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仍记得,从前她在丽正殿为公主授课的时候,皇后时常遣人送些果酪过来。那时她还因为皇后对公主的娇宠颇有微词。
咸宁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阿娘。”
孙夫人心下了然,脸上不由浮现出一缕怜悯之色。
她挥退婢女,坐到咸宁身边,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妾不敢托大,但既然有幸为公主授业解惑,在这里有几句话还是想告诉公主。”
咸宁抬起头,听到孙夫人继续道:“中宫和陛下此次争端,盖出公主姻缘之故。”
咸宁看着她,没有说话。
孙夫人叹了口气:“昔年,太后在时,曾为公主和周小郎君定下婚事,如今陛下却因怜惜沈家幼/女的缘故,未能践行太后为公主定下的婚事。于人伦上,陛下总归有亏。”
“所以,我该怎么做?”咸宁看着裙角的流苏,一直盯到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酸痛难忍,才终于抬起头,看向孙夫人,问出了这个她疑惑了许久的问题。
孙夫人道:“公主该主动上表,成全沈郡君和周小郎君。如此,一来保全了陛下的人伦大义,二来也可使中宫和陛下的争端消弭于无形。”
*
采桑一脸奇怪地看着甄弱衣,总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今日个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大对劲的感觉。
这两三年间,甄弱衣避居在丽正殿,天子又多内宠,渐渐地也就将她忘却了。不过是因为天家向来没有无故废黜妃嫔的先例,所以才保住了贵妃之位。但前头天子也毕竟宠爱过甄弱衣一段时日,对甄弱衣向来出手阔绰。甄弱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看重财物,因而这几日一清算才发觉自己着实积存了不少。
“将这些都送出宫外,给我姨娘傍身用吧,剩下的两份,一份你们几个伺候我久了的老人平分了,一份留给和安日后添妆用。”
采桑被她的话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盒子。
饶是谁,听见这像是托孤的遗嘱一般的话都不能镇定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犹豫着试探道:“娘娘这是做什么,说的话怪瘆人的……”
甄弱衣扫了她一眼,凤眼微挑,油然而生一种媚视烟行之感。
她本就生得很美,或静或动,都有万般风情。
甄弱衣说:“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因着我,也受了不少的委屈。”
采桑更惶恐,甄贵妃何时是个这么体贴人的主了?
可甄弱衣却摆摆手,不许她说话,垂头盯着自己手上涂着豆蔻的指甲,忽然地就轻声道:“你想出宫么?”
采桑听了,猛地摇起头来。
宫中有一处名“宫人井”,宫人年老死去之后,除非像天子身边得宠的方近侍一般,既有钱财,又有低位,收养了族中的子侄,死后还能有一口香火饭吃,余下的,归宿便是化作一抔尘土,归于这“宫人井”。
尤其是像她们这样年少入宫的宫人,大多都是被人牙子卖入宫中的,剩下的即使素日里父母兄嫂有联系,为的也不过是能从她们身上多索要一些好处。所谓“白头宫女”,她们之中,除去极少数被天子宠幸过生下一儿半女的人能免去这样的命运,其他的不过都是从十几岁开始熬日子罢了。毕竟,入了宫,哪里还能有出宫的机缘?就连采桑本人,从前也不过是盼着甄弱衣能够天长日久地得宠,然后看在她尽心伺候的份上,兴许哪一日她走在甄弱衣前头,甄弱衣能好好安葬了她。
出宫?那是不敢想的。伺候在贵人身边的奴婢,向来是知道的多了,便成了一种错。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出宫去呢?
