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乾怒剑难收,剑锋不甘嗡鸣,他语气冷而狠:“与你无关,滚!”
天枪有些恍惚。
记忆中似乎有个相同身影。
但也仅限于“似乎”,他绞尽脑汁,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故旧。记忆仿佛被谁抹去一片空白,他收起兵器,无视苍乾,猝然转身向云层下飞去。
苍乾紧追不舍,二人同时落至白药身前,天枪客气一拱手,“在下郁峥嵘,见阁下面善,冒昧前来打扰,敢问姓名?”
“郁峥嵘...”白药打量天枪面容,意外道:“倒是有几分熟悉之意,但我的确不曾见过你”
煎神寿尖锐鸣响,苍乾握剑柄的手骨突兀暴起,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病酒铸身,冰雪铸心,镜里明月无处寻。
一燃前尘,赴火贪温,只祈入梦非闲人。
…只求入梦是故人。
三千年,百万日夜,他活生生长出血肉。
想过无数次重逢,寤寐思服的只有白药一句“似有熟悉之感”。
今夜才知道,原来不是他元琼上神的魂魄毫无痕迹,而是难忘的那人不是他苍乾而已!
苍乾满腔酸苦夹杂着隐秘的恨意,他看着方才对着自己还眉眼皆冰封的白药,骤然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时化成幼虎大小的龙扑进他怀里。
崔珏目瞪口呆,林壑清也被吸引心神,的脸上泛出生动神色,山楹心头发酸,不舍得打扰他。
白药被苍乾撞地踉跄后退几步,天枪下意识要去扶,怎料得苍乾张口对着白药左肩张口咬了下去!
臼齿锋锐扎进皮肉里,白药吃疼,眉心紧锁,下意识按剑的手一慢——他对幼弱形态的活物都存着一份诡异的心软。
哪怕知道这幼龙是苍乾,可幼龙赖在自己怀里气势汹汹撒泼,他居然也没办法当真拔剑将他砍了。
修长手指紧了又松。
“你怎么了?”白药强扶正幼龙,幼龙含义不明地叫了两声。
白药没懂,为之一呆。
“无事吧?”天枪极有分寸虚抬了抬手掌。
“多谢,无事”白药头也不抬,微一摇头,只皱眉严肃盯着苍乾:“你又要演哪一出?”
崔珏双手拢着袖,嘴角抽搐站出来,“这位道长,是这样,龙族因与世隔绝,惯用龙形态遨游天地,冯虚御风。若化作人身,则需得向内压抑自己的力量,遇上心绪起伏跌宕时,便会不由自主变作龙身,这位..兴许方才打斗时心绪激荡,过个一时半刻就好了。”
这话白药也是头一回听说,抱着幼龙不知是该扔该留。他疑虑重重低头与苍乾对上眼神,“是这样么..”
崔珏故作高深道:“自然..”
...是一派胡言啊!
几千年言出必真的好名声在今日为了给苍乾遮掩毁于一旦,崔珏心中恓惶,以袖掩面。
这片刻闹剧来的快去的也快,无人注意的是,三枚光团从龙口经过白药皮肉伤渡进他体内。
那两声龙鸣声崔珏听得分明,“崔珏,你想办法蒙他一蒙”
“我是恐他受不住诸般情绪摧折,这才费尽心思找一具尸身温养集来的七情六欲,可我现在却觉得,再慢一步,便来不及了。”
崔珏急智,胡扯出这么个理由。
这一刻,他一介鬼族,居然想暗念声佛号来明哲保身。
…但愿他年帝君重临之际,莫来寻我的晦气。
崔珏迎着白药怀疑不定的眼神,苦笑着点头,“自然是真。”
白药勉强信了这说法,这才分神给天枪道:“敢问九天贵客来此地有何贵干?”
天枪凝视白药,迟疑片刻后,道:“..月前,有一位神女惨遭下界毒手,我来查探真相,阁下既是道门人士,想来绝非凡胎可比,可知道此事?”
“花神?”白药一掀眼帘,若有所思道:“若是这位神女,我还当真知道。”
苍乾不情不愿扭着身子在白药臂间哼唧,白药雪水般的眼神往下一扫,对上幼龙清澈无辜的眼珠,他缓缓发问道:“崔先生,难道他的智力也随着形态退化了?”
