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下去”一道男声横插进来。
天奴忙不迭跑了。
白药移过目光,苍乾站在那里。
似笑非笑,亦正亦邪。
令人不敢逼视。
白药显然非常人,语气不善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私人府邸。”
“有些人心底好奇,嘴上逞强。给你看看,再过三日,你我裸呈相对,没什么是不能看的。”苍乾只手一扬,黑雾漫天而起,顷刻间遮天蔽日。
天界白昼换黑夜,白药瞳孔骤缩,提掌前推,掌风却像凝进一滩粘稠的死物中。
....连风也停住了。
是远古洪荒的咆哮声震彻天地。
是举世之恶浊弥漫每一寸清气。
千万生灵瞬间枯摧成血肉之河,
千万双眼珠浮起又转瞬凋落。
皇天后土一瞬颠倒,桌角上绽出肿胀着的红唇白牙。虹色光晕消散后炸开,万户门前楹联红底仍艳,墨字却尽数流淌成流下的黑痕。
万物充斥,万物即死。
万籁炙沸,万籁无声。
白药脸色铁青,灌注平生修为,拔剑自上而下一劈,雾散障消。
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天际黑云褪色,爬回主人如墨的衣襟。
“你看,我要让一个人生也容易,死也容易,生不如死”苍乾二指挟着他的下巴尖,“更容易。我身即混沌。”
白药冷眼看他破开的前襟,一线血溢出,滴在白玉砖上,像断了线的红豆链。
“你想说什么,我见你该给你跪下磕两个头?”白药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苍乾问:“我那日提前告知你,是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着实没想到你竟自赶着来了。你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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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桂”,这句话出自《酉阳杂俎》,就这一句话,满天神佛的卑鄙一下就出来了。一直很喜欢,借用。
第48章 來兮(下)
他问他怎么想的。
三千年前的白药没有给苍乾一个高明的答案。或许这世上比物是人非更令人惆怅的只能是面目全非的沧海桑田。
...
白药肘侧后撑着床褥,帐纱被拢在一处,烛光透过纱帘浮出一团又一团明灭金波。
冷漠愤怒的恐吓过后,便是暧昧湿热的戏弄。
白药卸下浑身力气,任由黑雾淹没自身。他浸在半明半暗的雾气里,疲惫道:“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我需要一个人能与我站在同一侧。天界没有我的同僚,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你一人而已。况且你并未拒绝。”
混沌凭空涌动,像墨汁倾翻在清水里。白药被无处不在的黑雾抵着脊背强行按在榻上。
他长发漆黑,素白亵衣不知何时被苍乾偷换成天宫才有的雪绸缎,时不时滚过一线光晕,大袖堆雪积云也似笼在被面绣出的牡丹纹样上。
白药好几次想要起身,又被更重地挤趴在床褥里。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仿佛被手掌揉捏,恶劣地想要从他血肉之躯里压榨出情热的暗火,苍乾想要看他出丑,等着取笑。
白药咬紧牙关,隐忍的眼圈发红,清瘦背后一对蝴蝶骨孤零零支起,几近可怜地受难,这一幕不知如何又拨动了苍乾那不可捉摸的心弦。
他大发慈悲。
满室激荡的浓雾缓下了,逐渐平和,轻轻起伏在白药周身。白药勉力拨开眼前黑布般的遮挡,回转头颅,道:“你当时与我打赌,分明是我输了,你又为何改换姓名?”
他满头乌漆漆的长发被薄汗氤氲得湿潮潮,乱云似地堆在雪光般的后颈里,又难受又热。白药皱着眉心拨开,脸色还带着病愈的苍白,木然板着面孔。
一点唇色落在上头开合。
苍乾又觉得自己维持不住雾态了。
黑雾恨恨冲下来,扑进白药怀里,白药长吸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笼抱着怀中雾坐起身,后腰抵靠着棋案,有洗耳恭听之势,“
苍乾道:“你胜我败,你输我也败。白药,我太恨你了,从没有谁敢这么戏耍我”
他人身的轮廓从浓雾中显形,刹那间又被无穷无尽的黑雾碾碎。
这一刻他的面孔既英俊又非人,凡人难以想象的魔气之瘤一如数不清的心脏,鼓动,兴奋,狂热。
它们在苍乾身边枕戈待旦,只待他回复人身时,就冲进这具躯体。
可怖至极。
白药后知后觉睁大了眼,这是...苍乾曾经为人的过程!
