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张起麟看齐云野走路如常,这才稍稍安了心。
齐云野很快拿了一个布包回来,交给张起麟道:“之前主子赏了我不少东西,我也不能全用到,搁着也是浪费。这是之前南苑行围时我得的狐皮,因为射得位置不好,做不了正经东西,就裁来做了两对护膝。你拿着吧。”
“少……少爷?给奴才的?”
“那不然呢?”齐云野反问。
“东宫这么多奴才,少爷不先给他们,怎的专门留给我?”张起麟受宠若惊。
齐云野敲了一下张起麟的大盖帽,说:“东宫这么多奴才,可没有哪个被罚在日头下跪了大半日。”
前些时日,大阿哥的贴身太监托称张起麟弄坏了大阿哥的墨,罚他在书房外跪了许久。
大阿哥的贴身太监如今是宫里为数不多有品级的太监,所以他开口说罚,张起麟也只得服从。
后来是郑奉“路过”,以品级压了一头,才把张起麟救了下来。
张起麟接了那布包,摸着里面的狐皮护膝,不由得红了眼。
齐云野却道:“不许哭啊!你哭着从我这儿出去,一会儿我解释不清了。”
“嗯。奴才不哭。”
张起麟吸了下鼻子,而后用手背胡乱抹了眼眶,扯出一个笑容,“多谢少爷记挂,后来四阿哥还替奴才请了太医,太医说以后注意些就无妨。奴才年轻身子好,没什么影响。”
“那就好。不过也还是要注意,不能仗着年轻就胡乱凑合。你是,四阿哥也是,留神保养着总是无错。”
“奴才记下了。”
张起麟用力点了头,“少爷别只想着别人,也想想自己。这段时间没见,少爷看着又清瘦了些。这次过来,四阿哥还特意让奴才问问,若是少爷有难处,四阿哥也愿相助的。”
“我跟着太子,能有什么难处?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就行了。”
齐云野笑了笑,“日后你若是馋这口吃的就找小明子,我知道你们私下里有联系,就算真是让四阿哥发现了,也还有主子罩着呢。”
“教我发现什么?”四阿哥迈进了耳房。
齐云野和张起麟连忙起身行礼。四阿哥叫了起,说:“方才还同太子哥哥夸你聪慧,没想到你却在这里说我坏话。”
“四阿哥恕罪,是奴才僭越了。”齐云野忙道。
“逗你的。”四阿哥笑笑,“太子哥哥要去内阁听政,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便来找你了。”
齐云野回话:“四阿哥有事吩咐便是,奴才定知无不言。”
“坐吧,平日里你们是如何的,现在便如何,不必因着我在就拘束。”四阿哥说。
“奴才听四阿哥吩咐。”齐云野给四阿哥斟了茶,之后才挨着榻边浅浅坐了。
“我知道太子哥哥最信赖的便是你,而你也是他众多哈哈珠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所以今日便找你为我解惑。”
四阿哥看向齐云野,道,“瑚图里,我想问你,对嫡长之争是如何看的。你不必拿私下议论主子来搪塞我,是我让你说的。”
齐云野回答说:“嫡长乃汉人传统,入关之后皇上重视满汉融合,如今朝中不少王公亦随了汉人习俗,让家中嫡子承袭爵位。”
“不用绕圈子。”四阿哥说。
看来这不喜欢繁杂的性子是从小就有的,齐云野便也不再含糊,直接说道:“立嫡立长,是为礼法。但礼法之外仍有更重要的东西,譬如性情,譬如能力。汉人重嫡庶,满人看长幼。
无论是嫡长承祧还是幼子守灶,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位主子都是轮不上的。
四阿哥博古通今,想来也能明白,若真以嫡庶来论,嫡子的排序都该与庶子分开。奴才如此说,并非有贬低您的意思。”
“嗯,我明白。你继续说。”四阿哥道。
齐云野便接着说:“奴才方才说了,礼法之外,还有旁的更重要的东西。如今已入关多年,所需的不再是争夺,而是守成。
既是守成,长与幼,嫡与庶皆不重要,才干最重要。”
“难道庶长子就没才干吗?”
“勇猛有余,智计不足。可为将才,却不足为帅。”
四阿哥笑了起来:“这话你也敢说?”