崔珏满面愁容,不情不愿哼哧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字来。
白药无奈至极,敷衍地将苍乾掂抱了几下,哄小孩似地,“乖一点”
苍乾闻言顿时安静趴在白药怀中,还凑着脸在他伤口上蹭了蹭,仿佛安抚。白药哭笑不得抬起头,还想再说什么,天枪侧耳恭听,不想幼龙又不舒服般哼唧起来。
一来一去,一拉一扯,天枪忍耐地闭了闭眼,白药抱歉地看着他,一时无话。白药抿了抿嘴,歉然道:“教方不严,让您见笑了”
天枪一摆手,道:“客气。敢问道长花神到底是——”
“花神...”林壑清喃喃学舌,“花神?”
天枪霍然回头,目光如炬:“你也见过?”
林壑清站立也不能,便斜靠着自己的墓碑,目不转睛盯着众人,从默然沉思中回过神,仿佛惊醒般低声道,“是了,想起来了。那时江云来邀我赴宴,我也十分惊讶,毕竟我与这位的身份云泥之别,他记得我这么一个小人物,我实在受宠若惊。”
山楹跪在林壑清身前,双手穿过林壑清的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笔下有山河,那时候谁人不知林壑清?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与你置气”
林壑清自嘲一笑,虚弱地摇头道,“这些年我困在自己的肉腔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当初那个自视甚高的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或许这就是天意罢。惩罚我目光短浅。”
“不是这样的!”山楹目光赤红。
林壑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不必为我生出这许多愤恨,我是当真想清楚了。昨日事昨日已死,若有来世啊...我还想当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
他脸上这才露出轻快神情,“说到底,还是没做够百无一用的书生。你莫扰我神,听我说完,此事...事关重大,几经辗转,或许我已是这时间最后一个得知的人。”
他面朝白药,逐渐正色道:“我当时去剑门,的确是为博一个他人艳羡的身份。虽然现在想想,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与不甘心的虚荣作祟,但江修士却是诚心诚意请我赴宴的。概因他这一生知交唯有宿敌,其余人仰望他,并不敢与他称兄道弟。多年来,拜会他的人多如潮水,可若提到谈几句知心话,少得可怜,以至于我竟成了在世为数不多的那个人。虽然我们也缘于一面而已。”
白药默然点头。
几人都凝神听他道来,林壑清继而道:“敢问道长可是从凌云巅而来?”
“你怎么知道”白药心惊。
林壑清轻声道:“因为江修士说过,若剑门不存,百门则不存。唯有凌云巅中,能有活口,因为解开三千年来人间无人能飞升的谜底就在凌云巅,同样...”
“打开那扇登天门的钥匙,也在凌云巅。因为凌云道人下凡时就是为了保留这枚最后的火种。江修士这番话是不是太过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他与任何人说起,旁人都以为他走火入魔了。他离飞升关劫越近,越能洞悉天人之境。越发明白...天不可登。”
“如此说来,我师父他——”白药声音发着抖,“所以江云来才给你发了这道请柬!他无人可诉的心事早就在共平十九年与你倾诉过,无人相信他,所以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这世上能有哪怕一人传达他的心声。是么”
可就在这时,天顶风云忽变,漩涡如海如渊。在场几人同时色变!
风雷声轰隆大作,山岳摇颠,后土摆簸。泛着泛金色的雷霆,十万道凝聚一线,天枪震愕不能言语,“十万雷劫,这是佛国的神光,他们难道与十二城五楼言和了?“
“佛国?”白药察觉不好,苍乾也变作原身,二人视线相撞,有同样的惊讶。
山楹惊惧欲死,紧紧拥遮着林壑清。可他如何能拥住一道魂魄?
林壑清眼底渗出酣畅,抬头朝天嘲讽大笑,陡然疾言厉色,嘶声道:“听好了!我遭神族换魂,便是因为江云来彻底癫疯前已经告诉我那个秘密,你们以为为何江云来疯了而非丢了性命?因为人死后兜转鬼界,这个秘密就一定会被鬼族摄去!这天人要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永堕没有昼夜之分的无间地狱!”
“枉害苦我等,我得如此灾厄,你何以为天,有眼无珠,何以称天?”
林壑奋力起身,他身上分明没有那袭布衣宽袍,这一立却似振衣而起,肃肃清举。渺然天高间,他抬起手当空一指,临风而立,疏狂意态尽显,“幸好人世不孤,有挚友山楹为我追究前尘,凌云巅上登天道绝非传言!道长,唯一钥匙是你……”
刹那间。
崔珏逃命似地飞出数十里。
白药疾行向林壑清,蓦然拔剑,剑气如金钟罩,笼罩在他头顶。他怒喝道:“你住口,来日方长,你得先活着——”
苍乾当空拦着白药,神情罕见地严肃:“不能过去!”