苍乾站在几步开外,一条线割开阴阳,万里冥冥,只有白药脚底下是天光可照耀之地。
苍乾站在魔神的国度,一双眼既炙热又冰冷锁在白药身上。
非要跨出那一步明暗的距离。
打破这咫尺万里的隔阂,便是好景良天
他每走一步,身躯就要被白昼、还有无数魔物反噬、撕碎。
他没有血可流。
可他胸腔里涌出汩汩浓墨的河,染湿了白药的眼睛。
魔物被魔自身填为养料。
苍乾平静地向白药走来,以一种无视天崩地裂的漠然与坚定。
白药眨了眨眼,心思百转千回。
最终,他想。
....遮天帝君或许也是怕疼的。
雾障退去,苍乾站在白药面前,他低头,几乎吻上白药的眼睛。他轻声道:“你看,我原本不必有这累赘之身的。你说龙乃世间第一等自由物。所以我隐世三千年,用这样的办法强行从天道那里夺来一具龙身。我重生之日,即为我改名易姓之时,琼楼令我恶心,我不是苍枢。我淹来时天地无序,我即为混沌。...盘古若还活着,恐怕也要称为一声先天。”
白药声音有点发抖,微不可闻:“你为何要这样...你大可不必”
“是,你看透我一如看透天界任何人。你走进紫宫时,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自由。”苍乾阖上了眼睛,他双臂紧紧箍在白药后背,叹息道:“可我见了你,便明白何为自由。不要拒绝过去,七情六欲能唤回你的魂魄,凌云巅的真相必然与你的过去有关,我们越快越好。”
“白药,只有你在的天地,我才自由。”
苍乾低声威胁:“否则,我将如同你所预料的那样...”
苍乾说了句什么,白药没有听懂。
“你刚才说的什么语言?”
苍乾忽而看向窗格外的天穹,冷冷的星子在偷窥,像天道贞洁的眼。
他不再说什么。
白药心头复杂点了点头,“可我没想起太多,只有..血与火,无数的哀嚎。”
苍乾道:“那是因为我只将哀与怒还给你,余火的无俱刚才就在那碗药里被你咽下去,并未起效。还差乐,爱,欲,憎。我们要去妖界,我知道有一人身兼爱与憎。红菩萨。”
白药反问:“红菩萨?”
苍乾一掌拍开窗户,不屑地望着天穹,笑了笑。漫不经心道:“白药,我们的对手不在天之下,你明白么?”
白药看着他。
只觉得苍乾这一笑,桀骜不驯如往。
千百年光阴…便如此尽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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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节有点短,因为后面继续剧情了,他们的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苍乾也并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人,只是现在两人不对等的消息和相处是因为白药还没有彻底想起曾经。很快就会想起来!今天尽量双更,新年快乐,拜年了吗?
我要继续拜年去了,亲戚太多的苦恼
第49章 蓬莱
皇帝寝殿空荡荡的,白药四处看了看,脚步停在挂在壁上的一幅画上。
这副夜月山川图,气势雄浑,留白恰到好处。只是不同寻常的是,半空那粒明月并非白亮,反而是用墨笔勾勒涂绘出来的。
滔滔大河上头的宣纸旁,题的是“漫等閒,擎天梦了,任长空,鸦阵占茫茫。从今后、凭谁管领,万古斜阳”*,无人落款。
苍乾恹恹盘坐在龙床边沿,视线远远随着白药身形移动,“你不与我去妖界,在这里找什么?”
御殿大得令人咋舌,白药端详着那几句题词,平淡道:“凭谁管领,万古斜阳。好大的野心。”
苍乾刹那出现在他身后,肩头与白药肩头紧紧挨着,苍乾扫了一眼,也道:“好大的口气。”
“青牙与我说过一句话,三界通缉只是一道障眼法。且这话是师吾夜与他说的。贯胸国那位锦山公主与我说,我这道人世的通缉令是君子国姬檀亲自批下的海捕文书。可是”
苍乾一挑眉峰,“可是?”
“凌云巅出事时,君子国乃姬筵在位。没道理不出半载,人皇就换了位置。我必然要一探这他们二人究竟。”
白药来回踱了几步,停在精致华美的博山炉前,他掀开盖子,久久凝视其中灰烬,“我这一世既为人身,那就证明最初鬼渊与琼楼中人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所谓的通缉令只是为了给天下门派杀鸡儆猴。那这最初的追杀令,必然只能是从人间发出。我仍是认为障眼法三字有古怪,白药无足轻重,元琼上神才有被除去的价值。否则我们这一路来,为何不见高超的杀手?既然如此,这障眼法又何来?障谁的眼?或者说,为谁遮掩?”
“唔”苍乾一点头,却被那炉灰吸引视线,他伸出二指从兽炉中抹了一把,放在鼻端一嗅:“不错,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有一事...”
白药疑道,“香灰有异?”