可甄弱衣却招了招手,破天荒地让她凑得近一些,而后取下自己头上的钗子,别到了她发间:“日后,我是说,若有机缘,你便去求了皇后,让你出宫去吧。”
采桑不由皱眉,总觉得这话隐约有些不对。
若贵妃真想让自己出宫,何以不自己就做了这个主,还要假借皇后之手。
可她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甄弱衣朝殿外看了一眼,忽然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
采桑回头望了一眼,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多时再回来,面色有些微妙:“是咸宁公主。”
她想了想,还是劝甄弱衣道:“眼下陛下正和皇后怄着气,娘娘还是不当掺和到丽正殿的事情里头。”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当时她也可以这样想。”
“去让公主进来——”甄弱衣摆了摆手,让采桑去叫咸宁来。
*
咸宁笼着一件绯色的披风,披风宽大,倒是显得她的脸格外的小。已经是五月初的时节,爱俏的京中娘子早就大着胆子换上了纱罗,但在甄弱衣的印象中,兴许是受了薛婉樱的影响,咸宁一向在衣饰上没有太多的兴趣,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打扮得格外简朴老成。
而她其实也只只是问了甄弱衣一个问题。
咸宁问她:“女师告诉我,为了父亲,也为了母亲,我该主动去告诉父亲,我想嫁给高通。”
甄弱衣先是一惊,而后压着心中的怒火,缓缓地抚上咸宁的额发,对咸宁道:“不,你不该。你母亲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无非是不希望误了你的终身,若你此刻去自请嫁给高通,无疑是拿着一把刀子在剜你母亲的心头肉。至于你父亲——咸宁,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一生都不应该是为了谁而活。固然一个女子,可以是孝女、贤妻、慈母,但她首先是她自己。若是生死攸关之际,你死我活之时,愿意舍身为所爱之人,固然是大义。可牺牲自己,只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自私、偏狭,贪婪的话,又是何苦呢?”
咸宁沉默了许久,而甄弱衣也没有说话,于是偌大的宫室内静悄悄的,只有水钟滴落在银盘上发出来的脆响。
而甄弱衣在这样的沉默里,也回答了自己。
咸宁抱着膝,在甄弱衣面前慢慢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再想一想……”
*
薛婉樱的软禁结束于两日之后。
当丽正殿的殿门再度开启,她又一次见到熟悉的夕阳余烬落在丽正殿的庭阶上的时候,也同时地知道了另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高太后之侄孙高通,胆大妄为,甚至胆敢在宫禁中出言轻薄贵妃甄氏,事情原本被高淑妃和高太后极力压下了,可贵妃品性贞烈,以金簪毁面,闹到御前要求天子严惩高通。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薛婉樱之母周夫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个被天子严密封锁的消息,着朝服闹到了含元殿。天子羞恼交加,将高通下狱问罪,本想处以流刑,在高太后的哭闹下,改为杖打五十大板,高通因此废了一条腿。天子动不了高太后和高通,便一股脑地迁怒到了高淑妃身上,下令将高淑妃贬为七品的宝林,理由是高淑妃隐匿不报。
周夫人却不肯罢休,甚至直闯朝会,历数天子的“不孝”,怒到深处,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起自己的姐姐几十年来为李家的江山含辛茹苦,待天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连和丈夫同穴而葬都做不到。
当时天子议事之初,众臣还曾疑惑过作为周太后胞妹,性格又刚烈的周夫人何以没有出来发声,如今才知道周夫人的打算——待到一切木已成舟,天子真的落实了不孝的错处,周夫人再站出来控诉,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涂壁又回到了薛婉樱身边,告诉薛婉樱,公主被周夫人带来并州老宅了。
咸宁走之前,其实本想见薛婉樱和天子一面,可天子因为周夫人的缘故,迁怒了她,只让方玉带话,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
咸宁说,昔年她和赵邕之女赵亭姜本是好友,希望能带着她一同去并州。
天子允许了。
听了半晌,薛婉樱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惶恐,问她:“那弱衣呢?!”
涂壁摇了摇头,显然心绪很是复杂:“贵,甄娘娘见恶于太后,陛下又因为娘娘姿容有损,对她大不如前,恰好此时,甄娘娘向陛下提出,她愿到清平观出家做女冠子,为陛下和太后祈福,陛下也就准了。”
薛婉樱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几度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一问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她闭着眼对涂壁轻声道:“是我阿娘的主意?”
涂壁跪到地上,以额贴地:“娘娘待甄娘娘不薄,甄娘娘今日为娘娘赴汤蹈火也是应有之义。”
薛婉樱陡然提高了音量:“所以你们便用这一点微薄的恩情胁迫她?”
