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了看齐云野,又看了看住持,旋即道:“去吧,敬香之后回来便是。”
“奴才遵旨。”齐云野躬身。
待太子携郑奉离开之后,齐云野看向住持,道:“住持寻了借口留住在下,不知所为何事?”
“施主不信神佛,但却是有佛缘的。贫僧或许能解施主疑惑。”住持道。
“我没有疑惑。”齐云野说。
住持和蔼一笑:“前世今生,来处归途。”
简单的八个字,却在齐云野脑内炸开,他木然僵立许久,住持也不曾催促。直到寺庙钟声响起,齐云野才恍然道:“请住持带路。”
“施主这边请。”
住持将齐云野带入角落一处耳房,房间不大,屋内没有佛像,当中只有一个稍大些的签筒,签筒前面摆有两方蒲团。住持率先去往蒲团上落了座,而后才道:“施主请屏退心中杂念,抽一支签。”
齐云野深呼吸了一下,而后闭目摸索片刻,抽了一支。他睁开眼,将签交给住持,住持接过后看了看,道:“正如贫僧所料,施主是有大机缘的。”
“何谓机缘?逆天改命?”
“命途定数,非凡人可改。”住持道,“施主的疑惑并不来自当下,而是来自以后。所以施主求的答案也不在当下,须得到以后方才能得。”
齐云野问:“那如今又该如何?”
“大梦一场,尽情尽兴。”
“可我想梦醒。”
“这便是根源。”住持说,“方才我见施主眼底忧虑颇深,便是被这“想醒”所困住了。世人皆有梦,然大部分世人不知己身入梦,而施主是知梦之人,便总想梦醒。可请施主细想,何谓醒?何谓梦?何谓虚?何谓实?”
齐云野凝神片刻,回道:“我知梦中结局。”
住持将那支签拿到齐云野面前:“我欲向上掷出,这签会如何?”
“落地。”齐云野答。
住持果真向上抛了签,而后,木签落地。住持道:“落地只一瞬,但这签在空中停留几息,又以何种姿势,有何方向偏转,你并不知。”
齐云野愣了愣,道:“结局只一瞬,但如何走到结局,我却并不知道,住持是这意思吗?”
“施主聪慧。”
“可我有机会避开结局的。”齐云野又道。
“出此梦,入别梦。何谓真正结局?来处是归途,归途亦来处。施主着相了。”
“归途亦来处……”齐云野喃喃重复。
是啊,这世道如此,离开胤礽,又能去哪里?找四阿哥吗?
四阿哥身边并不缺人,而且九子夺嫡那般惨烈,即便是四阿哥也是剥了一层皮才最终上位。
这场争夺只有结局,但没有全身而退的赢家。
自己已经卷进来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退回到坊间,自己又无一技之长可以养家。
没了现在的地位收入,身边的人也断然不会再是这些。
如何能退?又能退到何处?直到此时,齐云野才终于意识到,哈哈珠子不是一份职业,他也并不是在给太子打工。
如今的自己,还只能依附在太子之下,只能依靠着阶级赠予他的权力过活。
他失神道:“住持,我该怎么做?”
“施主之苦,在于清醒。”
“清醒反倒是错了吗?”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若施主能忘记自己在梦中,便能得一世安宁。”住持将木签放到齐云野手中,“方才贫僧说了,大梦一场,尽情尽兴,切勿纠缠,亦莫深究。此签便赠予施主吧。”
齐云野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木签之上,他愣了愣,又翻过来看,而后抬眸看向住持。
住持再次诵念佛号,道:“此签筒中共一千零八十支签,意为十法界的各一百零八个数,即包含凡尘之中所有命格运势。其中只此一支为无字签。施主的运势并不在签筒之内,所以未来福祸亦不在尘世之中。”
“住持的意思是我最后会皈依吗?”
“施主有佛缘,但却非自身所得,至于是否皈依……”住持停顿片刻,道,“此乃天机,贫僧不敢妄言。”
齐云野知道这话的意思,便也不再强求,起身向住持行了礼,道:“多谢住持解惑。”
“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是夜,齐云野抱了披风,搭在胤礽肩上,道:“山中夜凉,主子留神着了风。”
“还好。”胤礽看齐云野也穿了厚衣,笑了笑,“你倒是知冷热。”
“伴驾的时候我可不能病。”齐云野回道,“有那一次就够了,若再有,就真是给主子添麻烦了。”
“既然知道,就更得好好保养了。”胤礽向身后挥了下手,郑奉便退到了远处廊下候着。
“主子有话说?”齐云野问。
“下午住持找你说什么了?”
