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奉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少爷是不打算给主子留下点儿念想了吗?”
齐云野轻轻摇头:“留下的不是念想,是把柄。那些物件,那些超过规制的陈设器具,未来都会成为刺向主子的利剑,我不想那样。现在朝中形势严峻,主子身上不能再有一点错处了,否则一旦被人抓住,主子要面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十年前我已经害了德住一条命,十年后的现在,我不能再害了主子。”
郑奉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九月十五,郑奉将齐云野送出畅春园,交由小寒和阿默,往潭柘寺去敬香添油。在潭柘寺住了五日,下山后,齐云野还是回了畅春园。
十月二十日,圣驾回宫。
二十六日,上幸畅春园。四个多月未见,重逢时,思念化在拥抱之中。
在畅春园住满了一个月,至十一月二十六日,皇上带诸皇子回宫,这一次,齐云野没有再跟随,日后,他也不会再随行了。
直到车驾消失在视野之中,来保才出声道:“哥,咱们也该回了。”
“嗯。该回了。”齐云野长叹一声,转了身,“怎么我没多难过,你倒像是要哭了似的?”
来保低声咕哝着:“还不是担心你!”
“那可麻烦了,以后有的是你担心的,你不得天天噘着嘴?”
“那不一样!”来保辩道。
“有什么不一样?”齐云野抬手刮了一下来保的鼻子,“都多大人了?让你儿子看见笑话你。”
“借他三个胆儿他都不敢笑话他阿玛!而且他才多大?根本就不记事的!”
“当了阿玛的就是横啊!”齐云野笑了笑。
因为圣驾出行需要清道,行宫附近也不能随意让普通马车停留,所以他们只能缓行到停靠马车的地方。
走过了一小段路,齐云野还是放慢了脚步,又往来保身上倚了倚:“腿疼,慢些吧。”
来保立刻紧张起来:“要不我抱你?或是让他们抬你上车?”
“还能走。”齐云野扶着来保的手,加重了些力道,“回去歇两日,让齐全去找个木匠来家中,给我做个轮椅,以后就方便了。”
“轮椅?是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齐云野停住脚,叹了一声,“真走不动了,麻烦小弟抱哥哥上车吧。”
“好嘞!”来保让齐云野把双手环在自己肩膀处,而后屈膝用力,将人抱了起来,“这个时候看出来弟弟的好处了吧?”
“何止这个时候?早就知道了。”齐云野道。
来保将齐云野抱稳,这才迈开步子,道:“小时候你抱过我背过我,以后换我来抱你背你。哦对,还有二哥,我们俩轮着来。”
“好。我就每天坐着等你们伺候我,我也享几年福。”
“几年可不够。”来保手中紧了紧,“怎么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行!”
好在停靠马车的地方已不远了,来保和小寒把齐云野放在马车上安顿好,而后让阿默驾车,一起回了家。
时间不会随人的意志而改变,漫天烟火将人们带入了康熙四十七年,在所有人都为着新年欢庆的时候,齐云野坐在轮椅上,看着夜空之中稍纵即逝的绚烂,手中握着那早已温润的玉佩,安静不语。
阿默将一件狐皮斗篷盖在齐云野身上,齐云野无奈摇头:“我已经穿得够厚了。”
阿默却固执地将斗篷掖紧,比划道:“二奶奶说了,您现在一点都不能受凉。”
“你啊……”齐云野叹了一声,“快子时了吧?去把孩子们叫来,该发压岁钱了。”
阿默脸上露了笑,重重点了下头,而后小跑着往后面去了。
齐全和乐诗这几年恩爱非常,如今膝下已是三子一女。
三十六年生下长子齐孟昭之后,三十九年生了次子安儿,大名齐仲勤,四十二年有了女儿福宝,去年又生了个儿子,大名还未起,小名是齐全想的,叫团哥。
他这四个孩子的乳名,取了健康平安幸福团圆之意,倒也真是事事齐全了。
来保和舒穆禄氏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女茉雅奇出生于康熙四十年,长子诚伦则是四十五年生人。
三十年间,从只有一个人变成十多个人的大家庭,齐云野心生感慨,穿越而来,反倒真正有了家,因缘际会,大概就是如此了。
拜年是件大事,尤其今年,齐云野终于回了家,一家人都凑齐了,就更显得隆重。
齐全带着乐诗按照汉人的规矩行了礼,来保和陀瑾则用满人的方式拜了年。之后就轮到了孩子们。
团哥和诚伦年纪都太小,只由乳母抱着意思一下,便算是磕过头拜年了。齐云野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就连齐全和来保的都没落下。
齐全将压岁钱收好,道:“趁着今儿过年,我就直接说了,之前福宝的大名是哥给了几个字我们自己择定了‘淑君’二字。如今团哥的名字,就由我们自己取了。”
“本该如此的。”齐云野道,“你们自己孩子的名字,总要有你们的想法才是。”
齐全嘿嘿一笑,说:“团哥的大名我们定了季恩。”
齐云野弯了下眉梢:“是个好名字。不过现在就用了这‘季’字,以后呢?”