苍乾将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指递到白药眼皮底下,“鲛人油的气味,仅供妖界皇族所有,凡间主人夜夜燃烧这金贵东西,要么是与妖族有染...”
白药敏锐道:“鲛人..油?”
“你见过人族熏烤腊肉么?只不过鲛人是活的时候吊在梁上,被烈焰慢慢炙烤致死。一条鲛人,至多能炼出一碗油。”苍乾忽而顿声,道:“人族虽弱,折腾这世上活物的花样倒是可排魁首。”
他脑海莫名浮出一群容貌艳丽的生灵,美得雌雄莫辨,在沧海之畔聚在一处歌唱着吸引万物的曲子。月夜与海面上冰莹莹的细藻相映成趣,天地之间亮堂通明,它们朝自己游过来,既懵懂无知,又亲昵多情。
他想:这么一群软弱多情的族群,见了生人就好奇,往后在天地间,该如何自处?
砰——!
苍乾后退一步。
白药霍然出掌拍碎博山炉,眉眼是一成不变的冷寂,紧抿成直线的双唇泄露了心底的天机。他一把按上腰间剑,五指用力至发白,强压心绪道:“....妖族”
他仅吐出这两字,便不再说了。
苍乾抬起手,以拇指硬生生揉开了白药蹙起的眉间。他似乎在叹息,“事到如今,你仍将妖族看做你的归处?”
“我没有办法,”白药胸膛起伏,缓缓道:“听你说这话,我控制不住心绪,只想将那些东西....”
“千刀万剐”苍乾接话道:“你曾经的确是这么做的。来罢,趁着天还没彻底亮,看看这人间天子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我们去他的梦里一探。“
二人一同望向龙床深处沉睡的姬檀?
东方天际阴惨,仅有一抹鱼肚白。风声呼呼作响,皇帝寝宫前纹着水浪的帘子从未停止摆动。
*
蓬莱岛。
不见众仙宴的陈迹,偶有寻访长生的人族或妖族跋涉迢迢几千里至此,只能失望而归。
山岛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沧海,溟晦不可直视。
树木花叶也并不赏心悦目,反而透露着活物筋肉般的质感,生得高大遮天,人手触摸其上,只觉出怪异的温热,肉腻腻、软唧唧。
外围藤蔓粗如人腰,屏障般延伸向蓬莱中心位置。不慎被海水卷上岸的鱼虾,甫一落地,便被岛中无形瘴气腐蚀得皮开肉绽。
不出一盏茶功夫,筋肉便会从那些鱼虾血肉里抽条、发芽、生长,颤巍乱转的眼珠紧附其上,在风中舞动,如同海草。
可海草不会有这样血红的颜色,与密密麻麻活物的眼珠。
那有违常理的诡异景象,直令人一见之下,汗毛倒竖,汗出如浆。
蓬莱岛林立的宫殿皆被这些有违常理的藤蔓包裹,唯有最高处的“沧海楼”还一如既往灯火辉煌。
年轻男子盘坐在寒玉榻上,周身肉眼可见的灵气涌动,他脸色苍白,脖颈底下横亘着一条恐怖的剑伤疤痕。
看起来是在此处养伤。
半个时辰后,有人推门,负手而来。年轻男子缓缓睁眼,视线与这人手中两枚把玩着的夜明珠恰好撞上。
那人静静等了一会,等年轻男子缓缓吐息后方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年轻男子试探着转动头颅,可大概是喉管被击断过,发声便格外艰难。他目光憎恨,“不愧..是..,死..后..三千年...区..区..人身...居然还能...如此重创..于我”
那人撩起衣摆,坐在玉凳上,一身海色交领内衫,外头罩着滚光白绫纱衣,脚着一双登云履。下裳绣着波浪兼天,随动作轻晃。
那人自斟自饮片刻,而后笑道:“这回还要多谢你,我苦寻不得的两个心头大患,让你给撞上了。”
榻上年轻男子轻轻仰头,将面容完整露出来,竟是前些日子死在白药剑下的青眉!
青眉切齿拊心道:“他就是个死了魂魄也能扰人不能安宁的厉鬼!三千年,三千年了...!主上他竟然还!”
“好了,你这般气性,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那人淡淡道:“师吾夜是个死心眼,被白药迷得五迷三道,当时若非我出手相助,他就肯为了白药去死。你看看,这世上最强的兵器,只有情之一字。当年我唯一没料到的只有苍枢的反应..哦不,如今该唤他苍乾了。”
青眉勉强平定心绪,面色晦涩不明道:“...你之前与我说,会给我那东西”
男人朗声长笑,自袖间排出两只玉瓶。道:“你还真是不死心,都在这里,拿着玩去罢。至于师吾夜会不会上你的当,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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