轰隆——!
山楹目眦尽裂,往林壑清身上一扑!
那一刻,时间似乎变慢。
白药眼睛睁大了。
雷劫突至。
仿佛漫天神佛合力一击,眨眼间林壑清与山楹一齐魂飞魄散。
白药顺着方才最后那一瞬间林壑清直勾勾望向自己手中的目光,也低头看向手中的震乾坤,又抬头看烟消云散的眼前。
那片坟头已然不存。
白药张了张嘴,手臂忽然发抖,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哑声道:“他看的是...震乾坤?”
这个问题连苍乾也无法回答,他沉睡太久了。
什么是钥匙?
但白药一手握剑,难以接受眼前事实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眼底遍布的血丝让他舌根与心头一并泛起难以形容的酸涩。
凌云巅那一战,他也是这样无从报复,无法接受的一个人站在那些惨死的魂魄中央吗?
苍乾有力的臂膀毫不犹豫地紧紧抱住白药。片刻后,白药闭上了眼,“我以剑入道,可想救的人,至今为止无一幸存。”
“百无一用”白药低声,“我才是那个...百无一用的人”
苍乾微敞的前襟察觉到温热湿意。
他呼吸一静,轻轻将下巴抵在白药头顶,道:“林壑清原本就抱着必死之心,他们二人求仁得仁。走罢,我陪你回凌云巅,是不是,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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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7号了还要上班,哦是我啊?
我的怨气比鬼大(流泪)
第46章 来兮(上)
白药与苍乾原本一日即可回去,可回山途中白药神思恍惚,不慎从云头坠下。再醒来时,他身处一间旅舍,力气全无,案头还有碗闻着味就能觉出苦涩的药。
夜色漫无边际,只这一方小内室的八仙桌上点亮了如豆一灯。烛光昏暗,人影被映照在身前墙壁上,摇晃不定,风声撞响窗户纸,却无论如何也进不来。
这地方堪称简陋,白药半昏半醒,无意识中发出一声喟叹:“...好暖和”
苍乾合衣侧坐在他身畔,背靠床柱,一手握着本名为《异闻》的书,另一手伸来,四枚手指压在他额头,低声道:“白药,你病了,额头滚烫,你可知道你已经昏迷两日两夜。我们此行耽搁在途中,你病好我们再回凌云巅。”
白药神思昏倦而混乱,星眸半阖,闻言面容有片刻空白,却并不心急,魂魄不知还落在哪一年哪一世,竟气声道:“...你怎么也答应了?”
苍乾手指一顿,胸前银绣暗纹在烛火的晕染下跳跃着不定冷光,白药怔怔移不开眼,苍乾扔下书,支肘侧卧,神色不明道:“你想起了什么?”
白药皱着眉心,失神地盯着苍乾衣襟,“...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
“有泪如倾”苍乾一手盖住白药的眼皮,另一手攥着他的手腕。静默中,他道:“你还记得这首唱词是谁写的么”
白药不知为何,情绪低落至极,不言不语,半晌后他恍惚道:“苍乾...苍乾...”
“嗯,在呢”苍乾伸臂端来小案上的药,碗过他手,顿时蒸腾起热气。那里头至多有一口药的量,光团般占着碗底。
那光晕,像旅人跋涉夜雪后的家门,光是肉眼看着,都令人喜悦平和。
苍乾半扶起白药,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白药起伏不定又格外脆弱心绪,“喝了,就不怕了。”
「帝君重伤,该喝药了。」天奴垂眸,手捧着一碗漆黑汤药,木然道。
「放着罢」白药一指寝殿青玉案,他也仅剩下抬手的力气。
「帝君重伤,该喝药了」天奴置若罔闻,向他走去,「您喝了药,才能好呀」
「喝药」
「滚..唔..」
一碗药被迫灌了个干净,天奴慢条斯理取回空碗,「帝君,您好好睡一觉。属下告退。」
「你...」他指着天奴背影的手垂了下去。
…
白药极力避开头颅,“拿开...不能喝”
他挣扎起来,声音嘶哑,“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白药呼吸陡然急促!
苍乾摸到他脸颊冰冷的泪,不由分说,一把将白药揽进怀里,仰头一口饮下药汤,继而低头渡进他唇齿,白药被迫承接,大睁双眼,一口入喉再也吐不出来。
苍乾以指背蹭去他唇边水泽,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声音低沉柔和,仿佛有熨烫人心的力量,“是蜂蜜水,大夫说你是惊怒攻心,郁气导致的发热。再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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