“这天地之间庶长子何其多?奴才又没说是哪一个。”齐云野道。
“没错。我也没说是哪一个。”四阿哥道,“你还真是个奇人。我该早些与你交往的。瑚图里,若日后太子哥哥厌了你,你便到我身边来,我护着你。”
齐云野倒吸了一口冷气,敛了神色,垂首说道:“奴才多谢四阿哥抬爱。”
“你这般聪慧懂事,太子哥哥肯定不会放你离开的。终究还是我生得晚了。”
四阿哥笑笑,又接着说道,“不过你送了个可心的张起麟给我,也算是补偿了。”
“四阿哥谬赞,张起麟是太子殿下送到您身边的,这是您和太子殿下的手足情分。”
“当真是处处想着你家主子!”
四阿哥叹道,“是了,我自会把这情算在太子哥哥身上,不过张起麟他心里偏着谁,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而后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四阿哥便带着张起麟离开了东宫。
送走四阿哥,齐云野回到屋内,只觉喉头胸口一阵酸涩怅然。四阿哥的招徕之意已非常明显,若他早些知道,是不是就能……
自坠落此间,齐云野便如履薄冰,多次筹谋着如何求生。
可当他已被情牵绊束缚住时,他期待的橄榄枝却才姗姗来迟。
如今已与胤礽肌肤相亲,又如何再能改换门庭来避祸。
早了一步,又晚了一步,终究是阴差阳错。
齐云野想质问,却又不知该质问谁。原来,陷于命运的洪流之中,竟是这般无力。
数日后,毓庆宫中,小明子端了饭菜放到桌上,劝道:“少爷近来吃得愈发少了,主子叮嘱了,今儿无论如何,少爷都得将这些饭菜吃完。”
“嗯。”齐云野轻轻应了,却还是没有动筷。
“少爷。”小明子直接跪地,“奴才不知少爷是怎么了,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肯定扛不住的。”
齐云野看了看他,而后扯了个笑,说:“起来吧,我吃便是了。”
小明子这才起身,拿了箸开始布菜。只吃了两三筷,齐云野便觉一阵酸腻自胃里翻涌而上,他推开桌上的碗碟,侧身干呕起来。
“少爷!”小明子连忙扶住齐云野给他拍背。
“无妨。”齐云野靠在小明子身上借力缓了缓,待止住了胃里的难受,才接着说,“别声张,只是一时腻着了,你去让膳房进些清淡的来吧。”
小明子看着桌上几乎不见荤腥的菜,不知还要怎么才算清淡。
他扶着齐云野坐好,应了声说去换菜,却在走出耳房之后直接去找了郑奉。
第48章 静观己心
齐云野靠在榻上,原本是想闭目养神,却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自己的手腕正被人按住,他愣了愣神,刚准备做些什么,就听到王德润说道:“先别说话。”
齐云野知道此时胤礽也在屋内,但他没有抬头,只低垂着眼皮,假装不知。
“瑚少爷近来睡得如何?”
“我一向浅眠,已有数年了。近来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睡得少了些。”
“白日可有困顿萎靡?”王德润又问。
“那倒不曾。只是偶有疲惫,小憩一会儿便能好。”
“饮食如何?”
齐云野道:“自入了伏便见不得荤腥,稍微吃一些就饱了。若多吃一口便难受得想吐。”
王德润收了手,说:“瑚少爷这是长期忧思过度,肝失疏泄,脏腑阴阳失调。再加上脾胃虚弱,暑湿邪气侵体,才会有如此情形。好在年轻,用药好生调理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无碍了。”
“要这么长时间吗?”齐云野一想到那些苦到难以下咽的汤药,就不由得皱了眉。
王德润说:“若你听话,一年半载定能好。若是不听话,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也有可能。”
“我自是听话的。”齐云野道。
“几年前我就说过,要少些思虑,可你却根本没听。依我看啊,你是根本不会听话。”
王德润道,“病是发在身上,但病根在心里。我能对得了症,却治不了心,究竟要不要养好身体,关键还是在你自己。”
“我知道了,多谢王太医。”齐云野轻轻说道。
“还有,恕我冒昧问一句,瑚少爷近来可有行房事?”
齐云野沉默片刻,点了头。
王德润:“房事原是不碍的,只是需节制些,每十日有个一两次,最多不超过三次,方可长久。”
“好。”
“那便歇着吧,我去写方子,自今晚起,每日辰时和酉时用药,子时前定要入睡。”
小明子送王德润离开,待郑奉也退出去关了门,胤礽才走到榻边,挨着齐云野坐了下来。
“长期忧思过度。”胤礽低声呢喃,而后拉了齐云野的手,“你究竟在想什么?”
