的样子。”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好看到让人心碎。
沈棠没听过这样的故事,泪水不停的流,她吸了吸鼻子,问:“你还爱他?”
目光放远,橘红色的太阳点燃了昏暗的天际,娄牧之说:“这十年,我一直爱着他。”
他从没说过爱,即便是对着易知秋。
后来回想起来,娄牧之后悔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在他耳畔,说上千百次爱意。
说到易知秋嫌他烦,他还会说。
天与海交接的地方层云翻涌,疾风骤起,卷起一潮又一潮浪花,数十道金光刺破暗云,万顷海面染上橘芒,水面波光粼粼,天与海仿佛倒转过来,像坠着无数颗星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沈棠眺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你相信么?”
娄牧之双眸里倒映着点点星芒,他说:“我相信。”
天亮了。
第66章 我回来了
监狱的大门还紧紧关闭着,娄牧之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四五个小时,他站在外面,不停压着自己做深呼吸。
站岗的狱警叫老郝,已经跟他混熟了。
过去的十年,娄牧之每年初秋都会来这里,一待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老郝觉得这个人奇怪,他总是在监狱外徘徊,明明探视室就在不远处,可一次也没见他进去。
一整天的时间,娄牧之通常会抽掉半盒万宝路,接着他会把一封信件交给狱警,托狱警转交,年年如此。
“来了。”老郝对他笑笑。
娄牧之点头:“嗯。”
“这次还打算待一天么?”老郝问。
意外的,娄牧之第一次朝他露出笑脸:“今天下午就能接到人了,待不了一天。”
那笑容让老郝一愣。
一个冷若冰霜的男人笑起来真是要命。
回过神来,老郝有点感慨,说:“恭喜,你等的人几点能出来?”
低头看手表,娄牧之抿了抿唇线:“中午两点。”
“两点?”老郝一挑眉,他叹道:“现在才六点,你来得也太早了。”
“不算早。”娄牧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离远了点,随意地支起长腿,坐在一棵香樟树下。
香烟抽到第三根,他觉得胸口有点闷,咳了两声,再次抬首,对面灰银色的铁门缓缓拉开,还未见到里头的光景,娄牧之却觉得心跳像掉落的玉珠子,毫无秩序地滚落一地,就快冲破肚皮了。
铁门发出艰涩的闶阆声,里头走出来一个男人,高个子,大长腿,他穿着一件旧旧的牛仔外套,里面配了一件高领黑毛衣,剪了寸头,像是刚刚理过的样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好看的小鹿眼。
四目相对间,空气凝固了。
娄牧之整个人怔住,脑子瓮声响动,像是被某种力量钉在原地,一步也无法移动。
十年不见,易知秋没特别大的变化,只是比起以前更结实,更黑了一点,但仍然好看得令人心动,眉眼唇鼻明明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在这一刻,两人却生出了近乡情怯,像是一场梦,不敢眨眼。
错失的流年在脑海中汹涌掠过,带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抵死缠绵,亲密拥吻,鼻息交缠,少年们爱得赤诚又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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