涂壁摇头:“自然不是,夫人亦给足了甄家好处。”
有一瞬间,薛婉樱觉得自己的心房空了一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涂壁起身向外走,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薛婉樱,带着一丝犹豫的语气对薛婉樱道:“还有一事……陛下不日要迎周娘子入宫了,制诏都下来了。”
第39章
方玉入内,见了窗边一抹水红色的影子, 先是心下一沉。
他脚下仍犹豫着, 站在门口,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画钩却先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 不待方玉开口说话, 先行取出一副护膝并一个鎏金葫芦瓶, 笑着塞到了方玉手上。
不待方玉开口推辞, 画钩先笑着道:“诶,方公公, 您先听我说——前番在含元殿中, 多亏了您舍身搭救,娘娘才能安全无虞。其实呀,也不只是这一次,从前也有好几回, 都是靠您在陛下面前回圜, 娘娘也好, 旁的人也好,才能躲过苛责。娘娘虽然不说,但心里对方公公的功劳,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娘娘听说,公公这段时日以来, 害上了膝盖痛的病,于是亲手绣了这副护膝,又命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这上好的疏筋散。”
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方玉。她天生脸小,看上去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叫人生不出防备来。
方玉斜睨她一眼,仍沉吟道:“娘娘实在是客气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本分之事罢了。”
画钩却笑道:“诶——方公公,我粗笨,不懂说话,但从前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娘娘教导过:送礼最讲究的,便是先后。物有贵贱,稀罕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最后头的。”
方玉不语,见她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宫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也就是涂壁画钩之流跟在薛皇后身边,得了薛皇后垂怜能认识上几个字。
方玉自己倒是识字。他没入宫前,原本也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薄田,父亲又是个廪生,虽比不得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底每个月还能有二两猪肉下酒。可惜好景不长,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兄长在治丧的时候又和族里一个无赖发生了口角,竟被那无赖殴死了。家中就只剩下方玉和长嫂,并一个两岁大一点的幼侄。
所幸长嫂宽厚,立志守节抚育小叔和儿子。如若命运走到这一步,倒也没有坏到底。可那时方玉不知道的是,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上千倍、万倍。就在哥哥死后不过十日,族中为了侵吞方家家产,竟然诬陷方玉的嫂子在丈夫生前就与人通奸,非但要将长嫂浸入江中,更要将年幼的孩子活活摔死。长嫂为证清白,也为了保全儿子,不得已含恨自尽,留下方玉和年幼的侄子。
方玉入宫,一为谋生,二为复仇。唯有年幼的侄子让他割舍不下,于是交给了一位邻家的妇人抚养,说好方玉每月从宫中寄出钱财,供给妇人。
方玉因为出身良家子,有识文断字,被当时的周皇后,如今已经仙去的周太后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天子的起居,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玉从画钩手中接过那封信,犹疑着拆开了被火漆封住的封口。
里头的书信由薛婉樱的父亲薛珣亲笔所书,用来——推荐他的侄子进入江州颇负声望的白鹿书院。
方玉捏着信纸,不敢相信皇后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厚礼。
在天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方玉虽说是个太监,可阉人也分贵贱。那些末等的,出不了头的寺人,毕生所愿不过是能攒一笔钱财赎回自己的“物件”,也好死后留个全尸,可方玉到了如今,有了钱财,在宫外置了宅子,也娶了老婆,唯一的心病便是长兄长嫂留下来的这个幼儿。
自仁宗皇帝开科考,寒门士子无不悬梁刺股、伏案苦读,只为有一日能跻身百官之列。但即使科举是对寒门士子的推恩,像方玉这般身在贱籍的人,子侄仍不能参加科考。前些年,方玉手头阔绰些了,便想法子将侄子的户籍挂到了一户清白人家名下,但第二个问题却随之出现——良师难觅。
薛皇后能博览古今,除却因为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还因为她姓薛,是世家女,家中藏书十万卷。那些于学问上有所造诣的大儒,一听说方玉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拒之门外,生怕有辱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方玉手中钱财积蓄不薄,也无法为侄子找个一个适合的老师。
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
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
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
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接,还是不接?
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
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
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
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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