齐云野安抚似的捏了捏胤礽的手:“我看这王太医也不过尔尔,大抵是诊不出病来,便全推到我身上。我如今哪还有什么别的思虑?”
胤礽撇嘴:“胡说八道!王德润是救了你命的,宫里哪个小阿哥小格格他没看过?怎的到你这里就诊不出来了?”
齐云野糊弄道:“不过是去年为着心里那点儿事担惊受怕了一阵,现在已经不想了的。”
胤礽却道:“长期!王德润说的是长期!你当我还是小时候那般好糊弄?”
“保成。”齐云野稍用力,拽了胤礽到自己怀里,“大阿哥如今势头正盛,虽说我分析觉得之前都只是在为他这次随军出征铺路,但毕竟那也只是按照情理来推断的。圣心难测,我是怕那个万一。”
胤礽趴在齐云野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也渐松了神,道:“在外装成个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样子,结果私下里把自己憋成忧思过度,你真是……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嗯,保成长大了,不用我再替你操心了。”齐云野顺势说道。
胤礽叹了气,轻轻拍了下齐云野的胸口:“也赖我,不该这么闹你的。以后我们少做些,听太医的话,先养好身子再说。”
七月底,正逢官学休沐,齐云野便带着齐全和来保一同往京西潭柘寺去敬香。
来保如今正是活泼的年纪,耐不住礼佛,齐云野也没拘着他,让他磕了几个头之后就嘱咐齐全带他去寺后玩耍。
来保蹲在龙潭旁,盯着水中肥硕的红鲤,说道:“二哥,你说这些鱼们也会有心事吗?”
齐全:“听说鱼的记忆很短,如果有心事大概也会转头就忘吧。”
来保想了想,说:“二哥一会儿陪我去许个愿吧?”
“你想许什么?”
“许愿大哥能像这鱼一样,把心事都忘掉。”
齐全蹲下来拍了拍来保的头:“你也看出来了?”
“我又不瞎。”来保嘟囔着说,“你们别总把我当小孩子嘛!我早就懂事了。我故意缠着大哥想让他开心些,可又怕他嫌我聒噪。
大哥越来越喜静,上次他休沐时你出去了半日,他就在院子里坐了半日,不动,也不说话,我弄出了好大的动静他都没反应。”
“安静些也没什么不好。”齐全低声道。
来保往齐全身边靠了靠,说:“二哥,是不是主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主子的事咱们怎么会知道?别瞎打听。”
齐全戳了戳来保的脸颊,“咱们家里最容易惹事的就是你了,既然大哥现在为着一些事情焦心,你就踏实些,别再让他分神照看你了。大哥很累的。”
“知道啦!”来保撇了撇嘴,“我才不会给大哥惹事呢!我可是官学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我们来保这么厉害呢?来,给二哥背一遍《孟子》齐宣王篇。”
“二哥!”
另一边,齐云野在大雄宝殿之中跪伏叩首,虔诚下拜。
前世他从不信神佛,可今时今日,康熙重病,胤礽已经和三阿哥一同离京往行营去侍疾,齐云野除了求佛,再做不了别的了。
潭柘寺的住持震寰和尚在听得徒弟传信称有人敬献百册佛经之后,起身亲往大雄宝殿去。
见是齐云野,震寰轻诵佛号,才道:“方才听闻此处有檀越施主布恩,却原来是您。广济寺一别,已有五年了。施主可还安好?”
齐云野在小寒的搀扶下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腿,待缓过来后才向着震寰回礼,而后道:“在下一切安好,多谢住持。”
“抄一百零八遍佛经,又叩首一百零八次,施主心诚,所求必如愿。”震寰说道。
齐云野:“还望住持知晓,佛经乃出自小贵人之手,因着小贵人应召离京,此事又关乎着大贵人,是以才托我前来替他供奉。”
震寰道:“抄经人用心,施主亦是虔诚之人。礼佛之心,不分贵贱。”
“多谢住持。”齐云野回礼。
震寰示意齐云野往外走,待迈出大雄宝殿后,他说:“五年前在广济寺时,施主还不曾如此虔心,这些年未见,心境变化颇多,倒是让贫僧有些意外。”
“年岁渐长,便知以前幼稚无礼,还望住持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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