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梦深,一念千万里。
狂云西风,漫卷些朱红颜色,恰似天公一挽血河倒挂。
半扇天门倾塌,琼楼玉宇浸透了昏红余晖。遥遥望见最高道大殿内,人头攒动。
“帝君需记得,一人之力,不可翻天!”
“帝君呐,你可知道长生不老,乃天之下生灵苦求不得的大道?”
“元琼上神,众位仙家敬你一寸,你莫要得寸进尺,妖就是妖!”
元琼望着高台下的“诸臣”,蓦地起身,众仙忌惮他案前横置的两柄可动星文的宝剑,转念思及前日被斩杀的仙僚,一瞬噤声,太上殿内落针可闻。
——他们这位面容秀美的天帝,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只听他强压愤怒道:“不予也罢,你们如今却要那些正苦修得道的人族妖族舍去道行,若是尔等,岂能答应!”
“您的目光应长远,而非眼前利害,妖族早已经对仙族掌权颇有微词。妖族一人得道不见得有什么害处,若十人百人千人,琼楼能有安生之日?您为何坐上这个位置,难道也忘了么”
天帝盯着他,“御化星君,若本君没有记错,你从前也是大妖行道不舍昼夜,千年后才叩开天门的,怎么你得了好处,就要关上旁人那扇门?”
御化因这一声脸色涨红,下意识去看左上首。天帝又问,“众位仙僚久在云上,千年万载,焉知下界苦处。严飞政以一人之力挽救北界无数性命,绩数已满,飞升之日在即,何人愿往天门一试?”
见他竟然无视这许多谏言,众仙面面相觑,中有一人出班,躬身道:“南斗君拜上,帝君,天历三十九日前,因江澜止携剑飞升,天门被他一剑削去一扇。这才过去多久,您应考虑到,日后下界飞升者,若人人都如此身手,届时十二城五楼当再无一位可掌权的上神。御化星君话有偏颇不假,但也是深忧之故,帝君幼时被妖族抚养,深情厚谊无可厚非,所以您也明白,如今的妖族掌权者,到底是个什么心性。有些人成神,是祸害苍生之始,上界神仙还有一战之力,下界苍生只能束手了。”
这话说得既客气又冰冷,天帝显然听进去了,他揉了揉眉心,说:“退朝,此事后议,严飞政一事,天枪你去迎接”
天枪担忧地看着白药苍冷的面容,一句“勿太劳神”没出口,那人就已拂袖而去。
白药神魂穿过三千年,满目陌生,他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久立不语。天帝白药的心绪无形中传达到他身上,焦躁、愤怒、迷惘,但同时他冰冷而坚定。
白药跟上去。
天帝一袭鎏金白袍,玉冠高束,眉目冰冷。他回到自己的宫殿,天女天奴并不敢近前,行礼都是谨小慎微的。说到底,谁能对一个妖族养大的主子心悦诚服呢?
白药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跨进玉槛,也随之进去,无人发觉。
“哥哥,你回来啦”
“元琼哥哥!”
天帝宫殿深处,一双约莫十岁的雀族兄妹扑上来,白药怔立在原地,看它们围着天帝打转。天奴小心地替他卸了冠,他神情终于明亮了些,半蹲下身,拢着两个孩子问:“风前,雨后,你们怎么站在院里?”
二童扭捏地抓着他的袖口,支支吾吾道:“刚才有个很凶的人来找哥哥,我们..我们并不敢让他走,于是就自己出来等着。”
门扇发出“吱呀”声响。
梦中的天帝白药,梦外的后世白药,一同抬眼,看见了苍乾那张岁月也无可奈何的俊脸。
“此乃我私人府邸”天帝面色立变:“你来干甚么?”
彼时苍乾年轻气盛,锋芒外露,他阴阳怪气道:“来看我道侣的闺房啊。”
“苍枢!你再敢胡说八道”天帝眼角眉梢都仿佛挂着冰雪。
“你会答应的。那些老东西的折子越过你承到我案前,就是从未给你拒绝的机会。”不料苍乾目光扫过风前雨后二子,漫不经心一笑,摆手徐步走了:“我给你的忠告,有空的话,下界去看看。”
场景之外,白药心如擂鼓,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极坏的结果。周身画面随着他的思绪被击穿,发出冰面乍碎的声响。
妖界,石林。
妖生天地间,被山魂水魄养育出一点灵犀。它们的家从来都不是空荡荡的云端。
可如今山明水秀俱灭,半个妖界被异族强大的军队碾压而过,留下一地血泥昭彰着这场战争的残酷。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天光瞬黯,风前雨后的尸身惨烈的悬在石刺最顶端。再向上看,是众鬼族下流的调笑声。
“瞧瞧这是谁,妖族的大人物来了!”