齐云野沉默片刻,回答:“抽了支签,给我算了一卦。”
“结果如何?”
“住持说天机不可泄露。”齐云野笑笑,“修行之人都是如此吧,不过倒是一支好签。”
“既是好签,你怎的还不开心?莫不是还想离开?”胤礽问。
齐云野摇头:“没有。”
“是没有不开心,还是没有想离开?”
齐云野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胤礽垂首片刻,而后靠在了齐云野的肩头:“我不问你那时怎么了,我也总有那样想冲动的时候。
我那日动了气,不是因为你险些跑出围场,也不是因为你在无人帮忙时就单独射虎很危险,更不是因为你默认了想离开我这件事。
德住曾说过要做我的侍卫,多西珲也告诉我他日后想去军中,杜廷仪当年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不愿靠哈哈珠子的名头入仕,他要自己考科举。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谁都不可能一直陪着我,所以你现在生出想离开我的心思,我也并没觉得特别生气。
你日后想入仕也好,想去军中也罢,想留在我身边当侍卫也行,这都不是不能说的。
我们这些年的情谊做不得假,我为你们谋个好的出路也没人可以多说什么。
我气的是你不愿同我说真话,气的是你那一声声奴才,气的是你明明知道我已经生气了,明明知道说什么能让我消气,却偏偏嘴硬不说。”
“对不住。”齐云野低声道。
胤礽把手放在齐云野的膝盖上:“跪在水坑里也不知道挪个地方,我不让你起来你就真不动,你这是作践自己。你难受,我心疼,咱俩谁都不好过,这样你就痛快了吗?”
齐云野摇头:“这事是我做错了,我认罚。”
“罚你不许再作践自己身体,罚你再陪我几年,好不好?”
“好。”齐云野回答。
第34章 情窦初开
二十二年底,台湾收复,上拜谒孝陵,太子胤礽伴驾。
二十三年,以萨克苏兵临雅克萨;九月,首次南巡,太子胤礽伴驾。
二十四年四月,为训练内务府三旗闲散子弟,特设景山官学。
二十五年,文华殿修葺完成,太子东宫正式竣工。
二十五年闰四月二十四日,诸王大臣向皇太子行两跪六叩礼。
后皇太子胤礽率满汉大学士、九卿、翰林院及詹事府官员一众人等,于保和殿前向康熙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回到东宫之后,德住率领十名哈哈珠子一同向胤礽再行叩拜之礼。
胤礽叫了起,而后让郑奉带他们下去领赏。
这几年众人日渐长成,哈哈珠子中年岁最大的德住已然十八了,最小的王珉也已满十二,都已经到了通人事的年纪,是以如今夜里虽然仍会陪着太子睡觉,但不会再同床,只是在寝间内的小榻上歇息陪伴。
这日瑚图里休沐,夜间是德住伺候。睡至半夜时,德住先是被自己梦中的旖旎惊醒,他起身稍做整理,本不欲打扰太子,未料却听得太子梦中呓语。
他掀了帘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太子,却被太子在半梦半醒之间抓住了手。
细碎的呢喃最终还是凑成了清晰的音节,听到那个名字,德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掀开胤礽的衾被,果然见了一片洇湿,他当然知道那是何物。
呆愣半晌,德住最终还是将这秘密藏在了心中,只起身叮嘱在外值夜的郑奉,让他次日晨起提前伺候着。
次日照常进学陪读,至午后骑射课程时,额楚将德住拉到了一旁,询问道:“你今儿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
德住摇头:“没事。”
“又诓我!”额楚撇了嘴。
德住却不似往常一般哄着额楚,只愣愣站在原地。
额楚颇感意外,不由得问道:“究竟何事?我可从没见过你这般模样。你同我说,我也替你想想法子。”
“你……”
德住拉住额楚的手,低声问道,“你可曾梦见过与我行那种事?”
额楚先是一惊,接着就红了脸:“你问这做甚?这可是在宫里!”