齐全摇头:“四个孩儿就够了,以后不生了。”
齐云野道:“弟妹自己就是个大夫,你们自己商量好就行。来保也是,我对子嗣一事没有要求,你们随心,不必为着所谓香火传承而损耗自己。”
来保应声,和齐全对视一眼,开了口:“哥,我同二哥商量着,想将诚伦和团哥过继给你。”
齐云野似是早已料到,并未表现出惊讶,只轻轻摇了头,说:“我身后又没有爵位需要承袭,有你们在,也不需要小辈给我养老送终。你们的心意我清楚,但我既无妻妾之需,自然也无子嗣之求。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才是最好的。他们俩还这么小,日后跟着手足兄弟一起长大,对着亲生父母叫叔父婶母,对着同胞手足叫着堂兄堂姐,对孩子不好。”
“可是……”
齐云野摆手打断了来保的话,道:“我从来不讲究这些,你们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人这一生,各有际运,强求不得。我注定就是没有子孙缘的,若是强行有了,不是我折寿就是孩子倒霉。”
“哥你别说了!”齐全拦住齐云野,“我们听你的就是了,大过年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齐云野笑了笑,抬起手拍了两下齐全的手臂:“我不说了。你们日后也别再提过继的事,咱们兄弟用不着这些,把日子过好了,把身体养好了,一起多过几年才是正经的。”
来保握住齐云野的手,道:“好,就听大哥的,我们一起多过几年。”
正月十六,亓云野进了宫,把窗花带了去。
胤礽小心地接过窗花,而后轻轻抚过齐云野的眉梢眼角:“还以为你不来了。”
“应了你的,自不会食言。”齐云野拉下胤礽的手,“近来可好?”
“都好。只是想你想得紧。”
“跟我说说吧。”齐云野将胤礽揽入怀中。
胤礽依偎在齐云野胸口,半晌之后,才闷声说道:“没关系的,有达春和多西珲帮着我,不会出事,你放下心休养,不用替我操心了。”
齐云野抬了手,轻轻拍在胤礽的背上,没再追问。
一日时间很快过去,郑奉亲自将齐云野送至东华门,在临上车时才将手中的木盒交给小寒,叮嘱他回了家之后再给齐云野看。
小寒按照嘱托,在回家确认齐云野精神尚可时才将木盒放到了他手边,齐云野轻轻摸过那木盒,沉吟片刻,道:“收了吧,和那些玉器放在一起。”
“爷不打开看看?”
“我知道是什么东西。”
齐云野淡淡道,“今儿累得慌,不想看,等日后哪天精神好的时候再说。”
“那我先给放到显眼的地方,免得爷忘了。”
小寒将那木盒摆放到书桌一角,道,“爷桌上这些信要整理一下吗?”
“搁着吧,明儿再说。”
第108章 历史背后
四十七年二月十七,上巡幸畿甸,命皇太子胤礽、皇长子多罗直郡王胤禔、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和皇十八子胤祄随驾。
因为齐云野的生辰正好赶在出巡路途之中,所以郑奉提前出宫,将今年的玉雕送到了齐云野手中。
郑奉到时,齐云野正坐在院中晒太阳,他免了郑奉的礼,而后让阿默端了一盏茶来。
郑奉诚惶诚恐地接了,道:“少爷还是先说了吧,不然这茶奴才喝得不安心。”
“那我就直接问了。”齐云野道,“这段时间,主子心情不大好,可是有原因?”