“什么妖族,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天帝”
“比我昨日抢来的妖族小娘们标致多了”
这些人中,只有一张熟面孔,少年时的师吾夜。他既不笑也不怒,似有些好奇探头。
梦境内外的白药皆沉默着一言不发,蓦地,天帝拔剑只出一招,百层石林悉数拦腰折断。这一招有剑开天门之威,众鬼忙不迭逃离,眨眼的功夫却被身后追来的剑光淹没。
梦境外的白药面色惨白,五内俱焚,他咬紧牙关,下一刻与天帝白药同时发出一声痛恨的质问!
“蓝寄父子为何容忍尔等如此放肆?!”
一人从空中跃下,笑吟吟道:“他们退兵五十里,放弃了这片地域。元琼上神,你还不明白吗,你看看这西明城都是谁的眷属?”
“....来者何人”白药眉眼阴郁,他周身恐怖的妖神之力令鬼族士兵退避三舍。
“鬼族师昼来会元琼上神!”他神情陡转狠毒,一刀下劈,白药掌中震乾坤替主人传出暴怒的烈烈明光。
那道光倏忽闪过白药的眉心,梦里梦外二人心绪瞬间交融。
他猛地睁开眼。
桌上暗灯,瓶花落案。
苍乾仍旧是那副捧着《异闻》读书的模样,八仙桌上震乾坤与煎神寿交叠放着,白药捂着心口剧烈喘气。
“醒了?”苍乾问。
白药闭了闭眼,颤抖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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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是宋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
第47章 来兮(中)
细细密密的汗自他鬓间浮出,寂静中,只闻白药急促渐歇的呼吸声。
苍乾静静等着,视线内是白药仰躺时鼻梁唇峰起伏的优美弧线,他抬起手指轻轻顺抚他的发顶,眼珠里滚出势在必得又迫不及待的毒辣笑意,可他仍漫不经心道:“这一觉发过汗,急热果然退去了。”
白药拨开他的手,眼珠一转,见窗外仍是漆黑,便不起身,只道:“多谢你。”
苍乾冲他一笑,“谢我什么?”
“自然是...”白药倏然翻身而起,紧拽苍乾衣襟,苍乾看出他此时心绪激荡,不挣不动,任他施为。
“...谢你欺瞒多日,煞费苦心!”
白药居高临下,面颊因盛怒而洇得发红,苍乾索性后倒进被褥里,白药摔在他胸膛上。苍乾拿一双眼上下打量他,开怀道:“这话不对,我骗你什么了?”
“我再问一遍,我师父到底在何处!”白药撑手半伏起身。
苍乾这次却不再似是而非的推辞,直言道:“我没有见他,我救你时,茫茫雪原只你一人。”
白药双眉紧蹙,似觉荒谬,“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凌云巅后山只可能与万重屏风相接,我私下里问过余火,此世本无琅嬛谷!”
屋外料峭春风急催,呼啸声入耳,却被人间万户的门挡去寒气。门内是岁月长流,静谧的烟火气能让神仙也软了骨头。
床榻外,烛影仍摇红。
“天宫..云头,神仙居处,妖族成片成片的死亡,”白药逼视苍乾,“白鹑那日是因为认出我这张脸与琼楼里那个傀儡天帝一模一样,这一路上才紧追不舍。还有你,你只想找回你的道侣。”
“但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天帝,更不是你的道侣!我只想知道是什么人一夜之间令凌云巅覆灭天宫如何,前尘如何,与我无关!”白药尾音终于声调转高,泄露此刻郁愤心绪。
远在凌云巅的白鹑眼皮一跳。
苍乾声音平淡,替他擦去额角汗水,“错了,你可不是傀儡。他们忌惮我的力量,煞费心机物色些天材地宝稀世奇珍,更有绝色妖仙。可笑的是最终他们才明白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只因我提起你,那群老东西就将你推向我。而那时候你需要我,所以你并无所谓,我就更无所谓了。你不记得那些事,这不是你的错,因为你已经彻底死过一回,而这一切我都不会让它再发生第二次。白药,千秋万岁,你就是你,只有一个。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苍乾冷不防将白药压进怀里,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与是不是你这张脸没有一丝一毫干系。你且嘴硬着。”
“你为什么肯定凌云巅一夜覆灭与你的身份无关?我告诉你,你找不回前尘往事,将永远迷惘地徘徊在人世寻求真相的路上。”
白药以为可以周旋,可他曾设想过的任何真相都不是今日这般,彻底南辕北辙。
他的黑发垂在苍乾胸前,柔软而无害。可他的眼神却冷硬而挣扎着。
半晌,他侧颊咬牙切齿地抽动了一下,重重地闭上眼睛,“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你我之间一切都可以重来。”
白药低头时腰身卡进苍乾双腿之间,他冰冷的唇亲密地揉碾上苍乾那张无情的双唇。
苍乾明知他变脸如翻书,可这一刻也不得不相信世人相濡以沫两心相照的传言。
他绸裤底下几乎是瞬间就怒涨出了一柄凶器的形状,可他的神情却是....难以形容的。
苍乾瞳仁里装着白药,心头甚至泛出了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怜悯,他捉上白药手臂,
——他若遇不到我,兴许这一辈子也不会落到这样委曲求全的地步。
苍乾扶住白药坐起身,面色无异,信手招来一盘残局,示意白药坐在小案对面,“继续”
白药目视良久,低声道,“这是那日在林壑清居处那盘棋。他们都...”