“你回答我。”
“你明知故问!去年不就是因为在伴驾途中做了那梦,才……才与你……”额楚没能把话说完,红着脸别开了头。
是啊,自己梦中的绮丽也只是同额楚,可昨晚太子梦中唤的是瑚图里啊!
“你们二人又躲懒了!”
齐云野走近二人,调侃道,“今儿天气这般好,躲在这树荫下做甚?多晒晒太阳才能长高。”
德住看着眼前已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瑚图里,不由得心中恍惚,因为太过熟悉,因为日日都在一处,反倒不曾察觉,这几年来,瑚图里也已长开。
这般剑眉星目,气质卓然,虽是单薄,却不显羸弱,而远处那位少年储君,也已有了挺拔身姿,有了人君气度。
“想什么呢?”齐云野抬手在德住眼前晃了晃,“你们俩吵架了?还是怎么了?”
“没、没吵架。”德住回神。
“没吵架这是做什么?难不成额楚又做了什么得罪我的事情?”
“我才没有!”额楚转身驳斥,可脸上的绯红仍未褪去。
“我的天,你们俩注意点儿影响啊!这就忍不住了?”
“没!有!”额楚急得直跺脚,“你别乱说话!”
齐云野笑弯了腰,道:“瞧你急的,不过说笑而已。快别躲懒了,主子今儿兴致高,说一会儿要比试一场呢。一会儿别的阿哥们也来,咱可不能输。”
德住应了声,道:“我知道了,这就来。”
额楚气得撅起了嘴:“当初就说不告诉他!你看他今日这模样!日后还不知道要被他调侃多少次呢!还有你也是,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德住拍了拍额楚的背,“就是昨晚梦到你了。”
额楚抿着唇,拽了一下德住的衣袖,低声道:“后日咱俩都休沐,我去找你。”
“好。”德住笑着应了声,“走吧,先回去。”
额楚平日里住在家中,德住也还寄宿在索额图府中,如今二人关系更加亲密,反倒不似以往敢坦荡登门。
不过二人还是有去处的,齐云野早些时候在外城买了个宅子,原是给来保备着的,如今来保在家中住着,那宅子就闲放着,去年意外撞见额楚和德住之事后,齐云野就把那处的钥匙给了他们一把。
以前上学时候早恋,最难过的就是没地方去,怕碰见熟人,现在更是如此。
他们二人是太子身边人,如果被人撞破影响不好,他们知道分寸,当然也很感激齐云野的相助。
二人在外面用过饭后就去了外城那宅子里,玩闹了一番之后,额楚偎在德住怀中,说:“我好像知道你那日是为何了。”
“嗯?”
额楚说:“昨儿我伺候主子午歇,主子被梦魇着了,一直在叫瑚图里,后来郑奉去叫了瑚图里来,哄了好久。
以前主子也总偏着瑚图里,我还没发觉,可近来……尤其是跟你一处之后,我总觉得主子待瑚图里不一般。
那种亲近,跟对咱们都不一样。”
德住叹了气,道:“前天夜里,主子梦中叫着瑚图里,然后......我只在梦见你的时候才有过,所以才问的你。我怕是我想多了。”
额楚笑了笑:“我还当你故意羞我呢。”
“我怎么会?”德住在额楚的眉角吻了吻,才又带了些担忧,说道,“不知道瑚图里如何想的。”
“他如何想的怕是已不甚重要了。从小主子就离不开他,如今若当真主子存了那样的心思,更不可能放他走了。
说起来瑚图里也十五了,换个身份留在主子身边,倒也是合乎情理。你担心什么?”
“现在主子身边的人多,东所里又住着大阿哥和三阿哥,来来往往的,若是有个嘴碎的把这事传出去,那可就不好了。”
德住颇为忧心,“我觉得不能再让人陪主子睡了,郑奉是跟着主子长大的,他是稳妥,可旁的这些……咱们得想个法子才行。”
额楚:“想什么法子?你既听见了,便直接去同主子说就是了。这是为主子好,难不成主子还能恼羞成怒罚你?
便是罚了你,好歹也是让主子知道了他梦中呓语喊着瑚图里这事,主子若真是想要瑚图里,那就会留意着了。”
“是了。大不了就罚我一次,若是罚得狠了,你记得替我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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