“主子没有——”
“说实话。”
郑奉顿了顿,最终还是坦白道:“因为十八阿哥。上元家宴时,皇上多喝了两杯,拉着主子说话,原本还是好的,后来又召了十八阿哥到御前。奴才在旁边听着,皇上酒醉之后,向着十八阿哥……叫了一声……承祜。”
齐云野的心脏险些停了一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入喉咙,勾起了剧烈的咳嗽。
阿默、小寒和郑奉都连忙围上来,替他拍背顺气,又端了水来伺候着。
齐云野弓起身,揪着胸口的衣服,咳嗽了好一阵,又连喝了两杯水,才终于将这一阵刺痛熬过去。
郑奉跪在齐云野的轮椅旁,揪心不已:“奴才错了,奴才实在是不该告诉您的。”
齐云野靠在轮椅的靠背上,胸口仍剧烈地起伏着,他摆了摆手,勉强挤出句话来:“不怪你。是我……是我一时呛住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原来,隐患是这样埋下的。
这些年来,后宫降生的孩子,尤其是皇子,基本都遵循着周岁赐名,且大多都是由内务府提供备选后由皇上择定,极少有例外。
康熙三十年时,平妃赫舍里氏所生之子,出生即得名胤禨,是例外。
之后便是十八阿哥胤祄,满月得名。当年胤禨阿哥就曾被康熙说过像承祜,那时胤礽为了这个还难过了好一阵。
这些年来,承祜阿哥一直是梗在康熙和胤礽这对父子之间的一道隐形的坎,平常可以被忽视,被忘却,但只要提起,就绝对会让胤礽心中过不去。
胤禨毕竟早殇,未能成活,可十八阿哥已经长到这么大了,比当年的承祜还要大。
或许康熙在看向胤祄时,真的会觉得承祜回来找他了。而这对胤礽来说,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看开的。
当年读史的时候,齐云野曾猜想过,胤礽是因为与十八阿哥年龄相差过大,所以才会在十八阿哥生病之时并无忧色,从而成了废太子时被康熙拿来当错处的一个理由。
后来这些年,齐云野眼见着胤礽对十五阿哥的爱护照顾,心里的疑惑日渐加深。
十五阿哥和十八阿哥是同母所出,即便是有着十五阿哥由太子妃照顾抚养的缘由,也不至于区别对待到那般程度。
原来,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故事是这样的。
在此之前,齐云野还曾生出过想劝着胤礽的念头,但现在得知了真相后,他也彻底断了这个想法。
这件事无法拆解,也无法劝和。早逝的承祜阿哥,对于康熙来说,是永远无法挽回的伤痛。
即便他拥有了如此多的儿子,即便他信任倚重的太子早已成长为合格的储君,他也仍然无法忘怀与元妻所生的第一个孩子。
而对于胤礽来说,那个未曾谋面的早殇的兄长,是笼罩在自己头顶的无法驱散的阴霾。
胤礽可以做到不和死人去争,可以不去想父亲究竟是爱承祜多一些,还是偏疼自己多一些。
但他做不到不将活人放在心中,十八阿哥是胤礽的弟弟,却也是作为近似承祜替身一般的存在,这样的关系,胤礽怎么可能做到心无旁骛地疼爱,怎么可能做到真正发自内心的兄友弟恭?
康熙如今身体尚可,再过几年承祜长大,到那时,康熙是会依旧器重自己,还是会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到更年轻,更像承祜的十八阿哥胤祄身上?
胤礽不可能不去猜想。齐云野太了解胤礽了,这件事,即便是自己在他身边,也一样无能为力。
让郑奉离开之后,齐云野仍是未能从刚才那一阵状态中缓过来,他觉得疲惫不堪,便让阿默推着他回了屋,去床上歇息。
小寒则去了后院,同齐全说过后,便将乐诗请了过来。
齐云野已睡下,诊脉的轻微动静并未能将他唤醒,是以诊脉过后乐诗和齐全便到屋外说话。
“方才兄长应该是心绪波动较大,有些耗损元气,所以才累得睡下了。如此也好,若能睡得安稳,便可将这番损耗稍稍弥补一些。”
乐诗转顾小寒,吩咐道,“一会儿你去将我新做的安神香囊挂在帐中,今儿也不必按着时辰叫起吃饭了,兄长若是歇得好了,自然会醒,醒来之后再看吧。”
小寒点了头,跟着乐诗的婢女离开去取香囊。
齐全叹了一声,拉着乐诗缓步往回走:“诗儿,你同我说句实话吧。若真是……咱们总要有些准备的。”
“依我看,倒真不至于现在就备下。兄长这病是从心上发出来的,在中毒之前兄长就已是气机郁滞,那是长期忧思的结果。
那年宫中太医来家里给兄长看病,我私下里询问过,兄长所服下的钩吻之毒其实并未到致命的程度,伤身是肯定的,但将他伤到这步田地的,其实是那年之后的抑郁难安。
如今回了家,不再去想宫中的那些事,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活,其实……夫君,其实前些时日,我甚至在他脉象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只是太微弱了,我不大敢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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