残棋如旧,人如旧时否?
白药始终没落下去这一子。
苍乾落子在棋盘右侧,敷衍道:“别伤心了,万物生灵终有相逢日,他们都会化作混沌,回归天地。”
白药随着他的动作,眼神一动。
“看这里,东方,扶桑的领土。”苍乾慢悠悠地又下一子,落在左侧,“西方,西王母九光玄女的领土。”
再落二子,“最下边,鬼渊。上边,神族与佛国龙蟠虎踞。”
白药凝神听着,不料苍乾竟将手中棋碗向棋盘一泼!
“而这些外力,就是无数交缠的线。被人冠以命数二字。白药,凌云巅一朝覆灭,恐怕早就写尽命数里了。”
白药目光斜掠,仿佛头一天认识苍乾。他惊奇而讥诮道:“你也信这些?”
苍乾摊手,“我不信。但你防不住那些蠢东西信。我现在与你说实话,我救你,是我被你的血惊醒。为何认得你,这事你不如等再见凌云老道时亲自问他。凌云巅之事,我也有责任,因为我若能预知那夜的变数,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师父...他果然还活着!”
白药手指间的棋子刹那跌落。
“是,他还活着,因为混沌梦中没有凌云老道”苍乾抬起一直盯着棋盘的眼睛,“你大概也猜到了”
白药看见苍乾的眼神时心头骤然流过一片不详的阴云。
苍乾极力维持着一身人皮,可他刚一做出表情,半张脸就融化成了黑雾。连白药也察觉到苍乾沸腾的心绪与不忿,他心头发冷,死死盯着苍乾此刻那双比兽瞳更冷漠的眼珠,轻声道:“苍乾...冷静..”
“因为你,我开始期待生出血肉之躯的滋味,可你竟敢背弃我,为了你所谓的妖界魂飞魄散,赴向连我也不可追的死境。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化出真身,连西天如来也会阖上他慈悲的双目。白药,你最好期待你的记忆能在夏至日前回来。”
苍乾的声音变得更高更远更冷,仿佛自日月光都不可及的冥冥大墟中传来。
“否则我的发情期,你熬不过去的。你这具躯体若是在我床上断气,下一世,你见我第一眼,会给我一巴掌么?”苍乾发出低沉而漠然的笑声。
“苍乾..!”白药被突飞而来的雾气撞倒在榻上。
黑雾从一点溢出,烛光远去,万籁寂灭。白药在窒息的雾气中,浮光一闪般想起一段往事。
*
天河粼粼波光轻晃,月辉无声。
白药站在广寒宫外,默然注视着吴刚日复一日砍斫桂树。
吴刚学仙有过,谪令罚桂。*
这是整个天界都听闻过的诏书,先天帝玉皇一纸令下,吴刚从仙又变回低微的存在。
已经过去许久了。
白药问他,“你根本不高兴,为什么不走?你若愿意,我赦免你”
吴刚擦去额上汗水,望向白药,平静道:“天帝大人,普天之下最令人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望。可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的确不高兴做这些,可是我得到了平静。”
“什么?”
“我心悦月神,为此我宁愿永世在此。我并不无望,天帝大人。”
那一夜,白药没有再出声,直站至下界天明时才离开。
不知过去多久。
“天呀,听说我们这位帝君要与那位大人结为道侣了”
“是..最高天那位大人么,是很英俊的相貌呢!”
“英俊?你知道什么....他,啊!拜见帝君!”
白药从回廊转角处走过,天奴战战兢兢跪地,白药瞥过他们二人,脚步未停,直走到回廊尽头,才问道:“你方才说,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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